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六十章生之何虚


      我有了一位新邻居,作为战败者,刘璋被刘备迁徙到公安。三年的时间,二人的人生堪堪对调。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平淡流逝,阿斗终于不再日夜担心我会突然弃他而去,继而慢慢放松了“警惕”。我却隐隐预感到,这样的平静,只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建安二十年的新年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度过。新年后,阿斗正式就学,老师是关羽请来的荆州著名的饱学之士。就在他无法继续每日里跟在我身边时,荆州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了。

      听闻刘备定益州后,权派诸葛瑾入蜀向刘备讨要荆州。刘备当然拒绝,而拒绝的理由居然是:“吾方图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与吴耳。”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权的震怒,很快,他强行设置荆南长沙、桂阳、零陵三郡长吏,却被关羽尽皆驱逐,毫不留情。

      而在建安十七年和建安十九年,曹操曾两度挥兵南下,欲卷土重来,饮马长江。权独自抵御了这两次来势汹汹的进攻,而未得到“联盟”实质性的助力。特别是建安十七年那次,他曾向时在葭萌的刘备呼救,却被刘备当作借口,向刘璋要兵要粮,在刘璋不能满足其需求后,更成为其反戈攻打刘璋的口实。建安十六年,当权听闻那个当初口口声声“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天下也”的盟友自己掉过头去取蜀时,只是骂一句“猾虏乃敢挟诈”出一口气。而事情发展到今日,在屡次被愚弄后,他不可能再继续保持克制。于是,时隔五年,当陈霆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未感到太多惊讶,只是静静地问:

      “要开战了,是不是?”

      周瑜去世后,部曲尽归鲁肃,惟陈霆特请跟随吕蒙。吕蒙的政治主张与周瑜一脉相承,并不看好“孙刘联盟”。权既派他前来,目下主张已不言而喻。

      “吴侯担心郡主安危,特遣末将前来迎郡主归吴。”

      我垂下目光:“他怎知我一定会随你回去?”

      “可……要开战了,郡主滞留于此,难道不担心刘备会对郡主不利?”

      “刘备是我丈夫,如何会对我不利?”

      “吴侯一旦与刘备刀兵相向,郡主难道能站在刘备一边?”

      良久默然,我淡淡地、苦涩地笑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困在牢笼中的兽,满心以为冲出去就是自由。可当我真的遍体鳞伤地冲出去,却发现早有一只无形之手,在世间撒下天罗地网,冲不破,逃不掉。

      ——是,我终究做不到。

      江边渡口白帆猎猎,矛戈森森,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权是打定主意要接我回去了。

      登船前,我回过头,想要最后看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一个孩子的身影,却猝不及防地撞入我怀里——

      “娘,你真的要走,真的不要阿斗了么?”

      死死抓着我衣袖,阿斗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滴,我僵立在原地,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伴随着他的哭声,却骤然有刀剑出鞘声此起彼伏。公安守将士仁勒兵出现在前方视野中,后方江面上,打着“糜”字旗的一列船队亦正急速逼近。陈霆和他所率的一众将士手执利刃团团护我于垓心,空气陡然凝固。

      士仁并不敢造次,只远远对峙着。直到糜芳下得船来,方上前隔着陈霆的剑问:“夫人欲何往?”

      “归吴。”

      “我主不日将迎夫人入蜀,夫人如何便去?”

      “怎么,糜将军要拦我?”

      垂首沉吟半晌,糜芳躬了躬身道,“夫人执意归家,糜芳万不敢拦阻。”复施一礼,他向阿斗伸出手,“阿斗,到舅舅这里来。”

      阿斗却不肯放手,越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我不让你走!”

      仰起头,我眨去眼中滚动的泪花,在糜芳一众人等紧紧的注视下,扳开了阿斗的手: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娘了。”

      宛若此刻天边的夕照,公安和五年来的一切就这样在我身后渐渐模糊、消散,消散于眼前,却在心口烙上一道永久的疤。

      船到建业时陈霆准备落帆靠岸,我凝望着这气势宏伟的江东新都,轻轻吩咐:

      “继续东行,回吴县。”

      “吴侯已在岸上迎候郡主!”

      “陈将军没听清么,我说——回吴县!”

      就像一个轮回,在赤壁之战的火光熄灭了十三年后,府中新一拨年轻的侍女们又开始带着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兴奋地窃窃私语,议论江东新任的大都督——陆都督。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衔一缕安静的笑容,然后转身穿过回廊,没入一个静谧的房间。

      建安二十年我甫离公安,权立刻命吕蒙督兵两万袭取长沙、桂阳、零陵三郡。消息传出,刘备随即引兵五万下公安,令关羽入益阳,准备夺回三郡。权毫不示弱地挥军进驻陆口,同时命鲁肃率一万兵马屯驻益阳以拒关羽。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忽然传来曹操平定汉中、张鲁溃逃巴中的消息,刘备害怕益州有失,转而软化下来,遣使求和。经过一番谈判,双方以湘水为界将荆州一分为二,长沙、江夏、桂阳东属,南郡、零陵、武陵西属,而后各自退军。

      可就像一条凝了冰的河,冰面上蛛网般的裂缝只会扩大不会弥合,东风一起,终将彻底瓦解。

      建安二十四年,刘备自曹操手中夺取汉中,随后进位汉中王。不久关羽率众北伐樊城,与曹仁、于禁大战。关羽骁雄,然刚而自矜,极度傲慢。荆州本得来不正,刘备留他董督荆州,他却矜其骁气,每每陵轹于人。权以吴主之尊,曾遣使至关羽处,欲与之结为儿女亲家,不意关羽非但不许婚,反而辱骂来使。樊城之战俘获于禁、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关羽更变本加厉,辱骂权为“鲗子”,放言“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鲁肃与刘备君臣关系匪浅,在任时,能够常以欢好抚之;继任者吕蒙却深知“关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覆,不可以腹心待也”,且关羽“有并兼心,居国上流,其势难久”。多年隐忍,权终于下定决心彻底夺回荆州;吕蒙的长策奇谋,也终于将关羽推上绝路。

      五十九岁的关羽死去了,然后是六十六岁的曹操的死去,然后是四百二十六岁的汉王朝的死去。随着他们的死去,一个叫“魏”的新王朝诞生了,“黄初”取代了“建安”,成为新旧交替的标志,新与旧,生与死,就这样环环相扣地衔接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却已无动于衷。

      在经历了最铭心的爱与最刻骨的恨之后,我的血像是一下子冷了。如今,我只愿将自己没入这个静谧的房间里,在幽浮的青烟中,与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人们静静相对,看阳光透过窗棂,长了脚似的在他们的灵位上游走,从东到西,由朝晖变作夕照。

      建安十六年,张纮;

      建安十八年,董袭;

      建安十九年,庞统;

      建安二十年,程普、孙瑜、黄盖、陈武;

      建安二十二年,鲁肃,凌统;

      建安二十四年,吕蒙,孙皎;

      建安二十五年,蒋钦;

      ……

      周瑜之后,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离去,慢慢地,人生中仿佛只剩下一次次离别,而生命的源泉,也仿佛在这一次次的离别中,不经意地流干了。

      今天,我将张飞的灵位也移入这里,在他们的对面,与关羽一起。敬香三炷,我在心中默默祷念,只愿他横死的灵魂能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

      “你就不怕他们在那边继续打架么?”

      慢慢回头,却是徐嫣倚门而立,“走吧,”她向我伸出手,“今日中秋呢。”

      时光倒流十五年,我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徐嫣面对面地坐在这小亭里,安静地品茶。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六年前,当我由公安返回吴县,这诺大的吴侯旧邸中只剩她迎接我。因为“妒忌”,建安十六年权徙治秣陵、并将那里改名为“建业”时,将徐嫣独自废居于这座旧邸中。而今我们共同守在这里,每每这般静坐,偶尔相视一笑,却不知泯去了什么。

      ——这里埋葬着她曾经那么美好的生命,也埋葬着我的。

      “你真的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别装了,我不信你不担心伯言!——或者,你其实也是有一点担心刘备的吧?”

      我垂下眼帘:“我不想谈这个。”

      深深叹了口气,徐嫣像是自言自语:“都怪那关羽,若非他欺人太甚,何至于激怒大王,以致身首异处?关羽不死,那张飞便也不会死,如此,又何至于激怒刘备,以致孙刘两家兵戎相见?”

      我低头啜了一口茶:“瞧你一口一个‘大王’,我看人家倒未必稀罕这魏家的‘吴王’。”

      “管他汉家魏家,总之你兄长现在是吴王了。”

      “是吴王又如何?王妃又不是你。”

      “你!——你这张嘴,这么多年还是一样讨厌!”

      嗔骂一句,她回首招呼侍女,赌气似的:“摆酒布菜!今日既是中秋,人家和和美美,我凭什么冷冷清清?拿最好的酒来!”

      连饮数杯,她饮得很急,我不禁叹了口气:“你这样饮法,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醉倒。你叫我过来,就是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赏月么?”

      “孤苦伶仃?哈——”她嗤笑起来,“你本不必如此的,每隔三个月,大王都会派人来接你,是你自己不肯去建业。说到底,你跟我是不同的。”

      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很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真的我一直很奇怪,大王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对他如此怨恨?这个心结,就真的解不开么?”

      “这不关你的事。”我再度垂下眼帘。

      半晌沉默,她摇摇头:“当初还不如嫁给我弟弟。”

      徐祚……我努力回忆着当年那个面白唇红却稍显羸弱的少年,回忆他中了我设的埋伏从马上摔下来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就轻轻微笑了——

      “他现在好么?”

      “好,刚刚升为偏将军,早已是儿女绕膝的人了。”

      “什么?他做了偏将军?”

      “怎么?还是瞧不起人?”

      互相瞪视着,下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又慢慢饮了一杯酒,徐嫣突然问:“你心里面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手轻轻一颤,杯中酒溢出少许,她看在眼里,不由再次静默下来。

      “曾经我以为你喜欢的是伯言。”片刻后,她说。

      我笑笑:“伯言是晴儿的梦中人。”

      “是啊,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犯了多大的错误。好在,如今晴儿总算得偿所愿。”

      “你妹妹她……”

      “阿婳呀,她和我一样是个福薄的,婚后没有一子半女不说,一场疫病,把性命都丢了……”

      慢慢抿紧双唇,良久,徐嫣勉力露出一个笑容,“你知道么,我时常在想,当初若是你嫁给伯言,他是不是就不会被派往海昌?而阿婳也就不会因为去看他而在途中染上疫病?当然,阿祚后来肯定不会摔断腿!”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扩大了些,而后又慢慢消散,“而你,现在应该很幸福。”

      “可晴儿呢?”我垂眸笑着,“她怎么办?”

      “晴儿?等她长大后,自然会有一个爱她的人来娶她。而她年少时的那份懵懵懂懂的爱恋,何妨埋入心底?”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最美最美的爱情我们往往看不到,因为她被心灵珍藏着,不是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中秋如镜的明月爬上幽蓝的天幕,安详地俯瞰着世人。徐嫣终于还是醉了,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伏在案上哭哭笑笑地喃喃自语。坐在她身旁,我仰首看天上的月亮,便只是看着,什么都不想。就如同她在倾诉,却并不需要谁倾听。

      夜凉了,侍女分别为我俩加上一件斗篷。这动作惊醒了徐嫣,慢慢坐直身体,她抬手轻抚着身上的斗篷,眸底终于泛起一抹温暖的亮色——

      “你知道么,这件斗篷,是登儿从建业送来给我的。”

      我不禁有些感慨:“登儿很孝顺,不枉你抚育他一场。”

      “听说步练师也时常送衣服给他,他却只是拜受而已。而我送去的衣服,他必沐浴更换!”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得色,但马上又忿恨起来,“哼,步练师那个女人,当初想方设法拉拢登儿的生母孤立我,如今眼见自己生不出儿子,又开始拉拢我的登儿,着实可恶!”

      “算了,她也怪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为了荣宠不衰,甚至不惜给自己的夫君介绍更年轻的女人。——你还不知道吧,新近有一位琅琊王氏,据说极受大王宠爱。”

      “这么说她遇到新对手了?”

      “可不是,让她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见我摇头笑起来,徐嫣咬咬唇,兀自低叹一声道,“你别笑话我,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但我就是恨那个将大王从我身边抢走,又害我一个人被孤零零抛在这里的女人。人人都说她贤德,可她真的爱大王么?如果她真的爱大王,怎么能忍受同那么多女人分享大王的爱,甚至主动分享?或许她也是爱的吧,只是她爱大王给她的名声地位更甚于爱大王本人,而人们把这称颂为贤德。我却不稀罕这样的贤德,我只要大王的人!即使大王现在讨厌我,但我还有登儿,我相信终有一天登儿会说服大王,说服他原谅我。毕竟,我只是太爱他而已,不是么?”

      她的眸光烁烁闪动着,像两簇热烈燃烧的烛焰。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她在庭院中点燃一盏高烛,带晴儿看飞蛾扑火……

      却总还存着希望的。只要还存着希望,这人生便不是一片失去了温度的劫灰。

      而我呢?

      伯言赢了。夷陵的一场大火焚尽了七百里连营,也焚尽了刘备称雄天下的梦。人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窥探我的表情,我的脸上,却早已无情可表。

      清晨的微曦中,我将甘宁的灵位缓缓移入静室,袅袅青烟模糊了过去未来,耳边蓦然响起他的声音——

      “这就是吴侯之妹么?整天舞刀弄剑,江东无人敢娶的那个?”

      “嘿嘿,莫不是又有人想听我甘宁弹琴?”

      “宁在夷陵等着取蜀的消息,大都督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该死的锦帆贼!”

      “该死的……锦帆贼……”我喃喃,然后下意识地以指尖轻触嘴唇。如此陌生的口型,陌生得仿佛已被光阴碾成尘埃,扬散入风,再也寻不回。

      终究只剩下我,在梦想的坟墓前凭吊,在往昔的残骸里拾骨。

      目光依次从一排排灵位上掠过,我走出来,关好静室的门。阳光骤然耀目,以手遮挡着,我仰首去看那初升的丽日,却有一只青鸟扑楞楞自眼前飞过,一直飞向庭院最深处的花木间。

      哦,是那里,那间小小的密室,曾经珍藏着我年少时内心最深处的隐秘。它就隐藏在那花木间,那么近又那么远,仿佛已被人世遗忘。

      门上的锁已不复存在,推开房门,随着阳光骤然涌入,有腾起的灰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宛如游走在时光中的幽灵。

      “什么都没有了,晴儿搬去建业时,带走了里面所有的东西,除了这个。”

      一个声音蓦然自身后响起,回转身,只见徐嫣摊开的手掌中,是一只色泽已黯淡陈旧的锦囊。

      “这是你的东西吧?”她问。

      默默将锦囊接过,我点了点头。

      “你留着这许多石子做什么?”

      “怀念。”

      “怀念……”她喃喃重复着,“大约,晴儿还不懂得什么叫怀念。”

      “你是要出远门么?”顿了顿,她又问。

      “是。”

      “还回来么?”

      未待我回答,她却像害怕听到我的答案般,低首道:“一路顺风……”

      武昌城下,我望着这规制雄伟的新城,久久伫立未动。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曹丕篡汉建魏,改元黄初。黄初二年四月,刘备紧随曹丕之后称帝于成都,并厉兵秣马准备东征,以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即将出征之际,张飞又在痛哭关羽后鞭打左右,以致为其部将所杀。为应对随时可能东下的刘备,权一方面西上徙都江夏鄂县,取“以武而昌”之义将其改名为武昌,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屈身忍辱向魏称藩,受封吴王,以稳住曹丕,避免腹背受敌。

      辅国将军府并不难找,只是这府中的女主人,已全不似记忆中的孩童模样。而看到我的一刹那,未曾开言,她已泪光莹然——

      “姑姑,真的是你么?……姑姑!”几步上前抱住我,她开始大哭,而我只是抚着她的头,轻声唤着她,“晴儿。”哭哭笑笑中,她诉说着对我的想念,抱怨我这么多年既不肯来建业和武昌看她,又不许她去吴县看我。然后她匆匆忙忙吩咐厨下备宴,又匆匆忙忙离开,说要亲手为我烹制一道菜肴。

      晴儿离开后,我缓缓游目,细细打量这座辅国将军府。黄初二年七月,面对倾举国之力东征的刘备,权任命伯言为大都督,督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五万人拒之。这些将领或是我父亲、长兄旧将,或是公室贵戚,对伯言这个资浅望轻的“书生”,初时极度缺乏信任,乃至不听号令。便是顶着这样的压力,黄初三年六月,在与刘备艰苦对抗了几近一年后,伯言终于用一场浩大的胜利宾服诸将,一战扬名,受封辅国将军。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昔日吴中、陆氏旧邸——是伯言喜欢的样子,处处沉积着他的气息。而我没想到晴儿做的莼羹会这样鲜美,心里本还踌躇着想问问伯言待她可好,但此时此刻,当我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莼羹,一边看到她顾盼间不时自眸底流露出的甜蜜与宁馨,我知道,什么都不必问了,一个人幸福与否,看眼神就能知道。——伯言,待谁会不好呢?

      直过了许久晴儿才忽然想起什么,问:“姑姑是一个人来的么?阿青、阿黛她们呢?”

      “皆已遣散婚配了,”我笑着,“她们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像阿黛,她与陈霆两情相悦,本已被我耽误了许多年。”

      晴儿听了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倏尔又充满希冀地:“那姑姑这次来武昌,是不是就不走了?”

      见我默然,她眸中泛起的光彩倏尔又黯淡下去,慢慢垂下双睫,她咬唇道,“那至少去见二叔一面吧,这么多年,他一直很想念你。”

      然而吴王府大门前,那群年轻的卫士已不识得我是谁,而将我挡在了门外。四月的风吹过花满树冠、如盖霜雪的流苏树,吹开新一季的荣枯。直到他们年长的上官走出来,怔愣着看了我半晌,方才张大嘴巴,既惊且喜——

      “郡、郡主?……末将这就去禀报大王!”

      “不必了,”止住他,我报之以一笑,“我自己进去就好。”

      旧时影像重重叠叠而来——初平元年的权,兴平二年的权,建安五年的权,建安十三年的权……随着我跨过一重重门,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如雾浮起,如烟散去,直到那个穿戴着吴王冕服的、黄初四年四月的权越来越清晰。——哦,应该是黄武二年才对。黄初三年九月,随着曹丕三路伐吴,权断然与曹魏决裂,不再向其称藩,改元黄武。黄武,权自己的年号。

      伫立在高高的殿阶上,他独自仰望着西天的流云,似正陷入沉思。太阳已开始西坠,放射出万丈金芒。天空那么高远,大地那么广阔,孑然立于其间,他的身影竟显得那么孤单……

      有一天他会站在更高、更广阔的地方吧?他会站在更高、更广阔的地方——“看!”霍地挥袖戟指,他对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人们说,“朕之江山壮丽如画!”

      一名侍者走上前去,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几句话。复伫立片刻,他慢慢转身,在侍者前引下,启步朝大殿走去。然而,就在即将跨入殿门的一刹那,他突然顿住身形,回过头,遥遥朝我所在的方向望来。瞬间隐身于廊柱后,我脊背紧贴着粗大的木柱,一动不动。汹涌的情感冲垮早已支离破碎的心口,血肉模糊。听到殿门缓缓关闭的一霎,我逃也似的快步离开,直踉跄着奔出大门,拉过自己的马翻身而上。遗在身后的只有那卫士长不明所以的、急切的呼声:“郡主!……郡主!……”

      接下来的一段十几天的旅程,我仿佛走了许多年。夏口——陆口——赤壁——巴丘——公安——江陵——夷陵。依次错落地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它们静静地看着我在这浮生之河中,一个人泅渡。

      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纵使隔着我帷帽前的垂纱,纵使隔着十六年的岁月。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隔着帷帽前的垂纱,我静静望着他。光阴已在他眼角眉梢刻下细细的痕迹,那双眼睛却一如往昔,清润、明亮,像春日的湖水。

      他用一场大火挽救了江东的命运,一如十五年前的那个人。

      “公瑾雄烈,胆略兼人,遂破孟德,开拓荆州,邈焉难继,君今继之。”

      权的断语,上天的钦定。

      伯言,十六年不见了。

      隔着十六年的岁月,隔着帷帽前的垂纱,我缓缓开口:

      “我需要你的手令,去永安。”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851100/6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