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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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江东陆氏


      家里渐渐聚集起一群有志少年来了。在寿春时,策便已交结知名,声誉发闻,不然也不会引来周瑜造访。及至到了舒城,周瑜利用其家族深厚的人脉,更是帮助策结交了不少江淮名士,庐江郡的热血少年们也渐渐聚集到他们周围来了。

      “董卓悖逆,为天下所仇,此忠臣义士奋发之时也!”

      策发言时永远是那么豪气干云,光芒逼人,不容分说便成为了场上的中心,座客皆为之夺气,继而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脚下。周瑜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夺人眼目——每每侃侃而论,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无意于强迫任何人接受他的观点和主张,他只是从从容容地阐述着,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听众们却不由自主地为他所折服,仿佛被一种神奇的、魔幻般的力量操控住了般。

      ——我想有些人,生来就是被人仰视的。

      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联军为何会按兵不动。

      “诸军十余万,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从美丽虚幻的梦境中醒来,我发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我完全看不懂的世界——“董卓杀了袁家五十多口人,难道袁绍就不想报仇么?”

      策锁眉不语,半晌忽以拳头砸向沙盘,愤怒地道:“皆清谈高论,嘘枯吹生之辈耳!”

      心头一震,我不禁将目光投向沙盘,那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关东联军的屯驻情况——

      袁绍与河内太守王匡屯河内,冀州牧韩馥留屯邺城供应军粮,豫州刺史孔伷屯颍川,兖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与曹操俱屯酸枣,后将军袁术屯鲁阳。

      “那父亲呢,父亲在哪儿?”

      策抬手指了指鲁阳:“父亲没有参加袁绍的会盟,而是与后将军袁公路合兵一处,屯驻鲁阳。”

      哦,袁术!我曾听说过,袁绍和袁术本来都是司空袁逢的儿子,然而袁绍是庶子,袁术却是嫡子,后来袁绍被过继给袁逢的兄长袁成,渐渐地,袁绍的声名地位竟超越了袁术,以至于袁术一直颇不服气。这次关东联军推袁绍为盟主,歃血为盟之日,袁术便索性不去,而是单独驻兵鲁阳。

      “可是……”我急急问,“父亲也没有跟董卓交战么?”

      策激动起来:“唯一浴血奋战,并数胜董卓的便是父亲了!”

      “真的?”我亦激动起来,双拳紧握在胸前,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策哥哥,你快详细说说!”

      夏天快结束时我的生日到了,非常意外地,周瑜竟送了一匹红色的小马作为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它,然而我还是屏气敛声,回过头去观察了一下母亲的反应。奇怪的是,她并未流露出反对的意思,面容平静得似一湖秋水。可当我走上前去,难掩兴奋地抱着那匹小红马的脖子摸了又摸时,却似乎听到一声微风般的叹息自身后传来。

      我给它起名叫“赤风”。

      时间的河流平缓流淌,转眼又是一年流苏树花满树冠的时节。这一年中我长高了不少,珊珊也是,我们的哥哥们也都更加英气逼人。

      不出去的时候哥哥们依然喜欢在庭院中的流苏树下射靶击剑,谈兵论武。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也不再去驰马,而是试探性地摆弄摆弄他们的兵器,在惊喜地发现母亲竟然不再干涉后,我便干脆练习起来。

      珊珊有时会拉着袁聆一起过来,后者似乎已慢慢走出悲伤,虽然仍旧是一袭素衣,她坐在花开胜雪的流苏树下,安静地望着周瑜微笑时,却每每给人一种流光溢彩的感觉——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阿瑜,你看此阵如何?”

      “甚好。不过……若右翼如此排列会不会更好些?”

      “果然不错!”

      “好了,歇歇吧!”手里端着一盘点心走过来,母亲微笑着对院中的少年们说。将点心分发完毕,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父亲光复雒阳了!”展开信,策兴奋地大声道。

      闻言每个人都不禁为之一振,“什么时候的事?”我兴奋地拉着策的袖子问。

      “三月初。”

      在鲁阳与袁术会盟后,父亲数度与董卓军交锋,鏖战了近一年。最大的一次胜利发生在阳人,那一次,父亲大破胡轸、吕布率领的董卓步骑军,枭其都督华雄等,一战而令局势逆转。此战之后,吓破胆的董卓竟遣使至父亲营中来求和亲,并让父亲将可任刺史、郡守的子弟列出一份名单来,答应予以表用。父亲坚决予以回绝,愤然骂道:“董卓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县示四海,则吾死不瞑目,岂将与乃和亲邪?”

      “父亲在距雒阳九十里的大谷与董卓主力决战,先大败董卓,复破走吕布,终于光复雒阳。”策兴奋地叙述着信上的内容,双目闪闪发亮,“进入雒阳后,父亲先是平塞被董卓所盗掘的诸帝陵寝,妥加修缮,又扫除宗庙,祠以太牢。”

      他忽地顿住,抿紧双唇,像是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我忍不住问道:“策哥哥,你怎么了?”

      摆摆手,他的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仰首深吸一口气,才回答道:“父亲在信上说,他目睹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竟不由泪沾衣襟了……”

      我的眼中亦泛起一片泪花来,策读信的过程中,我曾抬眼去看周瑜的反应,初闻雒阳光复时,一向意态从容的他竟罕有地激动起来,而此时此刻,透过一片泪光,我看到他的眼眶亦微微泛红了……

      他真的很爱雒阳吧?

      这边父亲光复雒阳,另一边,以袁绍为盟主的关东联军却已土崩瓦解了。袁绍所统率的关东联军中,真心抗董卓者,竟惟有曹操一人而已。只可惜他数战皆败,并未对董卓构成实质性威胁。联军十余万人坐观董卓肆虐数月后,内部发生不和,竟互相火并起来,以至于东郡太守桥瑁为河内太守刘岱所杀。就这样,在粮食耗尽后,诸军各自散去,回到自己所在的州郡割据一方。

      袁绍如此,作为父亲盟友的袁术竟也存有私心。父亲在阳人与董卓军激战正酣,袁术竟受人挑拨而起了疑心,担心父亲得了雒阳不复为他所制,而断绝了对父亲的军粮供应。阳人去鲁阳百余里,父亲连夜飞驰回鲁阳见袁术,激愤道:“所以出身不顾,上为国家讨贼,下慰将军家门之私仇。坚与卓非有骨肉之怨也,而将军受谮润之言,还相嫌疑!”袁术自知理亏,哑口无言之下当即调发军粮。

      默默回首,我悄悄看了一眼袁聆,家中叔伯行事如此,她心里应该很难过吧?心中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下一刻我又高兴起来——会盟之初袁术便已将父亲表荐为行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看在父亲已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份儿上,就不同袁术计较了吧!无论如何,雒阳光复了,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啊!

      “今晚庆祝一番如何?”猛地擂了周瑜肩膀一记,策展颜道。

      接下来的几天周家要举行家祭,周瑜一家人都出城前往他家的祖茔去了。

      是啊,周氏一门有那么多人死于董卓之手,又有那么多人曾经担任雒阳令,而今董卓兵败,雒阳光复,焉能不隆重祭祀一番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只是一下子冷清了,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这天策早早起来,着意将自己修饰了一番。策的爱美丝毫不逊于他的爱笑,可眼见他对着镜子上照下照左照右照,都走到院子里了又伸长脖子在鱼缸前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倩影”,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是不是但凡遇到反光体你都要照上一照啊?天呐天呐天呐,太丧心病狂了简直!”

      “小丫头懂什么?我今天要去拜访一位非常有名望的长者,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

      “——长者?谁呀?”

      “本郡郡守,陆康陆季宁。”

      “哦,陆家人!”

      吴郡陆氏,世为江东大族,我之所以知道他家,是因为姑姑的夫家徐家与陆家十分交好;母亲家居于吴县经年,与陆家人亦颇有些交往。至于陆康,我只知他以“义烈”而海内知名,如今正是庐江郡的太守。

      在我们刚刚搬来舒城时,太守府曾派人前来致意过,这却源于父亲在长沙太守任上时,曾救过陆康的侄子。陆康的侄子时任宜春长,为县内反贼所攻,遣使向父亲求救。父亲即刻整兵,可宜春县毕竟不在父亲辖区内,主薄[1]进谏,认为不宜前往,父亲却道:“太守无文德,以征伐为功,越界攻讨,以全异国。以此获罪,何愧海内乎?”就这样,父亲毅然出兵,贼人闻风而逃,陆康的侄子终于获救。

      其实策早就有意拜访陆康,但碍于对方是年高德劭的海内名士,他自己却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人,总有些底气不足。如今父亲光复雒阳的消息传开来,他才终于有勇气登门了吧?

      “真羡慕你,能见到大名士!”我不无嫉妒地道。

      “看着吧,以后更大的名士都会成为我的座上宾!”傲然一笑,策昂首出了门。

      可当他回来时情形却完全不同了。

      “为什么你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我是很生气!”

      “难道……你和陆康见面时发生了不愉快?”

      “见面?”策咬牙冷笑一声,“人家根本就不屑见我,只派了主簿出来接待!”

      “什么?如此目中无人,简直岂有此理!”

      利用出城驰马的机会,经过两天的探察,此刻,我坐在太守府后园院墙外的一颗大树上,拉开弹弓,对准了陆康——应该是陆康吧?六十来岁年纪,仪容端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竟敢瞧不起我策哥哥?哼,我这就让你好看!

      “什么人!”

      弹丸尚未发出,忽闻一声断喝,我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定睛看时,只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管家模样的人正在院墙里戟指着我。

      不好!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我翻上赤风的背赶紧逃走,谁知驰到巷口时几乎与一个同样骑马而过的人相撞!

      “喂!”惊惶地勒住人立而起的赤风,我不由怒道,“你都不看路的吗?”

      对面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的马亦受惊不小,一面安抚自己的马,他一面抬眸打量着我,微蹙的眉峰下,一双清润明亮的眼睛轻轻闪动着。

      “这位姑娘,明明是你突然冲出巷子让人闪避不及,怎么反倒怪起我家公子来?”却是他身后的一名仆从分辩道。

      “我……”我一时语塞,可此时只想快跑,情急之下我再次拉开弹弓,怒目而视对面那同权年纪相仿的少年,“你让开!”

      “为什么该让路的人是我?”

      眉峰依然微微蹙着——他的眉毛在疑惑,可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中却有一层笑意隐隐地、慢慢地泛起,继而点染上他唇角。此刻阳光打在他满身,竟让那笑容看上去温煦而——而好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便多看了一小下。

      然而,我想是我的威胁产生了效果,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教养——他周身散发着诗书气质,看上去极有教养——让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的表情甚至让我觉得就连他自己都为他方才的话感到吃惊。因为一怔之下,他已轻拨马头退至一旁,把路让了出来。

      “这还差不多。”抖缰驰出巷口的一霎那,忽听身后有个声音追上来道——

      “拦住她!……公子,拦住她!”

      一口气跑到紧邻周府的一条街,我才长出一口气停下来。两名侍女正在那里等着我——干坏事自然得先把她们支开。

      “好了,回家吧!”

      调整了一下呼吸,我装作没事人似的对她们说。可刚到家门口,我蓦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路的另一头,一名周身散发着诗书气质的少年正施施然策马而来。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从,此刻阳光打在他满身,令他看上去目光清润,笑容温煦。透过那好看的笑容,我猛地想到方才追踪我的陆府管家喊他公子——难不成他是陆家人?

      “你,你……”眼看他竟是直奔我家而来,我不由结巴起来。

      而他浅笑着欠身一礼:“在下陆议,应乌程侯长公子之邀,特来拜访。”

      原来他就是陆议。那日策衔恨走出太守府,却是陆议追送出来,温言安慰了一番。策后来提起这件事,我还着实有点感激他。

      母亲亲自招待了陆议,这不仅让我意外,更让我心惊胆战——万一他把我拿弹弓先打陆康又打他的事说出来——虽然一个也没打着,那我不是死定了?

      自始至终,我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看,而他自始至终只是礼貌地与母亲、兄长们交谈着,直至起身告辞。

      “是个懂事的孩子,像他父亲,淳懿信厚。”目送他走出大门,母亲竟轻轻叹息了一声,“只可怜他双亲都亡故得太早了。”

      心头不禁轻颤——这么说,他是寄居在叔祖陆康家的了?低头出了会儿神,再望向大门时,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了。

      而天下大事,越来越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

      关东联军瓦解后,一方面是作为盟主的袁绍在讨董之役中寸功未建,另一方面却是袁术借助父亲这“江东猛虎”的威力打得风生水起。袁绍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于是他竟以当今天子非灵帝子为由,欲效法周勃、灌婴废黜少主、迎立代王的先例,另起炉灶,改立大司马刘虞为皇帝。袁绍写信给袁术,希望获得他的支持,袁术当然不肯合作,兄弟二人遂彻底决裂。恼羞成怒的袁绍无法直接攻击袁术,兼之嫉恨父亲大破董卓、光复雒阳的功劳,竟趁父亲追讨董卓未返之际,任命会稽周喁为豫州刺史,前去吞并父亲的后方领地。无奈之下,父亲只得引兵回豫州击周喁,董卓遂趁机退回了长安。

      “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

      我仿佛听到了父亲的仰天悲叹,仰起头,却见一排鸿雁翱翔云端,徐徐南飞,而天那么蓝,蓝得刺痛了我的双目。

      这一年快结束的时候策同周瑜去了一趟历阳[2],在那里拜访了彭城名士张昭张子布。听说张昭少而好学,工擅隶书,师从白侯子安习《左氏春秋》,博览众书,连当世著名才子陈琳都对他赞不绝口。此时因北方大乱,他正准备渡江避难而暂时停留在历阳。周瑜听说此事便建议策前去拜访,二人一直去了半个多月才回来,不用说,除了张昭,一定又收合了不少士大夫。

      初平三年的新年虽因袁夫人仍在孝期中而不宜太过喧闹,但还是过得很开心的。只是这样的日子总是让人不免思念亲人,上元节这天夜晚,望着天际浑圆的明月,珊珊有点想念她的父亲了。她父亲周尚和以周忠为首的族中叔伯全都随天子西迁长安,而今董卓自封太师,号曰尚父,动辄杀戮公卿,人不聊生。当年不听父亲劝告而饶过董卓一命的张温便被董卓挟私报复,笞杀于市,不知他临死前可曾悔不当初?然后我便也不可抑制地想念起父亲来了。上一次父亲来信说,他即将赴荆州征讨刘表,也不知现在顺不顺利。权告诉我,袁氏兄弟反目后,袁绍结援荆州刘表攻袁术,袁术则结援幽州公孙瓒攻袁绍,父亲作为袁术的盟友,既无望继续攻讨董卓,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慢慢咬住唇角,我抬眸凝视着珊珊红红的眼睛。虽然袁氏兄弟做的事让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我还是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如何,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的花灯怎么还没挂起来?”却是策与周瑜并肩走来,笑着问,“是不是够不到?”

      说着,他们分别接过我们手中的花灯悬挂起来。那是一对兔儿灯,而他们两个,正都属兔。

      “愿父亲此去荆州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望着满院如星辰般闪耀的花灯,我默默祝祷。然而不久后,当父亲再次有消息传来,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注释:

      [1]主薄,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

      [2]历阳,今安徽和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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