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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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荷戟独彷徨


      长久握笔却迟迟无法落下,我的手终于开始有些抖。

      “公瑾吾兄”……

      一瞬不瞬地盯着信纸上这仅有的几个字,我的头脑中开始出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

      告诉他,权已私下答应将荆州出借刘备!

      不,你不可以这样做!

      两个声音在头脑中反复喧嚣,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大,我的头像是要炸开了。

      我扔下了笔。

      “何事?”

      颓然扶住额头,偶一抬眸,却发现阿青站在门口。

      “刚刚从江陵传来消息,”移步至我近前,她压低声音道,“周都督亲自前往京口去见吴侯了。”

      心头猛地一震:“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刚刚启程。”

      下意识地咬紧下唇:“左将军现在何处?”

      “在书房。”

      我腾地站起身:“走!”

      未经通报推门而入的一刹那,刘备尚未来得及藏起的慌张尽皆被我收入眼底,而赵云颇不自然地站在他身旁,显然,他们也刚刚得到消息。

      我淡淡露出一个笑容:“今日天气甚好,夫君陪我出城狩猎如何?”

      顷刻间刘备已收拾好情绪,唇角微微上扬,他也露出一个笑容道:“夫人有命,备敢不奉陪?”

      初秋的郊外一派爽朗,驰骋其间,连心绪都渐渐畅快起来。

      刘备确乎是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但见他跨马横行,往来驰射,不多时已斩获颇丰。

      “夫人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在又猎到一头野山羊后,他忽地回头问。

      “莫非夫君脑后也长了眼睛么?”心头一凛,我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在遥想,遥想夫君年轻时的英姿。”

      “哈哈哈——”刘备纵声大笑,继而一抖马缰,胯|下坐骑奋起四蹄,向前疾驰而去。我扬鞭紧随其后,一直驰骋到一座山岗上,刘备方驻了马,静然眺望着一浪推一浪滚滚东奔的长江水,只是他眸光深深,我望不到底。

      “夫君厮杀半生,难道从不会感到厌倦么?”一片静默中,我缓缓开口。

      “厌倦?”再度纵声大笑,刘备扬起头,迎着江风默立良久,转头看着我,“如果我说有过,不知夫人会如何看待刘备?”

      我扬唇一笑:“夫君已届知天命之年,厮杀半生而心生厌倦,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当初曹孟德若肯安享尊荣于许都,又何来赤壁之败,受辱于后生之手,毁半世英名于一旦?”

      “知天命之年——”面对我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语,刘备低眉苦笑,话中却暗藏机锋,“莫非刘备的天命便是如范蠡般,携西子西出姑苏,泛舟五湖?”

      “范蠡激流勇退而得齐家保身,文种执迷不悟而致丧身殒命。尚香虽不敢自比西子,但夫君果愿效法范蠡,尚香倒乐于倾心相从。”

      “夫人此话当真?”衔一抹淡淡笑意,刘备挑眉问。

      却就在这个时候,后方草丛中忽然传来异响。回头时只见一只野兔在草间一滚,斜地里蹿出去。倏忽间刘备已持弓在手,而我亦弯弓搭箭,轻笑道;“这只小东西,夫君便让给我如何?”

      未待刘备回答,手指一松,羽箭已应弦而出,堪堪就要中的,忽而一条黑影一闪,野兔受惊一跳,这边厢躲过羽箭,那边厢却被黑影一口咬住。

      是一条蟒蛇!再看时,那蟒蛇已滑动着将野兔一圈圈缠紧,野兔一开始还在奋力挣扎,渐渐地却无力地垂软下来,直至一动不动,蟒蛇复滑动着一圈圈松开缠绕,伸直躯体,下一个瞬间,大张开口,从远比自身躯体宽大的野兔的头部开始,一点一点吞噬……

      我忽然看不下去,张弓欲射杀蟒蛇,而刘备伸手拦住我:“那蟒蛇既从夫人箭下夺走了猎物,夫人便该愿赌服输。”

      “我只是不想看到这情景。”我垂下弓。

      “很残忍是么?可夫人知道,那蟒蛇是经历了多少痛楚,才拥有如今这残忍的能力么?”刘备语声平静地,“夫人见过蟒蛇蜕皮么?”

      我茫然,刘备看我一眼,继续语声平静地:“蟒蛇从出生起,每年都要经历至少三次的蜕皮。或借助于粗粝的山岩,或借助于树枝的杈口,它痛苦地磨砺自己,先磨开上下口边的皮肤,然后是头部,再到躯干、尾端,它的皮肤一点一点向外翻卷、脱开。整个过程中,它不断地颤抖着、挣扎着、抽搐着,卑微着、隐忍着、煎熬着,直到地狱般的几个时辰、甚至几天过去,彻底蜕去旧皮,获得新生。每经历一次这样的痛楚,它便壮大一分;而一旦蜕皮失败,等待它的,便只有死亡。”

      再度向我望过来,刘备淡淡一笑:“那蟒蛇从夫人箭下夺走猎物固然可恶,它捕食猎物的方式固然残忍,但那是它历经百转千折而培养的能力,历尽重重苦难而磨砺出的残忍。想象一下它经历过的无数次的颤抖、挣扎、抽搐,卑微、隐忍、煎熬,夫人要因此而杀死它,这公平么?”

      半月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刚刚来自京口的密报,胸腔中似有一股急流,时而热烈时而寒冷地冲击而过,一颗心便时而激动时而悲戚地轻轻颤抖着——

      “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终于,他还是向权提出了规图巴蜀之策!不仅如此,他还勾勒出一幅更加宏伟的蓝图,那上面画着襄阳、画着许都、画着长安、画着雒阳,乃至整个天下!

      可——他意识到了。是的,他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了在权心底最幽暗处,一道堤防正悄无声息地筑起。如果说赤壁之战时,他是被动接受了与程普共同领军的安排,那么这一次,他竟是主动要求分割自己的权力了——分权于奋威将军孙瑜。非但如此,功成之后,他自己不恃功据地,而是留孙瑜固守益州,自己则返还荆州,辅佐权兵出襄阳,剑锋北指。

      他之所以选择堂兄孙瑜,自然不是因为二人同名。四年前,孙瑜曾与他合作征讨麻、保二屯,大获全胜。去岁,孙瑜又随权拒曹操于濡须,再建功勋,迁奋威将军。但这一切其实都抵不过一个孙氏宗亲的身份——孙氏宗亲,最能令权放心的人。

      深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呼出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胸腔中交缠着的热烈与寒冷挤压出去。可倏忽间,它们又化作两条吐着长信的蛇,滑腻腻地在我心间游走。

      “你刚刚说……”我猛然抬头看着阿青,“你说吴侯同意了周都督的取蜀之策?”

      “是。”

      “他们……没有谈及荆州?”

      “没有。”

      ——双双回避?

      可不对呀……这不对!

      蛇游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权明明已答应将荆州借给刘备,如何又答应周瑜取蜀?不对,不对,不对!这是两件完全矛盾的事!

      腾地站起身,我急促地:“备船!”

      “啊?”阿青闻言不由一愣。

      “去京口。”

      “可……” 微微蹙起眉头,阿青像是明白了什么,“可这个时候,周都督怕已不在京口了,应该是在吴县家中探望未见过的小女儿。”

      “无论他在哪里,”我感到无数温热的血液拥堵在心口,“我必须尽快见到他!”

      一路疾驰至江边,却被守卫码头的校尉拦住——

      “左将军正于西郊兵营观武,敢问夫人此时备船,是要去往哪里?”

      “这不关你的事。”

      “那么夫人可有左将军将令?”

      “没有。”

      “如此,”他一挥手,蓦然有一队士卒拦住去路,“末将万不敢放夫人离去!”

      “谁敢拦我!”爆喝一声,我刷地抽出佩剑,“让开!”

      风声凌乱,呼啦啦从耳畔刮过,手扶船栏,我闭上眼,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不懂,为什么我竟看不懂?周瑜孤军深入,西进益州,却让刘备盘踞荆州,做周瑜的后方?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能?!

      突然间,一种恐慌袭上心头,很模糊,可它就在那里,像一条黑色蟒蛇,滑动着将我的心脏一圈圈缠紧,我透不过气!一片窒息的黑暗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尽快见到周瑜,我必须尽快见到他!可为什么前行的路像是没有尽头?

      天边的最后一缕红光被夜色吞尽,越来越深的黑暗中,前方江面上忽而闪耀起点点繁星般的火光。

      “郡主快看,”阿黛高声道,“前方泊着一支船队!”

      是他!

      疾步奔向船头,虽然除了点点星火什么也看不见,可心底有一个声音正无比笃定的告诉我——是他在前面!

      “靠上去!”我大声道。

      随着距离一步步拉近,“周”字大旗在我眼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这一刻,我竟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终于看到前方的家,巨大的惊慌与恐惧随着悬在喉口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化险为夷的庆幸、随之是一点点委屈翻涌上来,眼眶便湿湿的了。

      他船上的士兵已在挥舞火把传递旗语,略作沟通之后,我看到另一只火把开始向楼船顶层快递移动——哦,原来他在那里!

      然而,当我心急如焚地登上“瀚翔”楼船,与他迎面相遇,一刹那,我整个人却如遭雷击般僵滞住了——

      我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我猛地惊醒——此时此刻,站在他对面,我该如何开口?难道我对他说,我的兄长和我的丈夫已私下达成出借荆州的协议,这与你规图益州的计划是完全矛盾的,我怀疑这当中有什么——阴谋?

      霎时间混乱到极点,只觉得心口一抽一抽,像被利刃绞割。无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下一个瞬间,我竟转身想要逃离,然而,就在我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却听见他的声音追上来道——

      “尚香!”

      有风吹过,吹乱了鬓角,抬起头,我默默望着月光下银波粼粼的大江,冰冷了许多时日的心口忽然暖暖地有热流涌过——

      这久违的称呼……

      慢慢回转身,却只是一刹那的目光相触。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已隔了一个天涯……

      “听说……周都督将欲取蜀?”良久,我垂下眼帘低低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不意郡主的消息竟这样快。”

      我和权之间有一条秘密消息通道,我定期将刘备的动向汇报给权,而权身边,我亦有法子获知我想知道的。所谓夫妻,所谓兄妹,一切都似乎轻而易举地,给他识破。

      “还好么?”一片凝固的沉默中,他突然问。

      “……挺好的。”仓促一笑,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身扶住船栏。

      终于,他没再继续追问什么,默然转身,他亦双手扶住船栏,将深沉辽远的目光投向高渺幽邃的苍穹。

      “一定要去么?”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还是开口了。

      略低首,他像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心急如焚、继而语无伦次地道:“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么?……你知道,你的步伐太快了,快得已经让许多人跟不上了!……稍稍停下来等一等,等一等好么?瑜哥哥……我……”

      “尚香——”蓦然之间,他出声打断我,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坚定、沉毅,蕴藏着一股能令人瞬间冷静下来的力量。

      “兴霸已联络上李异了,”静然注视我良久,见我慢慢平静下来,他说,“后者已秘密离蜀入夷陵,不日将与兴霸一起来江陵,与我共同商定取蜀的细节。”

      李异——怔怔地后退了一步,我突然说不出话——李异!是的!并不是蜀中一片祥和,周瑜要自外而内地打破这祥和;而是蜀中内部早已分崩离析,李异等实权派将领意欲联合外部势力,共同颠覆刘璋的统治!

      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心再度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疼痛,周瑜重新转目望向夜空中如银的皓月,声音倏尔变得如月光般柔和:“尚香,你想念珊珊么?”

      珊珊……

      宛如一粒石子跌入心湖,叮的一声,层层涟漪远去,一直去往那远隔万里的旧时光……

      “上个月她写信来,还问起你。”片刻后,他继续道。

      “她好么?”静然望着江心奔腾的浪花,我问。

      “好,她和荀绍,不久前已移居雒阳。”

      垂下目光,倏忽间,一股无比酸涩的情绪自心底翻涌上来,“她终于如愿了,” 我勉力扬唇微笑,“真好。”

      半晌沉默,他缓缓地问:“你们之间,似乎有个约定,关于雒阳,是么?”

      “是。”抬起头,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和珊珊曾约定,将来某天要在雒阳相会,做邻居,日日在一起消磨时光。”

      “你不打算践约了么?”

      用力咬住下唇,仿佛惟有如此,才能阻止已漫上喉口的酸涩冲决而出:“如今看来,我怕是要负约了。”我慢慢笑着说。

      沉默再度降临,那么长,宛如这无边的夜,以至于当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时,我以为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倒流了十四年——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在寿春,染疫高烧中的你拉着我的衣袖,说:你不想死,你还没有去过雒阳呢……”

      心头巨震中他转首凝视着我:“同样的,你知道雒阳对于我的意义么?”

      洒在江面上的粼粼的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光芒四射,目光伸向远方,他的神情与声音都慢慢变得辽远:

      “十一岁以前我都生活在雒阳,她是那样一座富丽辉煌的城市,十步一楼,五步一阁,宫阙巍峨,市井繁盛,四方客商云集,日夜游人如织。每一个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都由衷地为她感到自豪,许是因为父亲是雒阳令,这种情感,在那时的我心中,又格外浓烈……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离开五年之后,这座如此富丽辉煌的城市竟会被付之一炬!二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

      他扶栏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心中的痛惜,就这样随着慢慢鼓胀的青筋喷薄而出——宛如一腔热血般,喷薄而出!

      “何况除了国恨,还有家仇。所以,当我听说破虏将军击败董卓,兵进雒阳时,我无法不激动!及至听说将军入雒阳后见旧京空虚,数百里中无烟火,而至惆怅流涕,继而扫除宗庙,修缮诸陵,彼时年少的我,已偷偷在心底将他引为忘年知己了!”

      “好在,我可以同他的儿子成为知己,光明正大地。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像他,甚至就连你,他的女儿,我也时常在想,你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一样呢?”他唇边现出一抹浅浅微笑,那是一个人在回忆美好过往时通常会呈现出的微笑,“那时在舒城,伯符与我聚合了那么多热血少年,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立志要匡扶社稷,拯救苍生,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不世功业。于我而言,这份不世功业却不是笼统而模糊的,它是有一个具体而清晰的目标的,那就是,我要亲手重建雒阳!”

      眼前蓦地一片模糊,然而我咬住下唇,低低地:“可世间事,总是难以按照人们当初预想的那般发展,也总是难以如同人们当初预想的那般美好。”

      “不错,就如同,当我真的走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时,却发现,它和我当初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他慢慢举起双手,月光下,那双手修长、洁净,他端详着它们,声音忽而低沉——

      “本是一双抚琴弄筝的手,而今沾满鲜血……”

      “你会感到后悔么?”极低极轻地,我问。

      “后悔?”凭栏远眺,他仰天一笑,“不,我从不后悔。倘若上天必欲我付出代价,以告慰死于我手的无数冤魂,尽管来好了!但在此之前,周瑜,绝不负当年之志!”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相负的!”

      陡然高声,我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一霎时却感到再继续说下去,心中的彷徨与悲哀就要令我的眼泪决堤。

      他的声音却轻缓下来,到最后近似呢喃:

      “无法相负了,即使剜筋剔骨亦无法相负了……”

      目光相接,只觉一抹异样绚烂的光华流转在他眉目间,宛如月下长河,潋滟袭人——

      “它已溶入我的血液里。”

      他低回的声音扬散入风,默默转向他看不见的方向,我一个人在背光的黑暗里,泪流满面……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相负的。回船时,心底忽而燃起一丝希望——

      谁说权不可以食言?他是答应了刘备,可谁说他不可以食言?!

      恍如一道闪电划过长空,脑海里猝然闪过的却是刘备意味深长的笑容——

      “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我会阻止的——不觉间我握紧双拳——倘若这中间真的有什么……阴谋,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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