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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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碧血黄沙


      有生以来还从未有哪一刻,让我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像此时这般快。风割过面颊,呼啸着从耳畔掠过,天地庞大,似乎永远也奔不到终点。

      本不该这样的!急骤的颠簸中,我感到心头那根刺又猛力动了一下,胸口蓦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计划本无懈可击,周瑜率主力与曹仁正面对决,程普以奇兵突袭敌后断敌归路,兵法云“右背山陵,前左水泽”,曹仁被迫背水列阵,正处于大凶之地,但得全歼曹仁军,江陵城便唾手可得!——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片焦灼混乱中,忽又有一丝侥幸如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闪了闪——万一程普真的能攻克江陵城呢?毕竟城中守军几近倾巢而出,一旦城池易手,则对曹仁军所造成的心理冲击绝不亚于其归路被断、腹背受敌!但这点侥幸的火星很快被理智之水浇灭了——周瑜曾反复申明,江陵城城高池深,攀爬攻杀极其困难,强攻硬取必然代价巨大!且城池攻防战不比野战,守城方多仰仗于各种器械,诸如滚木、礌石、狼牙拍、塞门刀车以及用于火攻的燕尾炬、铁火床等打击对手,是以即便其兵力有限,只要能征募足够的民夫多加训练,使其掌握各种守城器械的运用,照样以一当百。反观程普军,区区五千人马,这个数目,甚至不足以同时攻打四面城门!

      一种异常沉重的情绪蓦然如一张黑色的铁网将我罩住——一个人的心一旦被争胜的欲求填满,便真的再也无法容留半分理智了么?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号角声钻入耳中,我起初悚然一惊,紧接着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头顶——还是来晚了么?!

      急促的呼吸中,手中马鞭不自觉地急挥起来,号角声、鼓声、喊杀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江陵城的轮廓一点点由模糊变清晰,然后我猛然看见,那江陵城头猎猎舒卷的牙旗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徐”字!

      啊,徐晃!是了,自始至终,纪南战场上都只见其旗号未见其身影,原来他在这里!他坐镇城中!终究,他们留了一手!

      此时,程普所部已越过壕沟,正山呼海啸般向城上攀爬,滚木、礌石隆隆而下的啸叫声中,生与死的衔接如浪花生灭,而他们的攻势亦如浪花般,生生不息!

      一种自战斗开始时便努力压制在心底的悲痛猛然从胸口升起,堵上我的喉咙!然而没有时间流泪,我在人群中搜寻,然后我看到程普了——鼓车上,年届六旬的他正亲执桴鼓,以壮声威!

      再也没有半分犹豫,胯|下战马如离弦之箭,直朝他所在冲去。“程公!”我大声呼唤,闻声他猛地回头,先是愕然,但马上明白了什么。

      “请程公即刻回军纪南。”努力维持着平静,我说。

      紧闭双唇,他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对峙中,我似乎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慢慢转动目光向城头望去。可陡然间,他浑身一震,双目大睁!心猛地一沉,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城头女墙后,只见数只行炉正哧哧地冒着黑烟,仿佛巨兽张着血盆大口!下一个瞬间,烧得火红的铁水已如喷涌的岩浆般从城头倾泻而下……

      “啊——”

      那尖锐的、如同利锥划过镜面的声音是我发出来的么?还有那么多陡然而起的叫声——惊骇的、凄厉的、男人的、女人的、近处的、远处的,它们一股脑儿钻入我耳中,宛如无数柄利锥刺入我的耳道直穿透我的耳膜!我是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的,因为我感到那火红的铁水的洪流携着灼人的滚滚热浪轰地一下撞入了我的眼,血,就像血,战士们的血——阿祥叔的血!

      年少时最惨烈的记忆轰然破开岁月的掩埋重现于脑幕,周身剧烈的颤抖中,我重新睁开双目,却发现一切都是红色的了,那江陵城高高的城墙,城头飘舞的“徐”字大旗,头顶的天空,脚下的土地,眼前的众人……他们全都像被血涂过一遍似的,红的,全是红的。而周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明明,我看到有人正急促地鸣金,却听不见半点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调转马头的,我只是下意识地随着人们在动,随着人们在奔跑。更为诡异的是,尽管我极力挥鞭,可时间却好像被无限拉长了,一切都是无比缓慢的——风的流动,云的飘移,人与马的奔跑……甚至连我的心脏的跳动都变得缓慢了,随着马蹄每一次慢慢扬起、慢慢落地、慢慢践起一朵如云的沙尘、那朵如云的沙尘慢慢在半空中消散,我感到它无比缓慢、无比沉重地砸击着我的胸口,怦——,怦——,怦——,怦——,哪怕它其实正被热油包裹着煎。

      终于,纪南战场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了——那飞扬的旌旗,那腾卷的烟尘,那挥舞的刀矛,那跃动的战士。可一切仍是无声的、缓慢的、且被涂上一层血色的,怪诞而触目惊心。

      然后我看到周瑜了,他正策马掠入战阵中。可他为什么会亲自跨马掠阵呢?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么?难道他忘记了,他的卫队全都被我带走了么?

      哦,是了,一定是情势紧急了,早在我离开以前,就已经险象环生了。然而为了激扬士气,他竟不惜以身犯险么?!

      “我们回来了!”我冲他大喊,“程公已经回来了!你快退回去啊,快退回去!你这样子太危险了!”

      可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叫喊,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心急如焚,四处张望着寻找程普,就在这个时候,一张雕弓进入我的视野,它如此精美,以至于我只顾紧盯着它看,而完全忽略了它的主人。

      然后箭上弦了,洁白的翎羽,三翼三尾的箭簇。

      然后弓拉满了,形如满月,洁白的翎羽微微一颤,那箭便飞出去了——

      目不转睛地,我追踪着箭支飞行的轨迹,在我眼中,它飞行的速度依然是缓慢无比的,我仿佛看到它一节节破开空气,就像利刃破开竹管一样。直到视野中再次出现周瑜的身影,他那在风中猎猎翻飞的斗篷,他兜鍪上随着战马跃动的节奏而上下飘舞的簪缨,它们的律动亦是缓慢的,并因其缓慢而显得无比优美。然后突然之间,一切都静止了——斗篷、簪缨、箭,全部都随着他身体剧烈的一震而静止。他抬手捂住右肋,在那里,我看到那支箭,它破开他的铠甲分开他的血肉,静静地插在那里。血涌出来,顺着他的指缝,在我眼前汹涌漫延,天地万物更加浓红了,我的心跳停止了。

      重新“活”过来是因为有人死命扯了我一把,身体被拉扯着向□□倒的同时左臂一疼,一支流矢已擦过我左臂皮肉直向后掠去。

      “郡主小心!”

      随着锐痛丝丝缕缕扩散开来,听觉恢复了,我望着面前双目赤红的陈霆——惊痛依然停留在他脸上,可眨眼间他再度挥刀砍翻了两个扑袭而至的曹兵。

      是他救了我一命,而本该由他保护的人却中箭了。他一定悔恨无及吧?

      “周瑜中箭了!”

      “周瑜死了!”

      “周瑜死了——”

      四下里拔地而起的喊声令我猛地打了个寒噤,抬眼间,视野中的景象已不再扭曲,而我的头脑也一点点回复清明。

      主帅中箭生死不明,这对军心的打击是致命的。曹仁此举,显然是要彻底击垮我军斗志,以期在混乱中将我军一股股分割包围,直至全歼。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我们必须马上汇集到中军去。

      “保护郡主,随我向北冲杀!”

      陈霆一马当先,杀开一条血路,其他人护住我紧随其后。掣刀在手,面对潮水般涌上来的曹军,砍杀,只是一种本能。

      血光飞溅中,忽听得号角声大起,循声望去,只见“周”字大旗迎风急掠,观旗语,正是命各军迅速向中军聚拢!

      莫非?——心头一震,猛然有一丝希望燃起,身体也像被瞬间注入了力量。

      “杀呀——”几乎如此同时,身后蓦地喊杀声大作,回头望,却是程普组织起所部将士,开始向曹仁军后方发起猛攻!

      瞬间喘息,我们终于突破重围回归中军大阵。迎面所见,却是吕蒙在代替周瑜指挥全军,那么——心一点点向深渊坠去,可残酷的现实又马上把它拉了回来。

      此刻,曹仁主力已如飓风般卷至阵前,隆隆的马蹄声和悍戾的喊杀声汇聚成震颤人心的狂吼,重锤般一记一记砸向我们紧绷的心弦。吕蒙指挥全军结成面向四面八方、防御力最强的圆阵——最外围武刚车,其后长矛,其后弓|弩,而把周瑜团团护在垓心!

      我们的处境无疑是令人绝望的,可在最初的混乱过后,这种绝望反而激起了将士们强烈的斗志,它驱逐了一切杂念,只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留下一件事——抵住敌军的疯狂进攻,护卫主帅尽快回营!在这种强大意志的支撑下,尽管曹仁铁骑一轮紧似一轮地疯狂突阵,却仍旧无法在任何一个方位打开哪怕一个小小的缺口。而在他们身后,程普军却在争夺浮桥的战斗中渐渐地占据上风了——曹仁军临时搭建了十余座浮桥渡杨水而来,一旦浮桥悉数被夺,其归路便告切断!而比拼兵力,此刻的优势无疑在我们一方。

      终于,曹仁铁骑的进攻节奏渐渐地放缓了、变慢了,越到后来,我甚至能感受到每一次冲锋前他们的犹疑不定与瞻前顾后。吕蒙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而程普亦不愧是宿将,他不但迅速收拾起因江陵城下惨烈受挫而惶乱的军心,接连抢占了曹仁军数座浮桥,并且在剩余浮桥的争夺战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能夺而不夺,将夺而未夺——兵法有“围师必阙”之古训,一旦夺下全部浮桥,再无退路的曹仁军必做困兽之斗,这对急于退归大本营的我们来说,是极为不利的。

      “准备吧!”

      紧紧盯着前方,吕蒙终于发话了。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双眉紧拧成团——我知道,他亦是紧张的。

      敌骑在快速接近。

      “放!”

      一声大喝,不计其数的猛火油罐骤然如天降石雨般砸向密集冲锋中的曹仁军,随着罐身砰砰碎裂,燃烧着的火箭呼啸而至,刚刚还神气活现的敌骑顷刻间变成火人火马,一片哀嚎!与此同时,他们的后方亦猛然有火光冲天而起——程普将抢占的浮桥点燃了。

      这景象一定勾起了他们赤壁时的惨烈回忆,陡然响起的刺耳的鸣金声中,仿佛巨浪倒卷,再也无心恋战的曹仁军开始急速后撤……

      “快!快!”

      直到此时我才第一次敢将目光投向受伤后的周瑜,然而只一眼,我又迅速把它们收了回来——苍白与鲜红,这两种对比最为强烈的颜色像一只铁钳的两个钳口,咬合在一起狠狠钳住我的心脏,我无法呼吸!

      吕蒙大声呼喊着医官,进入中军帐了,他指挥众人将周瑜抬入后帐,然后除了医官,所有人便都退出来,被隔在了屏风外。

      “咔”的一声,那是箭杆被钳断的声音。

      窸窸窣窣地,铠甲被卸掉了。

      “大都督,且忍一忍,属下准备拔箭了。”

      这是医官的声音,可为什么比我的身体颤抖得还厉害?——我的心被铁钳咬紧,提了起来。

      一声闷哼。

      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另一名医官的声音响起,有点哑。

      吕蒙的脸抽搐了一下,但他没动也没出声。

      一段沉寂。

      “……再来!”

      这一次,医官的声音已不再颤抖,而是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式的勇敢。我的心再次被钳住,提起——

      “啊!……大都督!”

      却蓦地乱了起来。

      “怎么了?!”吕蒙再也把持不住急急问。

      医官从屏风后踉跄着出来,铁钳犹在他手中,血——满手的鲜血。

      “大都督他……又晕过去了!”他几乎已带着哭腔。

      “那箭呢,箭头拔出来了没有?”

      “箭头卡在两根肋骨中间,拔……拔不出来啊!”

      我掉头出了中军帐。

      走,我在急速地奔走,并且浑身筛糠一样颤抖。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看,只想尽快逃离!

      快逃到营门时我看到了程普,他木然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形容枯槁,目光呆滞,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的兜鍪已不知哪里去了,他的发髻亦已散乱,顺着两颊披散下来,有风吹过,撩动他灰白的须发,于是他那枯槁的、呆滞的面容便一时被遮住,一时又露出来……

      程公已平安归来了,好极了——我有些迟缓地想着——那么当时留下殿后的周泰和凌统也应该全身而退了,好,都回来了就好。

      抬起头,我望向西北方的纪山,夕阳挂在山巅,像刚从血河里捞出来的铜镜面,漫流着的血将山脊线都染红了,那红色如此耀目,以至于我只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眼前就模糊一片了——红色的、炙热的、熔融一片的……似岩浆般,烧红的铁水,自城头倾泻而下……血,顺着箭簇的血槽流出来,又从周瑜指缝间咕咚咕咚冒出来,滴滴答答洒落在黄沙上的血……其中一滴溅射到一张脸上,连那支箭也飞到那张脸上,在上面——在策的脸上戳了一个狰狞可怖的洞……一只手伸出来,拔下那支箭猛地掷向虚空,飞行中,那箭竟忽然施展出分|身术来,眨眼间变成数十支,它们疯狂地啸叫着,凶狠地钻入一副魁伟的躯体……血,一团团的血,在父亲的衣衫上不断濡染、扩大,最终完全融为一体……一片血色……在我眼前……我猛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我看到一匹不知是谁的马,翻身跃上马背,我一路驰出营门,风割在我脸上,灌入我口中,就像一支带倒钩的箭直直插上我心脏。我想把它拔出来,它却撕裂我,那火辣辣的痛感就快让我窒息!

      马鞭高举,我挥鞭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发了狂。路渐渐到了尽头,丛林挡在眼前,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枯枝划伤我的脸,而胯|下这匹并不熟络的马也像终于忍耐到极限,一个马失前蹄,我被狠狠摔了下来……

      把脸埋在枯败的落叶丛中,我在地上躺了许久——就这样躺在这里也好,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面对了,我想。

      我是被一声凄厉悠长的啼鸣惊起的。骇然四顾间,同样的声音蓦地此起彼伏。我捂住耳朵,那凄厉悠长、此起彼伏的啼鸣却像鬼魅一样穿过我的指缝钻入我的耳道,它们在里面横冲直撞,渐渐地,连我的头也开始嗡嗡作响,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变了调,变成号角声,变成呐喊声,变成兵戈交击声,变成江陵城下陡然暴起的惨叫声,变成箭矢划开空气破开铠甲分开血肉的啸叫声……

      挺身爬起来,我又开始逃,没命地逃。前方是一条小溪,扑到溪前,我将整个头浸入溪水里,一片刺骨的冰冷中,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了,直到眼前开始慢慢发黑。猛地自溪水里抬起头,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兜鍪早已摔脱了,冰冷的溪水顺着我的发丝脸颊流淌,直到眼角一滴温热的液体像是不经意地混入其中,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脸,失声痛哭……

      天是突然黑下来的,前一刻那几朵像被鲜血染过的云霞还倒映在溪水中,当我擦干眼泪再抬起头时,夜的黑幕已将一切遮蔽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缓缓起身,我有些迟钝地转动着视线,我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怔怔地伫立着。直到一片浮云散去,月光脉脉地洒下来,我才发现溪水尽头是一间庙祠——屈子祠,我慢慢记起来,半年前的端午节时,我曾经来过这里。

      站在屈子祠前,我低头审视着自己满身的血污,踯躅着。此刻,月光更加皎洁了些,素光潺潺如水,照着屈子恍若沉思的面容。猛然间我想起桓阶,想起年幼时他讲给我的屈子的故事,不由自主地,我跨进了大门。

      周遭一片空寂,惟有风掠过地面,发出低低的轻吟。略怔忡了一会儿,我坐了下来——实在是很累了。双手抱膝,我仰起头,这尊屈子像的高度使他的目光正好居高临下地罩在我头上,于是我就这样与他对视着,良久,我低下头,喃喃道:“我很害怕。”

      簌簌地,我有些发抖,我竭力使自己定下神来,可恐惧已完全占据了我的心。

      “是的,我怕极了,怕得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把脸埋在膝间,我展臂更紧地抱住我自己,“又是箭……为什么又是箭呢?我的父亲死于箭下,长兄死于箭下,还不够么?父亲死的时候,三十七岁;策哥哥,二十六岁;还有翊,还有匡,他们死的时候也都不过二十余岁!还不够么?他,他才三十五岁……父亲死的时候,我还不太能明白死亡的含义,随后的颠沛流离才让我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死,是会打碎许多东西的。可那时候有策哥哥在,总是心存希望的。谁知不过九年之后,策哥哥也死了,希望碎了,梦想碎了,整个江东,都碎了……我终于体会到绝望,深深的绝望,整个人仿佛坠入万丈深渊,下坠,下坠……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托住我——他的手,就是用这双手,他帮我们把碎片拾起来,一片一片地重新拼接、黏合,一把大火,连最后的一点点缝隙都弥合了,新的希望升起来,那么美,那么光芒耀目……胜利在望……”

      仰起头,我拼命睁大眼睛,我不愿骤然盈满眼眶的液体流下来,于是就那样大睁着双目,死命咬住下唇。

      “‘悲莫悲兮生别离’……我已经受够了至亲的死去,而一想到他也有可能会死,我就……就痛不欲生……”

      一只手慢慢上移,我用力抓住胸口。

      “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儿办法!”

      “或许您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一霎时我仿佛抓住了什么,就像行将溺毙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们说您死后成了江神,护佑一方百姓平安,您可以帮我的,是不是?”

      不觉间我已直起身子,虔诚地跪在屈子像前。起风了,阵阵林涛声从山谷间传来,仿佛天地的呼吸声。时间随着天地的一呼一吸一步步行走,面前的神像却始终冷冰冰硬邦邦,毫无反应。

      “为什么您不回答我?莫非您的心真是铁石冰坨么?!”

      腾地站起身,愤怒突然连同绝望一起,洪水般将我整个人吞没:“看来我根本就不该妄想求您!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何止你们的心是铁石冰坨,你们根本都是瞎子、聋子!你们若不瞎不聋,何以任凭四海分崩,苍生涂炭,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身逢乱世,只能自救;天地无情,哪来的慈悲!”

      我找到了我的马,一路驰回大营。

      中军帐内,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两名医官值守在外间,吕蒙守在周瑜榻前。

      箭头总算已经拔出,但失血过多,周瑜尚处于昏迷中。极轻极轻地,我来到他榻前,他仰面昏睡着,在一点黯淡烛火的掩映下,虚弱而苍白。

      静静望着他,往昔面容,旧时影像,忽地历历在目——那舒城脚下的翩翩少年,光华漫身,如白玉如月光;那牛渚江畔的一双知己,怒马鲜衣,并肩览江山如画;那赤壁矶头的三军统帅,抚剑昂首,谈笑间破甲兵百万;那群英会上的天之骄子,醉酒狂歌,尽夺所有人的容光……

      一声声雁鸣,蓦然驱走了夜的宁静,也将我从如梦似幻的往昔中唤醒——“……什么声音?”我听到一声低吟。

      心头巨震,我看到眼前人猛地睁开双眼。“大都督!”狂喜之下吕蒙轻呼出声,却听周瑜又重复了一遍道——“那是……什么声音?”

      他语声低弱,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却蓦地精芒电闪——“什么时辰了?”他忽地问。

      与吕蒙对望一眼,我惊疑不定地:“已交四鼓。”

      周瑜微微喘息着:“此刻天交四鼓,大雁本应群宿水边,何以夤夜疾行,且其鸣声凄切,隐隐有哀音?”

      猛然间,他挣扎着欲起身离榻,两名医官闻声而入,大惊之下,慌忙扶住他道:“大都督,大都督不可轻动!当心疮口崩裂啊!”

      “程公何在?”甫一高声,他的眉头已不自觉地纠紧。见此情景,吕蒙急忙转身奔出帐外:“去请程公!快!”

      因周瑜伤重,程普只在附近营帐暂歇,是以片时之间便赶了过来。

      “……程公!”一见程普,周瑜挣扎着又要起身,程普几步抢上来止住他,再抬起头时,眼中竟有泪花闪烁:“公瑾有何吩咐,但说便是!”

      长长喘一口气,周瑜用力握住程普的手:“曹仁将来劫营,公宜速速布防!”

      程普闻言不由大吃一惊,在场之人亦无不面露惊疑之色。

      “公瑾何出此言?”程普脱口问,可话音方落便自悔失言地浑身一僵——这不是解释的时候,周瑜太虚弱了。

      周瑜与程普相握的手却越发紧了:“适才群雁掠过……”

      “适才群雁掠过,大都督闻其鸣声凄切,隐隐有哀音,遂心生疑惑,继而急唤程公前来。”见周瑜的脸色越发苍白如雪,我终于忍不住插言,只希望能尽量让他少说一些。

      吕蒙低头思索片刻,忽地双目一闪:“蒙虽不通音律,无辨音之能,但深知这个时辰,大雁本应群宿水边,倘无人惊动必不会夜间飞行。莫非……莫非大都督据此认定,曹仁趁大都督伤重卧床,星夜前来劫营,以至惊动群雁?”

      “……正是!”周瑜瞬目相应,神情疲惫中难掩欣慰,继而牢牢锁住吕蒙视线,“成败在此一夜,子明务须全力配合程公,万勿有失!”

      “遵令!”

      “公瑾!”那边厢,程普却蓦地哽住,继而老泪纵横。

      此前程普一直别领一军屯驻当阳,因而对纪南大营防务并不熟悉。今夜,周瑜本可将大事尽委于吕蒙,之所以做出如此安排,完全是为了尊重同为都督的程普。这一番苦心,此时此刻,程普又怎会懵然不知?

      “普自恃久将,每每折辱公瑾,日间更公然抗命,以致酿成大祸!公瑾非但丝毫不予计较,还如此信任老夫……”程普说不下去了,急忙以拳拭泪,“老夫悔愧无及,惟有将功抵罪!公瑾但须好生休养,曹仁胆敢来犯,自有老夫陷阵杀敌,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程公言重了!”周瑜的眼眶亦湿润了。

      事态紧急,程、吕二人亦不再耽搁,又叮嘱了医官几句,便匆忙转身离去。

      周瑜一直目送二人出帐,方慢慢闭上眼睛,咬牙唤:“医官……”

      两名医官悚然一惊,急忙上前探看——雪白的绷带上,赫然一抹鲜红透出,渐次扩大,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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