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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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交锋


      无雾无雪,但有风,西北风。

      隐身在赤壁山顶的树丛间,瞟一眼身旁的甘宁,想笑,但忍住了。

      数日逆江疾进,我们于前日随吕蒙部入陆口,经陆水支流进入赤壁山南的湖泊,稍事休整,便攀上赤壁山,做好各种伏击准备。

      这种山上的伏击,无外乎放箭投石,大约实在不够过瘾,是以以勇猛著称的甘宁从接到命令的那天起就闷闷不乐。只是军令如山,纵使他再桀骜不驯也不敢违抗,直到见我也被安排在这里,他才隐隐意识到什么,就只差暴跳如雷。

      ——哈哈,你好哇,我的兼职护卫!

      当然周瑜也并非未给予甘宁上阵斩敌的机会,因甘宁兵少,他特意从自己的部曲里抽调出八百人归甘宁临时节制,此刻,他们正泊在赤壁山脚下的石头水中隐蔽,只待甘宁相机行事。

      相对而言,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并且赤壁山直插江岸,视野辽阔,是绝佳的观战地点。游目四顾,但见这一带的长江呈西南——东北走向,只是到了陆口才转一个大弯,而短暂地呈现出东流态势。我军逆风逆流,看来不可避免。不过——

      据斥候日前带回的最新消息,北兵水土不服,曹军中已开始有疫病蔓延。周瑜所料,果然不差!如此一来,非但其行军速度愈发缓慢,曹操自恃强大的骑兵战力亦必将大打折扣,何况这一带水网密集,本非骑兵用武之所。手搭凉棚,向西遥望韩当、黄盖军,又向东遥望吕蒙、周泰军,似乎能感受到,团团杀气,已自偃息的旗鼓间升起,直冲霄汉。

      有一点紧张,摊开掌心,一层薄汗。

      “来了!”突然,甘宁低呼一声,“快!狼烟知会前后军。”

      心脏猛地收缩一下,举目望去,但见西方江面上出现了数艘小船,远远望去,就像一匹白练被滴上了几滴墨点。

      ——曹军的斥候船!

      然而,这几滴墨点刚刚进入视野,就已被一队从太平口中骤然杀出的船舰包围,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江面上,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转首看日规,辰初时分!

      甘宁一直紧紧盯着江面,他的嘴唇紧抿着,持弓的手隐隐有青筋暴起。

      曹军大队,已不会太远了!

      扑通,扑通……是心跳的声音,伴着日影在日规上一点点移动,仿佛命运的脚步,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不可阻挡。

      风声在耳畔回旋,片片枯叶摇落,肃杀——

      西方水天交接处,隐隐现出一道黑色细线。

      甘宁霍然抬起左臂,弓|弩手、滚木礌石手纷纷就位。我撤下背上弓箭,谁知被甘宁劈手夺过:

      “你就省省吧!这是杀人!杀人,你会吗?……女人,真是麻烦!”

      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可除了干瞪眼看他,我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一句话。

      黑色的细线已渐渐变作滚滚黑潮,铺天盖地压来。然而,就在这黑潮即将推进至篾洲时,忽然出现了一阵迟滞与混乱。

      被沙洲分割的水道实在太窄了,为防止自相碰撞,他们不得不变换阵型,排成鱼贯纵队,一条条船舰头尾相衔,缓慢前行。

      堪堪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嘹亮的号角划破天际,战鼓大起处,凌统的前锋舰队已沿着长江主航道通过陆口!逆风之下,各舰本侧帆呈“之”字型航行,此刻为确保战时船舰的机动与速度,在一阵急促号角的指挥下,各舰纷纷降半帆的同时,长棹以整齐划一之势自船舷两侧的擎棹孔伸出、划入江水,飞棹向上游敌军冲杀而去。

      凌统还非常年轻,今年刚满二十岁,却已是屡充前锋、屡立战功的骁将。只不过——我恨恨地看一眼甘宁——身为凌操之子,他与甘宁有杀父之仇。甘宁初来江东时,为防止凌统寻仇,权特意将他二人分置两地领兵。我甚至不无快意地想,甘宁眼看着凌统充当先锋杀敌建功,一定眼热得紧吧?

      曹军前锋显然早已发现了凌统所部,无奈此时他们刚有几十艘斗舰[1]通过篾洲。此刻的形势,若退,其后方是沙洲,退路拥堵;若进,一来其占有顺风顺水之利,二来凌统的船舰并不甚多。想来身为降卒的荆州兵未战先怯实在难以交代,而北兵骄矜好战不识凶险,遂见其匆匆摆开阵型,离弦之箭一般冲杀过来。

      “咻咻咻——”双方射出了第一轮箭雨。然而凌统军位处下风,射出的羽箭尚未命中目标便纷纷落入水中。这引起了曹军的一阵哄笑,同时也壮了胆色,随着战鼓大作,他们倚仗顺流之势朝凌统舰队狠狠撞来!

      接近——接近——轰然相撞!几乎就在我脚下!

      有木头碎裂的声音,装在船头的冲角强横地破入对方船体,碎木横飞中,有战舰不可避免地陷入瘫痪。

      清晰地,我看到凌统座舰在即将对撞的一刹那猛一转向,两船交错的瞬间,棹卒齐齐收起舷侧长棹,一阵咔嚓爆响,敌舰一侧长棹已尽数折断!一如凌统座舰般,我方的许多船舰非但如蛟龙般躲开了敌舰的撞击,更反使敌舰陷入瘫痪。

      船舰贴得近了,弓箭已失去威势,而接舷战向来是我军优势。阵阵喊杀声中,凌统身先士卒,率领众将士突破对方长矛的阻挡,纷纷跳梆跃上敌舰,近身肉搏旋即展开!

      舞一柄环首刀,凌统大声呼喝着,刀锋旋过,断头断臂纷纷滚落甲板。有敌人跌落或跳入水中,同样跌落或跳入水中的我方战士便勇敢地扑上去,继续在水中与之肉搏。乱战中的双方舰队已完全被刀光剑影笼罩,甲板、江面很快被两军之血浸成红色,血腥气弥散开来……

      凌统部完胜!转首看日规,巳时末刻!

      曹军的第二拨船舰已通过篾洲且列好阵势,方才拥挤乱战中无从切入,直到此刻才终于踏着密集的鼓点发起了第二轮冲杀!

      很聪明地,他们吸取了第一队的教训,放弃冲撞战以避免接舷,仅是凭借上风之利用密集箭雨压制、射杀我军。

      漫天箭如飞蝗,连视线都不分明了。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凌统军像是突然间神疲力乏,纷纷掉转船头后退。这下便由逆流仰攻变成顺江而下,撤退的速度十分之快。曹军显然以为得计,加速猛追。

      很快,凌统部渐行渐远,而曹军已完全进入赤壁山脚下江面。由于一直被箭雨遮蔽住视线,加之地形原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打着“周”字大旗的江东中军主力已转过陆口,于大江之上乘风破浪,携万钧之势朝自己迎面压来!

      然而留给他们发愣的时间只有极短的一瞬,但闻一阵急号乍然响彻天地,“瀚翔”号旗舰上,一抹猩红于高处旗台急挥,伏在山石后的甘宁“噌”地一跃而起:

      “弟兄们!杀呀——”

      周遭立时喊声大作,滚木礌石一浪接一浪翻滚下山,朝敌舰兜头猛砸!与此同时,猛烈的箭雨携着尖锐的破空声朝山脚下的敌人倾泻而去——

      “娘的,让你们也尝尝当活靶的滋味!”

      甘宁一面恨声大骂,一面弯弓搭箭,箭箭直落敌舰篷索。弩兵们将儿臂粗的特制重箭搭上绞车弩,一箭射去,敌舰上的战格女墙立时碎裂崩塌……

      号角再起,旗舰上打起旗语,箭收矢歇。周瑜中军已压将上来,蓦然转首的一霎,我几乎能感受到“瀚翔”号雀室[2]中,周瑜那两道锐利一往无前的目光。

      凌统舰队早已驶入周瑜船阵后方以做短暂休整,撼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已尽数瘫痪的曹军第二队船舰根本经不起我军半轮的冲杀。

      第三队曹军冲过来,前有大军,后有险滩,只能向前冲!

      至此,形势已完全明朗了!本是敌我众寡悬殊的这一战,在赤壁一带江面,竟硬是被周瑜做成了一个我众敌寡的局面!

      士气大振!

      曹军如添油般一拨拨通过篾洲投入战场,然后一拨拨被周瑜消灭。他甚至特意在船阵东南角留下一个缺口,然而,你若以为他只是在遵循“围师必阙”的兵训那就错了!经过层层冲杀好容易才逃出这缺口的曹军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但闻号角大起、战鼓隆隆,吕蒙部已自陆口中直杀而出,横锁江面!

      截杀!一个不留!

      后退,已是曹军唯一的选择!

      转首看日规,未时三刻!

      未时三刻,这一刻,江水将退至最低潮,且这最低潮将持续一个时辰。而这一带,最大潮差可达一丈七尺,届时将有无数暗礁险滩裸露出江面。孙子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一战,早已被周瑜算之又算!

      骤然的退却使曹军出现了大规模的混乱,刚刚掉头的他们很快便发现,逆水行舟的溃逃是如此艰难,除了船速慢,还要面对被篾洲分割的狭窄水道中仍在一拨拨接踵涌入的同袍。相比来时,水道也仿佛突然间变得陌生了,暗礁、险滩一个个地冒出来,身后,对手却在一刻不停地追杀……

      惨嚎声,兵器交击声,船舰相撞声,桅杆折断声……箭射,石砸,刀砍,矛刺……触礁,搁浅,自相碰撞,自相蹈藉……

      戎机万变,乾坤倒转只在一瞬之间!

      此前水上激战正酣之际,曹操南北陆军前锋已先后抵达战场。南岸陆军自然很快遭到韩当、黄盖部的激烈阻击,从赤壁山顶望去,但见漫天箭雨宛如重重黑雾,太平口一带一片迷蒙,仿佛骤然从视野中消失了。而此刻见水军大坏,南岸陆军的作战意志像是刹那间崩溃了。水军完了,他们立时便是一支被大江隔绝的孤军,等待他们的只有覆灭!绝境中,他们乱糟糟地涌向江岸,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只依稀看到一波波黑流涌入大江,攀上船舷,本已一片狼藉的曹操水军越发混乱不堪……

      《吴子兵法》云:“涉水半渡,可击。”

      总攻,时机已至!

      在我军全面压上,向曹操水军和南岸陆军发起总攻之际,北岸曹军因担心误伤自己人,甚至连施放箭矢亦不能,惟余望江兴叹。

      “你,你,跟我下山,快!”

      甘宁已出色地完成了周瑜交予他的第一个任务,叫上两名亲随百人将,他准备去完成第二个任务,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帐下一员小将名唤丁奉的,“你,看好她!”他指着我说道,“她若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丁奉闻言抬目看他,又转目看我,咧开嘴想笑一下,却比哭还难看。

      有没有搞错!我需要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将——看护?

      “女人,真是麻烦!”

      丢下这句话,甘宁步履如飞地冲下山去,石头水中静候多时的船舰上,战士们早已急不可耐,只待甘宁到来便怒吼着杀出石头口,汇入进击曹军的洪流……

      直到黄昏时分,喊杀声才渐渐地止息了。随着血色夕阳下沉,被染成赤色的大江上不断有撞烂的船梆桅杆、遗弃的兵器旗鼓裹挟着尸体塞江而下。

      心像是被陡然加速的血流堵住了,一抽一抽,直到潋滟霞光托着“周”字大旗再度满满荡入眼帘——

      它正“啪啪”戏弄着西北风,欢欣鼓舞地诉说着我军的胜利!

      首战告捷!

      我随山上众人欢呼着庆贺,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是何时站到我身后——

      “天!”回头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几乎背过气去,深深提一口气才又仔细向他打量,“……锦帆贼?”

      我惊愕不已,而甘宁龇牙一笑,满是鲜血的脸膛映着白森森的牙齿更显狰狞可怖。

      “你受伤了?”虽然极度讨厌他,陡然间,心却还是提了起来。

      “那是敌人的血!”不意他得意地哈哈大笑,“怎么样,吓到了吧?还是趁早回家织布绣花吧!”

      注释:

      [1]斗舰,古代一种装备较好的战船,船舷上设女墙可蔽半身,墙下开擎棹孔,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其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士上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金鼓。

      [2]楼船,是一种具有多层建筑和攻防设施的大型战船,外观似楼,故曰楼船。楼船体势高大,上有三个楼层,第一层名“庐”,“象庐舍也”;第二层名“飞庐”,“在上,故曰飞也”;第三层名“雀室”,“于中候望之,如鸟雀之警示也”。各层均列女墙、战格,树幡帜,开弩窗、矛穴,外施毡革御火,置炮车、檑石、铁汁,状如小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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