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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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一期一会


      我逃了。

      第二天早上,明明已梳妆穿戴完毕,我却在临出门的前一刻推说昨日酒饮多了头疼,让阿黛陪晴儿去了陆府。望着晴儿怅怅出门的背影,我只觉一颗心乱糟糟的,火烧火燎:你居然在逃避?在可耻地逃避?你这个家伙,究竟在逃避什么?

      心烦意乱地在廊下立了许久,我长长吸气,又长长呼气,回转房中拿过一卷书,在书案前坐下来。我想静一静,可一上午过去了,面前摊开的书却始终停留在那一处。直到门外响起侍女们行礼的声音,举目间见权走进来,刚刚跨进门半步,却又退出去扭头看天空,眼见他仰首望天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跨进门来,我不由莫名其妙:“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不然你怎么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看书?”

      一支笔掷过去,却被他身手敏捷地攥住。回手将笔掷回书案,他慢慢负手于身后,一双眼似笑非笑、莫测高深地望着我。

      七年过去,他已不再是那个骤逢大变、哭泣着被老臣扶上马背的江东新主。二十六的他神采英毅,行止威严,当他望向你时,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目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一种居高临下。

      “听说妹妹近来似乎心情不错?”

      说话间侍女已端上茶来,他在房间另一侧的坐塌上坐下,慢悠悠地啜一口茶道。

      “……听说?”我警惕起来,“听谁说的?该不会是我那能言善道的二嫂吧?”

      “你嫂嫂关心你,有什么不好么?”

      “谢了!她关心你就够了,我就不劳她费神了。”

      笑了一笑,他也不生气,转而放下茶盏问:“妹妹在看什么书?”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去看面前书简上的内容:“一些前朝旧事,看着玩儿罢了。”匆匆掠过一眼,我将书简卷起,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哦?都讲了哪些前朝旧事呢?”

      “秦二世胡亥的事。”

      “说来听听?”

      张了张口,我忽然有点愤怒于他的穷追不舍,顿了一顿,没好气地反问道:“不如我先问问兄长,对秦二世是何看法?”

      “胡亥,人头畜鸣之暴君是也!”

      “诶?很少听你用这么严厉的词汇去评价一个人。”

      “今日即位,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兼之其人穷奢极欲,荒淫无度,我如此说,可有一点冤枉他么?”

      “可起初他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权鼻子里笑了一声:“起初?”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当秦始皇在沙丘崩逝,赵高向李斯举荐胡亥继位时,是这样描述胡亥的。而且赵高也说了,‘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李斯又不是白痴,若胡亥真的那么糟糕,怎么可能听信赵高一面之辞,做出矫沼杀扶苏、立胡亥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说呢,权哥哥?”

      “人是会变的。”

      “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发生如此变化,前后判若两人?”

      “绝望。”权语声淡淡,“观胡亥即位之初的表现,他其实是很想效法乃父,而成就一番功业的。但他很快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那超卓雄伟的父亲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慢说逾越,哪怕他殚精竭智呕心沥血,终其一生,亦只能徘徊于山脚。人性就是那样复杂而幽微,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或者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可当他在黑暗中挣扎着付出无数努力后,却发现眼前曾经出现的曙光只是幻觉,他所有的努力并未撼动那个事实半分,那种冰冷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荒谬感所带来的绝望就像毒汁,渗入他的血脉,深入他的骨髓,最终令他陷入癫狂……”

      一开始我是在没话找话地应付权,后来则是没好气地应付,而此时此刻,他的这番话竟令我蓦地陷入沉思,可接下来,他若有所指地话锋一转:

      “很多时候,理想是一回事,而现实是另一回事,是不是呢,妹妹?”

      “所以……你是想说什么?”我不得不再次警惕起来。

      他却不马上回答,而是微微眯起眼睛端详着我。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用这样的神情看着你时,那眯阖的眼帘虽稍稍遮掩了他目中的精芒,那凌人的姿态却释放出一股触骨的压迫感——能令许多隐秘与伪饰无所遁形的压迫感。瞪着眼睛与他对视了片刻,一颗心再次不可抑止地有些乱。在他迫人的注视下,在这一片纷乱中,我终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饰——曲裾端雅、佩香挂玉,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三环高髻、步摇斜坠……

      血倏地往脸上涌,我竟莫名有些心虚。“有话请说,无话请回,我有点累了。”说着我起身来到房间另一角的妆台前坐下,三两下除去头上叮叮当当的饰物,又三两下拆开发髻,只用一根丝带松松挽住,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偷眼自镜中观察权的反应。

      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慢慢起身踱过来,“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妹妹近来的妆扮似乎不同以往,”他拿起我刚刚除下的那支步摇端详,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妹妹不会是……”

      “哦?”我故作惊讶地做出一个夸张表情,“怪不得二嫂整天把头发插戴得跟棵彩树一样,原来是兄长你喜欢?”

      见他喉口滞住仿佛说不出话来,我赶忙“安抚”道:“按说权哥哥你的品位不至于如此啊?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轻轻笑了笑,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兴:“自柴桑归吴,一路上妹妹与伯言相处那么久,也没见你学到一点点伯言的温和谦谨,可见这话是作不得数的。”

      一怔之下我猛地抬头看他,却见他薄唇轻抿,笑意隐隐:“听说妹妹回吴后还曾前往陆府做客?”

      ——又是听说?我不答,只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听他缓缓道:

      “香儿就快二十二了吧?”

      我愣住,然后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怔忡——“香儿就快十五了吧?”这突兀的一句话晃动了时空,穿越飞扬而起的岁月风尘,我听到策的声音陡然响起。

      “二叔!”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这怔忡,举目间见晴儿跨进门来,欢快地奔向权道,“您也在呀!”

      “晴儿下课了?”笑吟吟地,权拉着晴儿重又回到坐塌前坐下,询问她课业如何,琴技可有进益。晴儿一一答过,然后问:“阿萱说她母亲被婶婶请到家里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么?”

      “大约是聊聊家常,聊聊陆家的事吧。”

      “陆家的事?”

      含糊地应了一声,权却不回答徐嫣请陆敏来是聊陆家的什么事,而是温言道:“这个时辰客人差不多要走了,晴儿既然回来了就去拜见一下吧。”

      “好,我这就去!”

      目送晴儿跨出门去,他又慢悠悠饮了一盏茶,再面向我时,却已不再含糊:“我今日来,主要是想问问妹妹对陆伯言印象如何。”

      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轰然迸裂,一刹那,关于陆议的回忆如桃花乱落纷繁交织,蓦然回首时才猛然惊觉,十六年的时间,每一次目光触及到他竟都是心怀欢喜的。

      沉寂是一面光可鉴人的镜子,权一定从我这一刻的沉寂中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我看到那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再次浮上他的唇角:“放眼江东,伯言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目下虽离‘天下英雄’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他顿了一顿,“妹妹不言不语,我可否当作默认?以我所听说的判断,妹妹应该对伯言印象不错的……”

      ——又是听说?又是听说?

      随着心头莫名其妙的怒火蹿起的,是房门突如其来的一声异响。腾地站起身,我几步走上前去,房门外,之前显然在偷听的徐嫣一脸尴尬心虚地望着我;晴儿被她搂在身前,眼睛圆圆地睁着,嘴巴大大地张着,能塞下一只桃子。

      突袭而至的恐慌与混乱如麻的思绪交织,如同浇油,令心间怒火灼烧,愈烧愈旺。只是那火焰不像在灼烧别人,倒像在灼烧我自己。

      “少听别有用心的人胡说!”回头看一眼权,我愤怒的目光停驻在徐嫣脸上良久,最终仍落到权身上,“我的事,也不要你们乱管!”

      “好吧,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权徐徐起身离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我回身倚住房门,头脑中的混乱仍在延续:这件事,我要仔细地想一想。我想,我需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对,仅仅是一点时间!

      两天后,权突然宣布任命陆议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

      多年战乱不断,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军民饥馑乏食。大开稻田,务农积谷,实为谋国图存、争霸建业之要务。何况比起在幕府中担任普通幕僚,外放领一县之事,将是很好的晋身之阶。——然而海昌?相较于繁华的吴县,那个位于吴郡与会稽郡交界处、濒临大海的县实在可以算作一个荒僻的所在。

      面对这一任命,我不知道陆家人是喜是忧,不过紧接着的一则消息必然是令他们欢喜的——吴主以妻妹配陆议,那个温柔恬美如春日甘泉的女子,徐婳。

      措手不及。

      但,确实很般配。

      妆台前,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薄露笑意似流光。

      一片静寂中,门吱呀一响,从镜中望去,只见晴儿立在房门投下的阴影里,正用他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我。默然相视,竟像看着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影子。

      转身,招手,一点点挤出微笑。她一步步走过来,静默,垂首,轻轻伏入我怀。

      搂紧她,霎时间一股酸楚漫至鼻端,最终,却只能化作唇边一抹苦涩笑意。

      陆府,大约是不会再去了,马车驶出府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去中护军府,”晴儿对驾车人道,然后转向我,“我想循弟弟了。”

      其实,一直到站在周府大门前的那一刻我还在犹豫,然而看到晴儿轻车熟路地径直跑进去,面对匆匆出迎的女管事,我只得报以一笑:“周夫人在么?”

      时光匆匆流转不息,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我熟悉的味道。

      跟着那女管事分花拂柳,倏忽间竟还真的生起一种寻寻觅觅、曲径通幽的意趣。我未让她通报,只因我听说她家的女主人正在烹茶。茶之为物,擅天地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不论抚琴还是烹茶,皆属韵高致静之事,绝不该轻易打扰。

      清风细细,穿林打叶,翠竹萧萧,幽香缭绕。

      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刹那我竟不自觉地瞬了一下目,一团璀璨莹华轻轻刺了下我的眼睛——她穿着一袭淡雅的碧色衣裙,这样的颜色,本该将她融入到身后的背景中去才对,然而恰恰相反,视野中的茂林修竹在她面前全部黯然失色,只褪作一幅淡墨远景,一直消退到千里之外。

      缓抬头、轻举步、敛衽为礼、邀我入座,她一举一动皆翩妍。

      竹叶下、花鸟间、茶香绵绵、茶烟袅袅,这一段幽趣,我如何坐失?

      此刻茶饼已在炭火上烘炙完毕,在我到来前,小乔正用橘木碾将茶饼碾成茶末,再用罗盒细细筛成茶粉。

      汩汩的水声响起,一汪清泉被注入鍑中。双睫轻垂,皓腕如雪,随着她团扇轻摇,风炉中的小火苗越来越盛,鍑中水开始微微有声,间或冒起一两个鱼目一般的小泡。然而奇怪地,她并未如一般人在一沸时加入葱、姜、枣、橘皮、茱萸等佐料,甚至连盐亦未加。

      片刻后,鍑中声响渐大,缘边水泡如涌泉连珠。兰指轻动,她拿起一柄木杓,一面舀出一杓水盛入熟盂中,一面用一支竹筴环激汤心,然后将方才筛好的茶粉沿旋涡中心缓缓倒下。

      有顷,水大开,势若奔涛,水沫飞溅,这时候,她翩然端起先前舀出的那一盂水,轻轻点回鍑中,沸腾的水面即刻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汤华衍起,有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若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

      “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杂以他香,恐夺其真。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郡主请。”

      她眉色如望远山,笑意柔曼如轻云。默然垂睫间,我心已轻动:不过是倏尔浮泛的小小疑惑,却原来已被她看在眼里。

      越窑青瓷碗,斟满黄蕊色,沫成华浮,焕如积雪,一碗在手,心陶陶兮目悦然。

      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齿颊生香,神融心醉,含其涓滴而玩味之,无尽妙趣。

      其实,我常常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袁聆,就比如今夜。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一株流苏树下,正把脸望向天边。彼时那流苏树正开到全盛,但见花满树冠,如盖霜雪,她静然独立于树下,眉色淡远,素衣清绝,在那渐渐炎热起来的五月,竟清冷冷给人一种欲乘风而去,出离尘嚣的错觉。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她沉静华美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一束火光,温柔融暖,为爱人照亮前路;又似乎包罗着一团冰雪,冰魂雪魄,洞穿过去未来。她显赫的家族赋予她高贵血统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足可与之匹敌的沉重。

      其实,小乔和她有点像,眉目间,微笑时,以及那足以令人瞬目的、流转周身的光华,以至于我第一眼见到,便心生震荡。然而,她们又是那样的不同。小乔并非毓出名门,但秉质中,自有一种如水的明净,形态却是轻盈的,便如水汽升腾化作的云。听歌拍曲,烹茶煮酒,鼓琴看画,莳花弈棋;临风舞剑,对月吟哦,绿衣捧砚,红袖添香。“此情此景,一时一事,皆如汤华,不可再现。”与其洞穿过去未来,何如珍重眼前一刹?

      细细的风流过,带来夜里特有的风露清香。不知不觉,竟已置身于那间小小密室。

      我再也无从知晓策当年为什么要为我营造这样一间密室,或许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个淘气贪玩、要他哄要他护的小女孩吧?然而,他亦再也无从知晓,其实从住进这间庭院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秘密,被我悄然锁进了这里。

      那关乎两个人,一段情,一阕曲,或许,还有一个承诺。

      将灯烛放在案上,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它,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

      他说,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上圆下方,法天地。五弦,按宫、商、角、徵、羽五音,象土、金、木、火、水五行。大弦者,君,宽和而遇;小弦者,臣,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

      他说,琴面上之岳山,义如其名,象崇山峻岭,可以兴云起雨;琴腹之池沼如江海大泽,可以蟠灵物;轸象车轸,可以载致远不败;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乃至制琴之配件小料如黄杨正色,枣以赤心,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

      他说,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泛、散、按三音色,泛声轻清而上浮天;散音重浊而下凝地;按音清浊兼备,象人。一器而备具天、地、人三籁,天地人和,琴,可谓妙器。

      他说,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琴器乃天地之合,操琴之过程,亦是与大化交融之过程。琴曲多以泛音或散音始, 抚琴便似人生,自天地始。一曲之中大量按音、滑音,丰富多采,便如人生一番历炼。而终之以泛音,终归之于天。抚琴便是天地人生之全部,由天地始,经人世纷纭,终归于天。

      闭上眼,我缓缓地、轻轻颤抖着拨响第一个音符。长河吟,这个故事里没有我,但我还是固执地将它们保存起来,藏在密室中,埋在心底里,只与寂寥分享。这许多年来,除了默记曲谱,除了拂拭灰尘,我甚至从未起过念头触碰它。

      琴声淙淙自指尖流溢而出,生涩,但渐入佳境。然而倏地,我按住琴弦,睁开双眼,让一切戛然而止。

      缓缓躺倒于地,我伸展双臂枕于颈下,举目望着头顶那一扇小小天窗。

      此刻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潺潺素光窥窗入室,照人无眠。

      此情此景,不可再现。今晚,不如就好好享受这月光吧!

      微微弯起唇角,不觉弯成一枚新月的模样——

      没有永远的相遇,只有永远的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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