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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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蓦然回首


      “你怎么突然想起习琴来了?”

      “因为喜欢呀!”

      “可是……可是你干吗要跟着阿萱的外叔祖习琴?”

      “因为阿萱也在跟着她外叔祖习琴呀,我们正好可以作伴!”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我忽然感到脑仁儿疼。阿萱是徐嫣前夫陆尚的甥女——陆尚之妹陆敏的女儿。当初在陆家时,徐嫣与陆敏相处甚好,是以改嫁入我家后亦时常邀陆敏入府闲话,连带着晴儿也和陆敏之女阿萱成了好朋友。那陆尚却不是别人,正是陆康之孙。陆绩作为陆康的幼子,尽管年纪要小上一大截儿,却正经是陆尚、陆敏兄妹的叔父!据说徐嫣从前曾对陆绩多有照拂,凭借与陆家的这层关系,她的确为孙陆两家关系的缓和增加不少助力,可请陆绩教晴儿鼓琴……天,那是陆绩呀!是向来只与顾雍一道品琴操缦的人物!而顾雍除了是陆绩的姐夫,更是琴道大家、曾著有《琴操》一书的蔡邕的得意弟子。孤高如陆绩,赶上哪天他心情好请他指点一下自家晚辈的琴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晴儿——须知孙陆两家的关系虽已缓和,但弱冠之年已过的陆绩至今依然拒绝出仕。他仍对其父陆康及半数亲族的死难以释怀吧?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呢?——不对,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这样想着,我迅速抬眸看着晴儿:“这些日子徐夫人病着,你一直没去上课吧?”

      “是啊。”

      “如今她已大好了,不过还是不宜出门。”我盘算了一下日子,“明日初五,本是你该上课的日子吧?”见晴儿点头,我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道,“这样吧,明日我陪你去陆府,如何?”

      “可是……”晴儿疑惑地凝视着我,“姑姑不是不喜欢阿萱的外叔祖么?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都是叫他‘偷橘子陆郎’的……”

      “咳咳……”握拳抵唇干咳两声,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粉嫩嫩的小脸蛋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既做了你的老师,我自当对他敬重有加。”

      我说到做到。为便于骑射,我平日里多着戎装,可今日既是去习琴,为表郑重,我特意挑了一件端雅的广袖曲裾,又佩了香挂了玉,头发也梳成三环髻,以至于出门时,晴儿大惊小怪地盯住我看了许久。

      等到了大门外,晴儿更加惊讶了:“姑姑,你的女兵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么?”

      “是啊,”我向挎刀列队于马车前的一百侍婢一挥手,笑眯眯地转向晴儿,“这样才显得郑重嘛!”

      习琴的地方是陆府后园的一座水榭,对花临水,雅致清幽,端的是操缦的好所在。可阿萱竟病了,临时派了人来请假。

      我的到来本就唐突——若按他陆绩的标准恐怕是失礼已极,然而陆绩脸上虽多多少少露出一丝意外,但他显然没打算和我多费唇舌,微微躬身施礼的下一刻便掉转身,兀自沐手焚香,肃然端坐于琴前。

      好吧!我撇撇嘴,正好我也懒得和你废话!只是千万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良图谋,否则——哼哼,那列于府外的一百戴刀侍婢可不是来品音赏律的!

      这个时候,晴儿亦已端坐于琴前,致礼毕,陆绩微微点头,她便铮铮淙淙地弹了起来。

      《林钟意》,我无声地笑了,这么巧,也是这支入门曲。

      然而我的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陆绩忽然打断她:“鼓琴时无问有人无人,常如长者在前,身须端直,且神解、意闲、视专、思静,而非随意娱乐、信手拔弄。重来!”

      “是。”深深吸了口气,晴儿静了一下,才重又弹起。可未几,又被陆绩出言打断:“用指必须甲肉相兼,方得出声清润。甲多声焦,肉多声浊。重来!”

      “是。”

      “说过多少次了,弹琴之法,必须简净。非谓人静,乃手静也。手指鼓动谓之喧,简要轻稳谓之静。重来!”

      ……

      “琴之为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明辨雅俗、黜俗归雅,对于鼓琴者绝非纤微小事,实乃琴品高下之根本。喜工柔媚则俗,落指重浊则俗,性好炎闹则俗,指拘局促则俗,取音粗粝则俗,入弦仓猝则俗,指法不式则俗,气质浮躁则俗,种种俗态未易枚举,但能体认得静、远、淡、逸四字,斯俗情悉去,方臻于大雅!重来!”

      ……

      “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琴有正声,有间声。其声正直和雅,合于律吕,谓之正声,此雅、颂之音,古乐之作也;其声间杂繁促,不协律吕,谓之间声,此郑卫之音,俗乐之作也。雅、颂之音传播,则民风端正;郑卫之音风行,则人心放纵。然则如之何而可禁邪归正?须用黄钟以生音律,用中正加以节制,使郑卫之音无从混入其中。重来!”

      ……

      陆绩在干什么?不过是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入门小曲而已,何以生出这许多啰嗦?——我的双手蓦地握紧——或许他根本不必再有什么不良图谋,单单如此,已足够将一个孩子的自信心击碎打落至谷底了!而对于一个心思单纯又对未来充满希冀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打击往往是致命的!

      果然,当我再次将目光转向晴儿时,潮湿的雾气已在她眼中凝结,可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竟现出一抹似曾相识的倔强。然后,就在她吸了吸鼻子准备重新来过时,我终于坐不住了:

      “陆……”强自把直呼其名的冲动咽下,我缓了一缓,“公纪先生,晴儿还只是个孩子,技法娴熟即可,懂什么邪啊正啊、俗啊雅啊的?您如此要求,会否失之严苛了?”

      “哦?”抬了抬眼皮,陆绩满脸倨傲,“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调玉烛,实天地之灵气,太古之神物,乃圣人治世之音,君子修养之物。自古圣帝明王,所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是资焉。然则琴之妙道岂小技也哉?而以艺视琴道者,则非矣!学琴者,非首重性情,虽声调铿锵,音律精审,是尤乐人之琴,而非儒者之琴也!””

      你酸不酸呐!我在心底暗骂,这些读书读太多的人,就喜欢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好像不这样故弄玄虚就显不出他们学问高似的!可心里虽恼恨不已,为了晴儿,我却不得不强压怒火,维持着面色的和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倚靠的地方,脚所踩踏的地方,膝所抵住的地方,都发出皮骨相离之哗哗声响,刀刺入牛体时更是豁豁有声,这些声响竟全然合乎《桑林》、《经首》之曲的韵律。文惠君问:‘你的技艺何以如此高超?’庖丁答:‘臣之所好者,道也,更进于技。臣初解牛时,所见者无非一头整牛。三年之后,入目则是牛之肌理筋骨,再不见整牛。如今解牛时,臣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感官停止而全凭神识驱使。’”顿了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情绪,“庖丁虽得解牛之道,但若无之前数年技之打磨,又如何能得入道?虽说彼道非此道,但解牛也好,鼓琴也罢,若不以研习技艺为根基而一味求诸道,怕是如无源之水,立见其涸矣。由此看,公纪先生或许是位好琴家,却未必是位好老师呢!”

      举目间见陆绩非但未动怒,反而倨傲之色尽去,神色间现出一抹肃然,我不由淡淡一笑,继续道:“先生以为,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我却以为,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其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故性格清澈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又何必牵合矫强?”

      话音落地,陆绩微扬下颌望向我的目光中已带了审视,我亦微扬下颌,带上一丝挑衅地盯视着他。然后,就在我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发作时,他忽然极有风度地笑了。几乎与此同时,一个甜脆的声音响起道:“哈哈,舅舅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么?”

      “燕燕?”顺着陆绩颇有一丝意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婷婷上前向陆绩行了个礼,又转过身来向我行礼道:“顾燕拜见郡主。”

      顾燕?想到她唤陆绩舅舅,我不由脱口道:“令尊莫非顾郡丞?”

      “正是。”

      建安五年权主政后,虽领会稽太守,但并不到郡治事,而是仍旧驻于吴县。经过一番考量,他任命出身吴郡大族,且为政经验丰富的顾雍为会稽郡丞,代行太守事。此后顾雍一直携眷居于会稽郡治山阴,因此他的这个女儿我之前并未见过。听说顾雍的母亲去年冬天生病,顾雍的妻子陆氏携女回吴县侍疾,想来这便是顾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举目相视间,但见她巧笑倩然,顾盼神飞,那一份俏丽活泼,是我以往所见的顾、陆两家那些温柔娴静的女子身上所罕有的,倒令我不由生出一丝讶异与亲近来。倏尔她的目光落到晴儿身上,我这才发现,晴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身后的方向。怔了怔,我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一霎那,却不禁心头轻动——陆议。面呈温和的浅笑,他正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表兄你看,被我说中了吧!一见门外那队威风凛凛的戴刀侍婢,我便猜到必是郡主在此。”

      顾燕语调欢快,我却蓦地有些尴尬,好在她很快转移话题道:“敢问郡主从前也学过琴么?不知郡主师从何人?我猜那位老师必定是个卓然特出之人!”

      脸上的肌肉僵了僵,我更尴尬了——周瑜是个好老师,我却实在不是个好学生!而顾燕显然十分聪敏,见我面有异样,便俏然一笑,转而轻轻拉了拉我衣袖道:“方才顾燕外出归来经过舅舅家,猜到郡主在此,便有意进来拜识。恰好碰到表兄公事完毕自官署还家,便不揣冒昧地跟进来了。外出半日,现下却有些口渴了,若郡主不嫌顾燕吵闹,不如我陪郡主去那边小亭吃茶,我有好多话想对郡主说呢!”

      她那样可爱可亲,我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而她竟又十分自然地招呼陆议同去。三个人在小亭中落座,侍女送上茶来,顾燕手捧茶盏,一时却不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有些不自在起来,方才抿起秀气的小嘴笑道:“郡主今日的妆扮不同以往,真是别有一番风采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有些局促起来:“我们之前见过么?”

      “见过的!”她顽皮地眨了下眼睛,“新年时中护军将江夏邓龙俘送吴县,郡主亲至城门押解邓龙入城,当时我挤在围观的人群中,见郡主身跨赤驹,一马当先,一袭大红斗篷迎风飞展,百名戴刀侍婢列队赫然,那一份飞扬的英气,不但令顾燕满心钦羡,更让围观的百姓们赞叹不已!……表兄,当时你也在的,我说的没错吧?”

      心底蓦然泛起一丝突兀的异样,我赶忙低头抿了口茶——他当时也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我么?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觑向他时,却见他微微低眉,神色间未见局促,反是安然一笑。“哦对了,”顾燕却忽然想起什么道,“郡主的那匹坐骑毛色炫然耀目,真如火焰一般!它有名字么?”

      “……它叫赤风。”

      “我也想拥有一匹那样亮丽的骏马,可家中高堂是不会允许的。”

      “你对骑射感兴趣?”我不无讶异地问。

      “是啊!有一年我生日,表兄送了我一张制作精巧的小弩,我高兴坏了,可平日里母亲根本不许我摆弄它。——今天出门时我偷偷把它带出来了,不然我取来给郡主看看,也请郡主指点一二?”

      随着顾燕的离开,小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前所未有地,这一刻的独处竟让我心生一丝细细的慌乱。柔暖的风细细吹来,小亭四周倒垂的竹帘轻轻晃动,温煦的阳光穿过竹条间细细的缝隙洒落地面,斑斑驳驳,不停波动。我懊恼地认为是它们扰乱了我的心绪,于是起身将竹帘打起——

      你慌什么?我愈发懊恼,直至懊恼地想起此来的初衷——“伯言,”我却不自禁地避开与他对视,而是继续眼望陆绩教晴儿习琴的水榭,“公纪他到底因为什么……呃,我是说,他怎会答应教晴儿鼓琴的?”

      倒像我的问题十分好笑,终于平定了一下心绪回过头来时,我看到他眉头极轻极轻地蹙了一下,又缓缓舒展开来,然后,淡淡笑起来:“郡主以为是因为什么?”

      他竟不答反问,我遂一时滞住——说谎,这显然不好,可说真话……

      “若陆议说,是徐夫人拜托公纪,公纪便答应了,郡主相信么?”

      我自是不信,它明白无误地写在我脸上。

      他了然地笑了笑:“可事情就是这样的。”

      见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斟酌良久,他目蕴的温和笑意稍稍添了深沉,“敝家最艰难时,夫人曾有厚恩于我叔侄二人。而公纪虽性情狷介,却……”稍稍抬目观察了一下我的神情,他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我却立刻意识到他所说的最艰难的时候所指为何——自是陆康及大半族人死后,他叔侄二人以稚龄苦苦支撑门户的时候。

      ——“却是恩怨分明之人……”默了默,我替他把话说完。

      他亦默了默,目光中却添了暖意:“公纪是严于律己、而近乎严苛的人,是以有的时候,他会不自觉地将这份严苛带给别人。”

      就在我心有所思之际,一阵不同以往的琴声传来,侧首望去,却是陆绩在为晴儿做示范。但见他琴容端庄沉静,手势简静利落,落指处,果真琴韵清和,雅正苍古,便如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

      怔忡良久,我终是哑然失笑——看来,不光读书读太多的人会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像我这般心思不再纯良的人也一样。

      回头时才发现陆议也正望向那边,就在我凝注他的一瞬间,他也恰好回过头来,我们的眼睛,蓦然对上,只有清和淡远的琴声,悠悠然绵延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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