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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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周郎顾


      父亲曾在许多地方做官,每到一地,皆所在有称,吏民亲附。父亲又是个极重情义、也极好客的人,乡里知旧,好事少年,往来者常数百人,父亲皆接抚待养,有若子弟。是以我的家里常张灯火,设大宴,宾主高歌畅饮,通宵达旦。然而却从未有一场宴会如今夜般,让我仿佛置身梦境。

      二哥权、三哥翊、四哥匡全都锦衣华袍,英姿勃发,宛如璀璨的宸星。而当大哥策和周瑜并肩步入周府大堂时,就像太阳伴着月亮横空而至,一瞬间绽放出无尽光华,明媚了整个厅堂。

      我看到宾客们眼中的惊叹,我看到哥哥们眼中的倾慕,就连母亲眼中亦闪过一丝掩不住的激赏。

      主持这场接风宴的是周瑜堂叔周尚的妻子,这位美丽的夫人姓袁,有着亲切的笑容和精致的风度。

      “这是小女周珊。”大概是见我一进门就盯着她身边的女孩儿看——事实上那女孩儿也一直在看我——她微笑着介绍道。

      那女孩上前行礼,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拉过她的手,母亲将她夸赞一番,然后将我拉过来道:“这是我女儿尚香。”

      我亦上前向行礼,袁夫人问过我的年齿,不由笑着对母亲道:“真是巧了,令郎长阿瑜一月,令爱亦长阿珊一月。”

      “是么?那果真太巧了。”母亲亦笑起来。

      总算有一个妹妹可以和我作伴了!只有四个哥哥的人生是多么痛苦无望的人生啊!我兴奋极了,趁母亲和袁夫人说话,悄悄拉过周珊,亲密地表示:“你可以叫我香香。”

      “那你就叫我珊珊。”

      “好!”

      手拉着手,我们同时欢笑起来。就这样,我和珊珊共坐一席,一面吃东西,一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对面便坐着他的哥哥和我的哥哥们,而她似乎对权很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看他一眼,然后蹙起眉头做思考状。

      “你二哥的头发为什么是紫色的呀?”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

      “嘿嘿嘿,”我干笑三声,“那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晒太阳,被太阳公公给烤焦了。”

      “是这样的啊?”珊珊睁大了眼睛,“怪不得母亲让我平时少出门,看来我今后得多听她的话才是。”

      只是珊珊没有注意到,我也在不时地偷看她哥哥,且比她频繁得多。他此刻正与策谈论着什么,或娓娓而论,或浅笑倾听,一举一动皆优雅。然而他纵声欢笑时,举杯畅饮时却又那般爽朗,和我从前见过的几个矫揉造作的世家子一点都不一样。

      ——“他不一样。”看来策哥哥说得对极了。

      “香香,香香!”忽然间,珊珊神秘兮兮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你看那边那名乐伎。”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嗬,那是一个美人呢!十指尖尖如削葱根,姿态优美地在琴弦上拂动着,弹拨出一串串美妙的音符。

      “看她做什么?”我有些不明所以,“嗯,她挺好看的,琴也弹得好听。”

      “好听么?”珊珊依旧那样神秘兮兮地笑着,“你信不信,她马上就会弹错音。”

      “不会吧?”眼见珊珊一脸笃定,我蓦然想起“曲有误,周郎顾”的童谣来,“不会吧……”

      就在最后这个“吧”字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没有来得及落地时,那美丽的乐伎已手指一滑——当然即使如我这般一直死盯着她看,这也纯粹像个意外,而对于绝大多数正在畅饮热聊的宾客们来说,怕根本就听不出她弹错了一个音。

      然而,就是这短暂得如电光石火的一瞬,周瑜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真的看了她一眼!

      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我简直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虽然一整晚我都觉得自己在做梦。珊珊却生气了似的、同时还有些无奈地道:“香香你知道么,我们家的宴会上经常有乐伎弹错音,真是苦恼!”

      我想象着一场盛大的宴会从头到尾都回响着走调音乐的情景,无限同情地握了握珊珊的手。

      这时她又抬起头看了那美丽的乐伎一眼,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后者带着模糊微笑的双颊上竟含羞带怯地泛起一抹桃花般的红晕来了!

      “她们明明都是故意的!”咬着嘴唇,珊珊有些忿忿地道,“可惜我不会抚琴……”

      “我会呀……”在尚未完全明了珊珊的意图前,我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真的?”珊珊却兴奋起来,犹豫了一下,她拉起我,“跟我来!”

      然而我马上就后悔了。

      “这位姐姐,”拉着我,珊珊来到那美丽的乐伎面前,“这位是乌程侯之女,别看她年纪幼小,琴技却十分了得。所以,能麻烦姐姐让一下么?”

      见此情景,那乐伎先是愣了一下,逡巡片刻,虽百般不情愿,却还是站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

      “香香,看你的咯!”珊珊兴奋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长吸一口气,我坐到了琴前。

      “……香儿?你、你在搞什么?”

      终于还是引起了一阵骚动,未等母亲开口,却是策先跳出来道。

      “我……弹琴呀!”我先是心虚,继而硬着头皮道。

      “你会弹琴?!”声音蓦然抬高到房顶上,策的表情像是活见了鬼。

      也不知是他那副声调表情激怒了我,还是出于别的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清了清嗓子,我的声音硬气起来:“之前我和伯绪叔叔学过琴,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伯绪是桓阶的表字,因父亲常年征战在外,长沙郡的日常事务大多是由桓阶处理,是以我见到他的时间倒比父亲还多。而且因为他也有个女儿,时常和我互相串门玩儿,故而我和他们一家人都十分亲密。桓阶家是临湘大族,地地道道的楚人,每每处理完公务,除了讲屈原大夫的故事,他还时常抚琴给我听。虽然严格地讲,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他弹奏时趁机拨弄几把,但是,他曾经详细演示给我的一支叫《林钟意》的入门小曲,我还是有信心能照猫画虎地弹下来的。

      就在策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我眼观鼻,鼻观心地静了片刻,然后拨响了第一个音符。

      可琴声一起,我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

      ——原来看会和会弹完全是两码事啊!原来自己独自弹奏和别人弹奏时趁机拨弄几把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啊!

      此刻,我真的已经在用生命去演绎的独奏的唯一的效果就是使在座的宾客们原本舒展的眉头一点一点变得纠结——扭曲——狰狞,伴随着珊珊越张越大的嘴巴。直到忍无可忍的策走上来,用他有力的手指重重地按住琴弦——

      “你够了,香儿!”

      一惊之下我抬起头,想是见我面露恚怨之色,他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你明知周郎有顾曲之雅,还这样乱弹一气,就不怕他顾来顾去,把脖子扭断了?”

      此言一出,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十分诡异。然后,也说不清是谁再也憋不住而爆发出第一声笑,整个大堂中蓦地笑声大作,就连我自己在赧红了脸后,也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最后,还是周瑜撩衣而起,向母亲躬身一礼道:“乌程侯北上讨贼,尽忠竭力,海内之士,莫不慕其赤诚高义。今承夫人不弃,阖家迁来寒舍,敝家上下倍感荣幸之至。周瑜浅薄,粗通琴艺,愿献琴一曲,聊助雅兴。”

      “好!你鼓琴,我舞剑!”策也来了兴致。

      琴声再起,梦一般的旋律仿佛从九重云霄破空而下,又像从心湖深处一波一波打来。

      策与周瑜相视一笑,长剑出鞘,且歌且舞: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通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歼,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调怅,何为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榆,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纤?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1]

      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渐渐地,我发现所有人的眼中都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闪光。

      母亲终究没有自食其言,将因迁居而引起的一系列事务安排妥当后,她的惩罚措施出台了——

      “从今天起,你就跟着这位许阿婆学女红吧。”她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你记住,你是一个女孩子,这才是你的本分。”

      我大气也不敢出,直到母亲转开脸,用和我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同许阿婆寒暄,我才抬起头,看了那许阿婆一眼。

      据说她是舒城中绣工最厉害的人——我拿起她绣的一幅蝶恋花的花样儿看,还真是的,她绣的花儿,仿佛风一吹就能闻见香味儿;她绣的蝶儿,似乎抖一抖就要呼扇着翅膀儿飞出来。至于她的人嘛——

      天呐天呐天呐,她怎么这么胖啊,像一座肉山!偏她又慈眉善目时刻都笑眯眯的,于是她对着你时,就仿佛浑身的肉都在笑似的。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骑马。”撂下这句话,母亲又冲许阿婆点了点头,便抬步走了出去。

      皱了皱鼻子,我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许阿婆——

      整天埋首绣花不动弹,绣来绣去不会绣成她这么胖吧……

      珊珊真是够朋友!在我凄凄惨惨戚戚地跟着许阿婆相对无言泪千行地绣了三天花后,她主动加入成了我的“陪绣”。

      “反正我也是要学的嘛,不如和你一起。”她轻快地道。

      唉,是啊,就像母亲说的,这是女孩子的本分嘛。可我为什么想撞墙?

      无论如何,珊珊的加入总算给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闲暇时我们还可以聊天,她从未去过江南,我便给她讲江南;我对雒阳心向往之,之前随父居于雒阳的她便给我讲雒阳:

      “雒阳城东西六里十一步,南北九里一百步。城内宫殿、台观、府藏、寺舍,凡有一万一千二百一十九间。” 

      “四周设十二城门,南有四门,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津门;北门东为谷门,西为夏门;东门为上东门、中东门和耗门;西门为上西门、雍门和广阳门。”

      “南宫至北宫,中央作大屋,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两宫相去七里。”

      “太尉府、司徒府、司空府居南宫之左,东城耗门之内。太仓、武库居城西北角。北宫西南,南宫西北有金市,城东有粟市,南郊有南市,东郊有马市。”

      “城南又有明堂、辟雍、灵台三雍,复庙重屋,八达九房,规天矩地,授时顺乡。”

      “孟春元日,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四夷乐舞齐集雒阳。”

      “立春之日,天子郊祀天地山川,车旗服饰皆青,歌《青阳》,舞《云翘》。”

      “冬十月,日月会于龙狵,乃行养老之礼,天子执銮刀,袒右臂,割牲畜,亲奉觞豆于国叟。”

      “腊岁前一日,行大傩之礼,殴除群厉,宫中作方相氏与十二兽舞,持炬火,送疫出宫,宫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

      ……

      “真想明天就到雒阳去!”我忍不住搓着手道。

      “可今天你还得好好绣花!”递一幅花样儿过来,珊珊将我从梦想的云端击落回现实的谷底。

      有欢笑声从窗外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策和周瑜正在庭中舞剑,一旁的流苏树下,权、翊、匡不时拍手叫好,其中翊手执去年生日时父亲送他的宝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还是停驻在了周瑜身上、手上。——那不是一只抚琴弄筝的手么?然而此刻,那只手正执长剑迎风挥出,炫目的光华刺破东南风,摧得流苏树的叶子片片飘落。就那样看着看着,我恍惚想起临湘的家来,家中庭院里也有一株很繁茂很漂亮的树,是一株大榕树,哥哥们也时常在那树下练刀舞剑,演武谈兵。那时候我还能在一旁看看,可如今竟连看都成了一种奢望。

      ——凭什么?凭什么呀!

      益发恚怨地,我回过头看一眼许阿婆,她一如既往,浑身的肉都在笑着。可突然之间,那笑在我眼里变得可恶起来,仿佛藏着刀——帮凶!母亲的帮凶!于是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当许阿婆出了一趟门回来一屁股坐到坐席上却突然尖声高叫起来时,珊珊也惊得叫了一声。

      “针!针!针!”

      “阿婆,您……您是要针吗?”

      “不……不是!是我的坐席上有针!”

      惊恐地张大嘴巴,珊珊转头朝我望来——她居然一猜就知道是我干的?

      可下一个瞬间,连我亦不由呆住了:我本想着既不敢违拗母亲便扎许阿婆一下出口恶气也就算了,可万没想到许阿婆肉山似的身躯一惊一痛之下竟一时无法离席而起,她越挣扎越痛,越痛越起不来,到最后我和珊珊亦全都吓傻而僵在原地了。

      “快跑!”

      反应过来的一霎那,我拉起珊珊撒腿就跑,只留下许阿婆凄厉的叫喊声在身后久久回荡——

      “救命……救命啊!”

      “下站!”

      满面怒容地坐于堂上,母亲对上前求情的策说。

      远远地跪在下面,我偷眼瞧见策无可奈何地退后几步,一边退后,一边急急向我摇手,赶忙低下头去。

      “今天谁求情也没用!”我听见母亲补充道。

      唉,跪着就跪着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罚跪!我暗自咬牙想。

      不过今天母亲怕真的被我气坏了——我又偷眼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我还从没见过她的脸似这般通红通红的,想来是又气又愧吧?毕竟这是在周家,许阿婆又是从外面请来的,而不是自家仆役。

      可我已经道歉了啊!可真诚了!许阿婆也表示原谅了,虽然她说今后再也不来了。——估计舒城中也不会再有人来了吧?转念至此我又不由窃笑:这下该不用学绣花了吧?哈哈,太棒了!

      一个没控制住,我不由笑出了声音,下一刻,但觉两道冷飕飕的目光箭一般射到我头上,心头一颤,我只抬起头与母亲对视一眼,便慌得重又低下头去,眼角的余光瞥见策以手扶额,做出一个牙痛的表情。

      好吧好吧,我还是老实点儿!双手撑在地上,我老老实实地跪好,可一颗心还是没有办法老实起来——看来今天不同于往日,光策哥哥一个人求情怕是不行了,得权、翊、匡一起来才行。可他们会来么?我开始在心里分析起来:

      四位兄长中,策从来是坚定地站在我一边的,而匡从来是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的,原因无他,只因母亲向来最疼爱他这个幼子。至于权和翊——我在心里暗叹一声,本来他们两个都是保持中立的,可自从一年前我得罪了翊,他就偏向到母亲一边去了。而我之所以会得罪他,全因为一个叫徐婧的姐姐——不,是因为徐嫣!

      当年姑母由父亲主持,嫁入了家乡富春的大族徐家。那次是姑母回家省亲,带来了徐家的两个女孩儿,就是徐婧和徐嫣。这两位姐姐都漂亮极了,只是徐婧漂亮且可亲,徐嫣漂亮却讨厌。她看中了我的傀儡子想要玩一玩,我不肯给,争执中她推了我一把,害得我摔倒在莲花塘边滚了一身泥,而我当然也不示弱,从泥水里爬出来便扑上去抓花了她的脸。本来这事和翊扯不上什么关系,谁知她竟对徐婧很有好感的样子,有事没事地向人家献殷勤,大概他觉得我欺负了人家的姐妹让他失了面子,从此以后就和我划清界限了。唉,什么事嘛!看来今后只能多花些心思争取权了,只要能把权争取到我这边来,我就和母亲势均力敌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自伤自怜、自悔自叹复自筹自划的时候,身后房门响了一下,权、翊、匡鱼贯而入。

      他们会说什么?会火上浇油么?我蓦地紧张起来,而当我听清楚他们是在替我向母亲求情时,简直感动得快哭了!

      “香儿年幼莽撞,那许阿婆既不做计较,母亲便原谅了她吧。”

      “她已跪了一个时辰了,还请母亲消消气。”

      “小妹既已知错,母亲便再饶她这一次如何?让她保证下不为例也就是了。”

      我的眼泪尚在酝酿之中,母亲的眼泪却猝然如断珠般顺着两腮滑落下来——

      她哭了!

      母亲居然——哭了!

      看清楚那闪动着的的确是眼泪时,我整个人不由呆若木鸡。

      注释:

      [1]张衡《四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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