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二章还镇丹杨


      自然,我扮男装偷偷参加宴会的事又引起了一场风波。母亲很生气地命我再抄一百遍《女诫》,策一番求情,数量减到十遍,我一句也没分辩,只沉默着认罚。

      我不想说话,一颗心始终悒悒的。悒悒地将十遍《女诫》抄完,悒悒地交了差,转天我悒悒的骑马出了城。我想散散心,另外想到城外的军营中转一转。这两天又没见到周瑜,听权说他住到军中去了,怔忡了许久,等我想起来问原因时权却已转身走了,真让人生气。

      行至半路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细细的,柔柔的,看着它们无声飘落,我不由放松马缰,让马儿的速度慢下来,一颗心竟也不知不觉地柔软起来。

      我竟然在怪策!回忆起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我蓦然大吃一惊,进而自责起来——

      彼时策受袁术驱使,攻打庐江,自然有他不得已的地方——好吧好吧,就算有记恨陆康当年慢待他的原因,他自己也确实想做庐江太守,可毕竟是陆康有错在先啊!要为父亲报仇,要承担起家族的重责,让富春孙氏不至因父亲的故去而一败涂地,也必得先占有一块地盘,慢慢壮大实力才行啊。这有什么错呢?陆家人可以怪他,我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怪他呀!

      一手慢慢握紧马缰,另一只手不禁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你呀你呀,整天在瞎想什么呀?为陆家人而责怪自己的哥哥,简直太不像话了嘛!

      可须臾之间,我又不禁有些茫然——

      责怪之所以会像一片灰色的云翳般遮蔽住我的心,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陆家人……

      军营中的气氛却是火热的,士兵的操练并未因战事的停顿而稍稍废弛。一直来到周瑜的营地才发现他进城去了,我是从小路来的,大约因此而错过了。我急急想要往回赶,依军法,军营中不得驰马,就在我牵着马步履匆匆地路过一片士兵的营帐时,两个人的对话让我蓦地收住了脚步——

      “咱们周公子是去进城辞行的么?”

      “是啊,明天就要回丹杨了,总归要辞一辞的。”

      “说真的,这仗打得正在兴头上,真不乐意就这么回去了。”

      “谁说不是呢!当初若不是咱们周公子冒着天大的风险又是兵又是船粮的接济,他殄寇将军怎能这么快就打跑刘繇?如今一句‘我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公瑾还镇丹杨’就把咱们都打发走了,真是让人……让人……反正我心里别扭,你呢?”

      “还不是一样!若非眼见咱们公子与殄寇将军仍亲如手足一般,我都怀疑殄寇将军是在耍什么手段防范咱们公子了!”

      “那还不至于吧……不过说真的,那个老程普倒好像在处处防范咱们公子,生怕咱们公子功劳大,越过了他似的!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在秣陵——就是殄寇将军中箭伤了大腿那次,殄寇将军不能上阵,让咱们公子和程普临阵指挥,嗬,你是没瞧见,那老程普从头到尾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轻慢咱们公子,看着都让人窝火!咱们公子还不是殄寇将军的下属呢!说到底,咱们公子是来给殄寇将军帮忙的,是客!他程普跟谁摆资格?也就是咱们公子脾气好,处处让着他!”

      “照这样说,回丹杨也好!凭咱们公子的人才,到哪儿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何况那殄寇将军……喂,你知不知道,之前殄寇将军曾率军攻打过咱们公子的家乡舒城,把个舒城铁桶似的围了两年,城中百姓遭难无数!我还听说啊,更早以前殄寇将军一家曾在舒城住过,就住在咱们公子家,咱们公子还把道南大宅让出来给他一家居住,一直住了两年呐!所以……唉……有些事实在不好说啊!……”

      我已没有心情再听他们说下去,冲出军营,我在回城的路上策马狂奔,只觉得胸臆间有一团火焰在积聚燃烧,终于要爆开了似的!

      “丹杨乃江东门户,精兵之地,不得丹杨则无以图江东。”耳边回荡着策熟悉的声音,渡江前,我曾听他反复这么说过。可很快地,它被另一个同样出自于策、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地盖过——“我以此众取吴会、平山越已足,公瑾还镇丹杨。”

      雪渐渐地大了,雪花不断落在我脸上身上,丝丝凉意渗入肌骨,胸臆间的火焰却在愈烧愈炽,内外交伐着消融了我一切理智!

      回到家,却发现周瑜已经离开了,再次错过的懊恼轰地化作灼人的气浪,将我一直推到策面前——

      “瑜哥哥要回丹杨?”

      因为愤怒加上懊恼,血冲上我的脸,热烘烘的,我的声音却透出丝丝冷意,如同此刻包裹着我的、被雪泅湿的衣服鞋袜。

      大概是听出我声音中的异样,策从一案的文书中抬起头,未曾开口,先怔了一怔。

      “是你赶他走的,对么?”

      “赶?”我的咄咄逼人似乎令策既震惊又困惑,“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蹙起眉头,他问。

      “很多人都在这么说!”我相信这是周瑜手下绝大部分人的看法,因而不假思索地道。

      “很多人?——谁?”

      策蓦然转冷的声音令我的心为之一跳,“怎么?”不甘示弱地,我的声音中蹿起一团火苗,“你还想惩治他们不成?我知道你现在是半个江东的主人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腾地站起身,我能感受到策压抑着的怒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良久,他慢慢抿紧双唇,复慢慢坐了下去。

      “没想到军中待了几个月,倒培养起你对于军政大事的兴趣来了。”他语声淡淡,“也罢,虽然我觉得这有点滑稽,但我还是愿意解释给你听:丹杨不可有失,周尚虽降,却系被动,镇守丹杨坚实后方,公瑾是不二人选。”

      “原来你是不信任周尚。”我垂下眼睛道。

      “从什么时候起,我在你心中成了这样一个恶人?”沉默片刻,策自嘲似的笑起来,只是那眸心深处殊无笑意,倒是有一点凉凉的东西在颤动着,让我蓦地生出一丝内疚,乃至难受起来。

      我脑子里全乱了,就像里面有两只小雀在叽叽喳喳扑楞着翅膀乱飞,又急又怯又恼的,胸口便憋堵得似要裂开了。

      “我不信任周尚,我赶走公瑾……还有什么?我还做了什么恶事?你不妨一桩桩一件件全说出来!”

      “你攻打舒城,瑜哥哥的家乡!”

      一片叽叽喳喳呜呜嗡嗡的混乱中,我的嘴巴好像全不受自己控制了般吐出这句话。待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听“砰”的一声,被策握在手中的一只青瓷杯已被他生生捏碎!

      “呀!”

      惊叫一声,我下意识地扑上前想要看看他的手。策猛一抬头,我便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一双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时时与死神微笑对视的眼睛,然而这一个刹那,这双眼睛里闪射着的又惊又痛又惭的神情猝不及防地刺痛了我,让我猛地意识到,那件事或许不是扎在周瑜心中的、却是扎在策心中的一枚锋利无比的碎瓷片,虽然看不见,可它就扎在那里,一如此刻扎在他手心里的。

      我整个人不由呆住了。

      “来人!”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越过我,她上前察看策手上的伤口,有条不紊地指挥侍女包扎。她没有对我发怒,我却感受到分明的冷意。

      “回你自己房里去吧,”处理完这一切,她淡淡地对我说,“把《女诫》抄一百遍,背出来。在此之前你就不必出来了,吃饭就在你自己房里,我会让人送去。”

      所以……她是要将我关起来么?!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然后一如往昔地、习惯性地将目光转向策,以期获得他的帮助。却听母亲波澜不兴地对策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放任她么?”

      终于,策避开我的目光,沉默地以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手。

      慢慢咬住下唇,我闭了下眼睛,扭身回了自己房间。

      第一天,我气恼委屈,为母亲这前所未有的惩罚,为策不肯替我求情。《女诫》我一个字也没抄,加上我蓦地意识到自己这一被关,连为周瑜送行亦不能够了时,便连饭都吃不下,我要抗争!

      第二天,待我发热发胀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不由想起策手上的伤来,虽然我知道对于纵横疆场的他来说,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却不能不感到内疚并开始自责起来,尤其一想到我昨天曾那样地伤了他的心。展开纸笔,我决定听话,认真地开始抄写《女诫》,以为这样或可稍减心中的自责。

      第三天,已经第三天了!我以为母亲的气也该消了,就算策不肯,权、翊、匡他们也该为我求求情。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饭食在按时送来,侍女们面无表情的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即将放我出去的信息——我被厌弃了么?我忽然害怕起来。

      第四天,一切照旧,没有人来看我,一个都没有!我被厌弃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策、权、翊、匡他们都不管我,不要我了!望着书案上刚刚抄了十几遍的《女诫》,一种绝望的情绪慢慢攫住了我的心。把自己扔在榻上,我用被子蒙住头,再也抑制不住地小声啜泣起来。

      到了第五天,冰冷的绝望已如结冰般一点一点结满我周身的血液。懒懒地倒在榻上,我既提不起精神抄写《女诫》,也没有胃口吃东西,我只是躺着,脑海里掠过从前每一次受罚时的情景——即使翊和匡偶尔袖手旁观,策和权也一定会帮我的。可现在他们一个都不管我了,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我感到伤心,须臾之间这伤心又转化为愤恨,一种被同盟背叛的愤恨!——好,你们都不管我,不来看我是吧?我走!我也再不要看见你们!

      抹一把眼泪,我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风风火火地开始收拾东西,及至收拾好了,我却不由茫然起来——

      我该去哪儿呢?

      我能去哪儿呢?

      慢慢跌坐下去,绝望的情绪再次袭来。低首间,我看到包裹里露出一角锦囊——我有两只锦囊,一只带在身上,随时装起我每到一地捡拾的小石子;另一只珍藏着,里面是这许多年来我收集的许多小兔子,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拉出包中的那只锦囊,我将里面的小兔子一枚一枚倒在手上——

      丹杨……

      丹杨!

      一瞬间我打定了主意。将小兔子们——包括策送我的最可心的那只昆山白玉的收好、塞回包中,我深吸一口气,从容地、气定神闲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在第六天的晨曦刚刚拥抱大地时,我从窗户爬出去,到马厩牵出赤风,悄悄溜出了家。

      这几年辗转迁徙,去丹杨的路我依稀记得。独自奔驰在蒙蒙烟尘中,我竟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只想尽快到达丹杨,将我所受的委屈统统倾诉出来,就好像那里有这世上我唯一还可以依靠的人。

      终于,进入丹杨郡界了。终于,宛陵城就在眼前了。终于,当我终于站在周瑜面前,视线相触的一刹那,满腹的委屈一下子涌到眼端,张了张口,未能说出一句话,两颗大大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我想珊珊了……”

      良久,我却只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终于,他什么也没有问,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宛陵住了下来,很自然很自然地,就好像我不是从曲阿独自跑了几百里路来到这里,而只是从舒城道南的周宅溜到道北的周宅串个门儿,自然得连我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珊珊不在这里。

      可我见到了珊珊的父亲周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家长一辈的男子,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他简直像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流的人物,绝不仅仅是样貌,而是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气息,会让你觉得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应该与兵戈刀剑产生什么瓜葛,而应该是和诗、和书、和琴、和清风、和明月在一起——或者还有珊珊的母亲袁夫人,和她在一起做一对神仙眷侣。然而他赶上了乱世,于是一切都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永远是一副从从容容、闲雅自然的样子。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周瑜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嗯,“出卖”了他,而他在被自己的爱侄“出卖”了以后,为何还能这样子地心平气和。

      看到他,我当然会不可抑制的联想到周异——周瑜的父亲来。作为同胞兄弟,他们应当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吧?至少长相上。可性情上怕是有些不同的,看看周瑜就知道了。然而那从容雅逸的风度却必定是一脉相承的,流淌在每一个周家男子的血液里。

      无论如何,我在宛陵安顿下来了,虽然事情顺利得实在有点过分,我的一颗惴惴的心还是慢慢地安顿了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意识到在周瑜还镇丹杨这件事上,我可能真的错怪了策。可一想到他居然默认母亲把我关起来,之后更是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刚刚生出的一点内疚便蓦地被怨恨驱散,咬唇间呼吸都粗重起来。

      我就待在宛陵,再也不要看到他!——我下定了决心。

      可事情的发展很快偏离了我的预想,才不过几天之后,袁胤来了,他是袁术的堂弟,此来宛陵的目的是取代周尚丹杨太守的位置,并传达袁术命令,命周尚前往寿春,并特别强调要周瑜同往!一本正经地传达完袁术的命令,袁胤又和颜悦色地以一种亲友间的热情诚挚的态度对周尚说,袁术已将袁夫人、珊珊和袁聆全都接到了寿春,大家都是一家人,很快就能阖家团圆了。

      袁术想干什么?

      釜底抽薪么?

      怕策一飞冲天,翱翔难制?

      “瑜哥哥,你真的要放弃丹杨去寿春么?”

      虽然明知道若不这么做,保不准袁术会立刻翻脸兵戎相见,令策腹背受敌,我还是忍不住问道。并且我吞下了一句话没说——我怎么办呀?

      从沉思中收回思绪,周瑜慢慢露出一个笑容——那种仿佛洞察一切的笑容:

      “尚香,你不是说,你想念珊珊了么?”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851100/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