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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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怀橘陆郎


      不然……我还是逃吧!

      自打传来消息,说母亲今天傍晚就到,紧张得手心冒汗的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地转起这个念头来了。

      可逃去哪儿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富春老家比较好,那儿有叔父在,我就是躲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叔父孙静,字幼台,当年父亲初兴兵时,叔父集合乡里及宗族子弟五六百人以为保障,颇得众人拥护。但他是个恋家的人,因而后来父亲升迁离乡、外出征战后,他并未相随,而是留在了富春老家。有别于父亲烈火一般的性情,叔父是个极温和谦恭的人,族中的小孩子们都跟他亲近。不久前他刚刚得了第四子,取名孙奂,我都还没见过呢!

      然而,一想到叔父的长子孙暠,我又有点打怵。叔父的前面三个儿子分别名叫孙暠、孙瑜、孙皎,其中孙瑜和孙皎都像叔父,性情温和,为人谦恭,偏偏那个孙暠,从小就仗着自己生得牛高马大,总是欺负人,现在虽然成年了,可还是整天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让人一见之下便想躲得远远的。

      “唉,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啊,你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霍然回首,却发现策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简直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哼,你还笑!有你这么当兄长的吗?”

      “对,我不会当兄长,阿权会,放跑了你,自己被罚跪了一整夜——”

      “什么?”蓦地瞪大了眼睛,我一瞬不瞬地盯住策,“你是说,为了我的事,权哥哥被母亲罚跪了整整——一夜?”木然竖起一根手指头,须臾间,我只觉得它自指甲盖儿始,倏地结成了一根冰凌,我忍不住便哆嗦了一下。

      见我如此,策拍拍我的肩,似乎在组织着慰问的话了。我却一下子跳起来,冲到一旁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

      “别告诉我你又要跑啊?”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诧。

      “不跑还等什么?”我一面手忙脚乱一面含混地应着,“母亲对权哥哥尚且狠得下心,何况是我?”

      “那么,你准备跑去哪里?”

      “曲阿我是绝不能待了,我打算回富春老家找叔父去。”

      “看样子你早就计划好了?”

      “未雨绸缪嘛,这可是在军中跟你学的哟!”

      我仍旧自顾自地忙活着,那边厢却长久地没了声音。直到我感受到气氛的骤然沉滞而抬起头,才发现他正肃着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的目光看着我。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心头微有一惊,我眨巴着眼睛问。

      策却不马上回答我,就这样肃着脸沉默良久,他开口反问道:“在你眼里,母亲就那么可怕么?”

      “明明是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好不好?”许是他这神情实在太过陌生,说着说着,我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又一阵长长的、令人不安的沉默过后,策沉声道:“或许母亲说得对,对于你,不可太过听之任之。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低着头,我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女孩子便该遵守女孩子的行为准则!”策蓦地抬高声音,“之前母亲写信来,命我代她罚你抄写《女诫》一百遍,以惩戒你私逃之过,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是很有必要的。”

      “可是,《女诫》——一百遍?”倒抽一口凉气,我睁圆了眼睛,“我看我还是跪一晚上好了。不然,两晚上也行!”

      “你是在同母亲和我讨价还价?”紧绷着脸,策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冷峻来形容了。

      慢慢咬住下唇,我凝视着面前几乎不认识了的长兄,蓦然一阵说不清是惊惶还是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鼻头便酸酸的了。然后,就在我眼眶中慢慢凝聚起两颗大大的泪珠时,策却终于绷不住他那一张铁板似的面孔而嗤地大笑起来——

      “你呀你呀,终于也有知道怕我的一天了么?”摇头轻叹一声,他伸手拧了一下我的鼻子,“好了好了,只要你肯将那曹大家的《女诫》抄上五遍,我便保证你在母亲面前过关,怎么样?”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1]

      班昭,本朝大文豪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通经史,善赋颂,助其兄班固修《汉书》,又著《东征赋》。因其博学高才,常被召入宫中,教授皇后及诸贵人,宫中尊之为师,因其夫家姓曹,故号曹大家。

      可我就不明白了,像她这样一个不世出的大大大才女,好好去修她的史,著她的赋不就得了?干吗闲着没事干写《女诫》这种东西出来啊?尤其她可是班固的妹妹呀,班固可是写出我最爱的《东都赋》的人啊!瞧瞧她写的这些:女人要卑弱,女人要柔弱,女人要处处示弱,什么都弱!——天呐天呐天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抄完了,过关了,母亲满意了,我却胸中块垒积聚,都快能砌堵墙了。尤其在听说策要大张筵席,宴请吴郡名流,权、翊、匡都能参加的时候,我简直又羡又妒,要发狂了。

      在策自西而东向刘繇发起进攻的同时,之前被朝廷任命为吴郡都尉、治钱唐的朱治则由南向北,向吴郡太守许贡发起了进攻。双方在由拳[2]展开激战,许贡大败,逃到南方依附山贼严白虎,朱治遂进驻吴郡郡治吴县,暂领太守事。自此,除了西南部的一小片区域,策已基本控制了吴郡。因而出席此次宴会的除了策新近招延的一大票名士,还有吴郡各大名门望族的代表,当真是群贤毕至,雅士云集。

      这样一场盛会,我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这公平么?当然不公平!哪里有不公平,哪里就会有反抗。悄悄弄出一套匡的衣服换上,我扮成男孩儿,混进去了!

      “啊,张公!”

      “沈公!”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不绝于耳的寒暄声中,只见这满堂的宾客果然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啊!他们是雅达博通的张昭,文理意正的张纮,精于筹谋的秦松,长于辩难的陈端。这边厢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风度翩翩的长者看,那边厢一唤,我才蓦然惊觉原来他就是大名如雷贯耳的某某名士啊!

      策频频举杯,豪饮欢畅,掩不住的春风得意。周瑜往来行觞,从容谈笑,说不尽的蕴藉风流。倏忽间他行觞至我面前,四目相对的一霎那他脸上先是闪过惊讶,旋即露出了然的淡淡微笑,从容自若地与我对饮一觞他启步离去,生怕被揭穿的我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样的盛会当然不会只是吃吃酒、看看歌舞,臧否时政、纵论天下才是重心主题。这会儿,以张昭、张纮、秦松为首的几大名士正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么难得的机会,我自然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讲。可就在秦松一番侃侃陈词落地,我正凝眉揣摩着他的话时,我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这感觉奇异却确凿,我的心口不知为何竟怦怦跳了起来。慢慢抬首,待看清了那道目光的来源,我心底最深处竟不可抑制地弹跳起一丝惊喜来——

      陆议!

      我惊奇于自己的惊喜,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个稚嫩的大嗓门却蓦地将我从这惊喜中惊醒——

      “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虽童蒙,窃所未安也。”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而说出这番话的少年正与陆议同席而坐。

      “这不是怀橘陆郎么?果然才姿出众!”张昭改容称赞道。

      怀橘陆郎?——陆康之子陆绩?

      心里“呀”了一声,我不由睁大眼睛朝那少年望去。陆康与袁术未交恶时,曾携少子陆绩前往九江拜会袁术,袁术拿出橘子招待,陆绩往怀中藏了三枚,临别时拜辞,橘子滚落地上,袁术遂笑道:“陆郎来作客,走时还要怀藏主人的橘子么?”陆绩恭敬答道:“欲带回家孝敬母亲。”那一年陆绩只有六岁,袁术闻言十分惊异,事情亦流传出来成为美谈。今天,想是因为年纪小,他被安排在居西的末座,而我因害怕被发现,则是在大堂东侧的末座藏着。是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和两排人,我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高高昂起的头颅,那满脸不加掩饰的讥嘲,配合着他因坐席遥远而刻意提高的嗓门,倒像是有意在向这场宴会的主人示威似的。

      然而,谁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宴散时我追至廊下,陆议立在那里。及至真的与他对面而立,我又不禁发窘、乃至后悔起来——我说不清自己怎么就追过来了,就像我说不清宴会上看到他的那一瞬,心底最深处弹跳而起的,为何是一丝惊喜。

      “几年不见,陆公子……陆公子还好么?”

      结结巴巴地问出这一句我立刻又后悔了。听说陆康去世后,因陆绩年纪尚幼,由陆议为之纲纪门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要支撑起一个家族,想来该是很艰辛的吧?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呢?

      “还好。”

      他的一双眼睛依然清润明亮,他的言谈举止也依然彬彬有礼,可这样的彬彬有礼背后,总似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也或许是我想多了,是的,我们才不过第二次见面,根本谈不上多熟络,可低下头,我还是兀自难过起来。

      已是深冬天气,说话呼吸时可以看到带起的一团团白气。一片黯然的沉默中,就在我感到面前的白气似有一丝紊乱,猛抬头,却正对上欲言未言的陆议的眼睛时,先是不约而同地一滞,继而,我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微笑了。

      “我很高兴你能来赴宴,”一想到我或许能为两家关系的修复做一点贡献,这崇高的使命感就像一剂安慰剂,立刻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充满正当性了,“我想我兄长也一定很高兴!”

      垂下目光,与我的欣然解颐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次,他却只是淡笑着点了点头。就在我期待着他能再说一点什么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议,我们走吧!”

      回头时只见陆绩朝这边走来,尽管他小陆议好几岁,但论辈分却比陆议大一辈,是以架子端得十足——至少在我看来。看到我,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显然他并不知道我是谁,讶异于我怎会立在这里同陆议讲话。

      “这位是孙……”眉尖微微蹙起,陆议显然为难于该如何介绍身着男装的我。

      “我是殄寇将军的胞妹。”安慰剂的药效还在持续,粲然露出一个笑容,我对陆绩道。

      不意陆绩只略向我扫了一眼,便冷哼一声道:“《女诫》云:‘阴阳殊性,男女异行。’想来依贵府的门风,是不会教女孩子读这个的。时候不早,在下告辞了!”

      就像猝然被人打了一下脸——还是我自己送上去的,我怔怔地看着陆绩转身离去,只觉得一张脸火辣辣的。这个陆绩,宴会上讽刺策,这会儿还要带上我孙家满门么?何况《女诫》——他居然跟我提《女诫》!

      “站住!偷橘子陆郎,你给我说清楚,我孙家门风如何了?”

      “怎么,”停下脚步,陆绩轻蔑地道,“今日我若说不清楚,你还要请出尊兄来将我扣住不成?果然你孙家人都这么喜欢逞凶斗狠么?”

      我气极,口不择言地道:“既然我孙家如此不入你的眼,你又来干吗?”

      陆绩冷笑一声:“若非公瑾大兄不辞辛劳,亲至吴县登门相邀,你当我会来?”

      望着陆绩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脑中仿佛急流冲过的空白,心间却有一团火,在噼噼啪啪地烧——怪不得前几天一直不见周瑜,原来他去吴县了……是啊,是啊,黄祖害死父亲,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庐江一战,陆氏子弟五十余人因我孙家而死,我凭什么以为一场宴会、几句好话便能让陆家人将这一页轻轻揭过呢?

      被陆绩拉着走出几步,陆议又回过头来——心间的火慢慢熄了,冰冷的感觉蓦然令我眼中浮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我看不清他的眼。吸了吸鼻子,我扭头朝天空望去,以使那团雾气不至于盈漫出来,然后我听到策满含怒气的声音——

      “孙尚香!”

      耳听他直呼我名,待我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相交,他陡然把声音一直抬高到房顶上:“果然是你!我就说东边末席那‘男孩儿’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原来是你!你你你……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他还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心间那把火的残烬却渐渐堵满我胸口,令我再也承受不住,扭头跑了开去……

      注释:

      [1]译文:古时,女孩子出生三日后,就让她睡在床下,将织布用的瓦砖作为玩具,并将生女之事斋告宗庙。睡在床下,以表明她的卑弱,地位低下。给她瓦砖,以表明女子应当亲自劳作,不辞辛苦。斋告先祖,以表明她要准备酒食帮夫君祭祀。三者都是女人的寻常道理,礼法的经典教训。

      阴阳之性不同,男女之行亦有差异。阳以刚为德,而阴以柔为用,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所以有俗语说:“生下像狼一样刚强的男孩,还唯恐他懦弱;生下像鼠一样柔弱的女孩,还唯恐她像老虎。”修身的根本是敬,避强的根本是顺。所以说:敬顺之道,是妇人最大的礼义。

      女子有四行,一是妇德,二是妇言,三是妇容,四是妇功。妇德,不必富有才干,聪明绝顶;妇言,不必伶牙俐齿,辩才过人;妇容,不必颜色美丽,娇娆动人;妇功,不必技艺精巧,过于常人。

      [2]由拳,今浙江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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