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无双

　　原来刚才在他们对弈时，有一位落魄的娘子敲响石家大门，说是与这里的清娘子有旧相识。此人便是被杨六家赶出来的落落，她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又怕到夜禁时分被官府捉去，打听到清清的下落，便舔着脸来求助。

　　清清并未让下人将她赶走，而是想露面亲自去骂一顿，却见好久不见的落落鬓发散乱，颊边一道细长深痕，衣上还带着血渍，身上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想来是之前被捉去衙门痛打一顿板子，屁股上的伤还未好，眼下又冒着夜露伶仃一人站在大门。

　　这可怜兮兮的模样儿，有些刺痛清清的眼，可想到当初她被芳芳赶出来时，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又狠心别开脸，“关门。”

　　下人欲言又止，轻叹了一声最后缓缓阖上门。

　　通过越渐窄长的门缝，她见到门外的落落一声不吭的，连哀求都没说一声，落魄转身，缓缓走下台阶。

　　不远处，正奔来一匹健马。

　　清清忽然吩咐，“开门。”

　　两扇朱红的大门启开，她走出来欲开口挽留，台阶上的瘦弱身影跌软下去，正巧健马停落在大门前，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是归家的石崇。

　　脚边跌了个柔弱的小娘子，他目不斜视，见到清清，目光再也挪不开。

　　清清不看他，目光落在晕倒了的落落身上，最后还是让石崇明收留了她。

　　“所以你已决定收留她，叫我来还有什么用处？”廊庑外，阿鸾问道。

　　清清道：“自然是让你帮我看住她。”

　　阿鸾伸出手，露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掌，清清气笑，拧了一把她的脸，“小财迷，照顾好她，到时候自然有你的好处。”说着目光落在她身后，笑得意味深长，“你的钱袋来了。”

　　小侯爷送阿鸾海天落照的事，大家都心照不宣。

　　琥珀杯虽然昂贵，但对富人家而言，花钱就能搞定，但海天落照世上只有两只，价值连城，能舍得送人，真可谓是一件大手笔。

　　清清找借口离开。

　　院里静悄悄的，无人经过。

　　“你东西忘拿了。”小侯爷走到她面前，把在凉亭落下的锦盒塞到他怀里，动作里透着一股霸道。

　　阿鸾道：“夜深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我跟你一起回去。”小侯爷追上她，二人并肩而行。

　　时下长安的娘子们流行丰腴圆润，阿鸾身上纤瘦轻盈，个子又高，在娘子堆里显得鹤立鸡群，但站在高大的郎君身边，宛若小小一只燕子，他伸手一揽便能入怀，好好的疼爱。

　　阿鸾心中想事，清清住在石家的事，鲜少人知道，落落又是如何知晓？看清清的意思，并非单纯是瞧人可怜才愿意收容，当初清清与芳娘子结怨才被赶出杨六家，芳娘子背后是薛家的小侯爷，整个平康里无人敢收留清清。现在想来，此事有些蹊跷。

　　正一门心思想事，倒未曾注意到身畔人，忽然颊边拂来一缕幽幽清香，郎君宽大织锦的袖口盖过她额头，满袖清香自在，阿鸾抬头，却听郎君低哄道：“别动。”

　　阿鸾定住不动，眉梢轻抬，瞧见郎君抬手正抚她鬓发，感觉到有什么细软之物插了进来，就见郎君退后一步，含笑打量她一眼，凤目中流光莹莹，道：“好了。”

　　阿鸾手痒痒，忍不住往鬓边摸，郎君手疾眼快，将她的手压下去，含笑问她，“可听过蔷薇花的传说？”

　　阿鸾摇头，看他一眼，“你与我说说可好。”

　　小侯爷轻笑着，晚风浸过的嗓音略哑，徐徐道：“传说从前有一只蔷薇变的女妖，喜欢上一位书香人家的公子，便趴在窗下伴他念书，后来公子高中，当上了状元，迎娶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娘子，成亲当晚公子送新婚夫人一只杏花玉簪。过了一些年，夫人病重，被阴间勾去魂魄，蔷薇小妖潜入她的身子，继续与公子做夫妻。夫妻二人比以前更如胶似漆，恩爱胜似新婚。”

　　他低头看到小娘子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有诉说之欲，“有日门前经过一位道士，看出妖气，公子双亲大惊失色，恳求道士快收走妖精，只有公子不肯，却逆不过天道。最后蔷薇小妖变回原形，修为尽失。不久公子出家，百年后大限将至，僧人收拾后事，见他枕边放了一朵枯萎的蔷薇花。”

　　阿鸾问道：“为何不是他赠夫人的一只杏花玉簪？”

　　小侯爷低头抚她鬓边，缓缓笑道：“你说呢？”

　　阿鸾恍然：“夫人是玉簪，心上人是蔷薇。”

　　小侯爷凤目里笑意更浓，“是。”女妖趴在窗前的数年，眼里脉脉含情，渐渐有了人的贪嗔痴恨，七情六欲，公子装作不知夫人生病后性情大变，越发爱她。他轻喃喃一声，“我从不想合不合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要辜负春光才是。”

　　阿鸾扯开话题，“我还有一事不明，公子最后为何做了和尚？”

　　小侯爷缓缓靠近她，低眉时凤目专注，“我只与我夫人说。”

　　他目光太过灼热，阿鸾匆忙别开脸。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

　　蕊豆见阿鸾今天回来较晚，想来是为落落娘子的事耽搁片刻，并未多问，却是渐渐瞧出古怪，伸手探她额头，“您怎么了，脸为何这般红？”

　　“没事。”阿鸾垂下眼皮，烛火下脸若白玉，语气淡淡道，“去把画拿出来。”

　　她口中的画是当初迎春照羊皮卷画的，来到石家后本想细看，忽然冒出了一个李郎君，打乱她步骤，一门心思想着对付他，倒是忘了正事。

　　灯盏之下，明光照耀着摊开来的图纸。

　　共有三幅。

　　第一幅画了条大河，河上有蛟龙，张牙舞爪，血盆大口，似要一口吞了朝船上密密麻麻的人。

　　见到这幅场景，阿鸾脸色微变，并未多言，让蕊豆抽出第二张画，就见纸上画了一处悬崖峭壁，桃花处处，有两抹人影掩映其间，半空中正掉下来一辆马车，露出一只女子纤手；

　　接着是第三幅，又是一处悬崖，却是桃花凋零，溪水枯竭，岸边伏着一具身子，没有面容，残破的衫襦间露出一道浅浅的月牙疤痕。

　　阿鸾眼瞳微缩。

　　蕊豆更是惊呼，“这人身上的疤痕……”却太过震惊，她掩唇看向旁边的小娘子，而阿鸾脸色渐白，眼底冷意更浓，久久不语，半晌忽然笑了，“第一二幅画接连印证，看来当初那算命的诚不欺我，第三幅就是我以后的结局，想我死？我命由我不由天，绝不坐以待毙听天由命。”

　　说完她伸手卷起三幅画，让蕊豆锁起来。

　　离花魁夜没剩多少天，平康里搭起台子，为当夜小娘子上场做准备，石家里气氛悄然紧绷，午后日光渐辣，小娘子汗如雨下，沾落了脂粉，露出张尖尖儿的芙蓉小脸，是比从前的浓妆艳抹更打动人心，石崇明大步走进来时，正见到这一幕，不由痴愣片刻，似想起什么回忆。

　　清清却不喜素面朝天，歇息时回屋补妆。

　　等她再出来，已又是一张艳丽若牡丹的面容，石崇明一双浓眉轻拧，趁四下无人说道：“阿清，我觉得你还是一张素脸好看。”

　　之前纠正过他几回，不要老喊阿清阿清，他不听，清清放弃了。四下无人处，又喊得这般亲昵，她无端生出一股甜蜜，可听到他后半句话，柳眉一拧，“我就爱这么打扮，本没想着要讨你欢喜，你不喜欢我这样儿，”正说着，下人说落落娘子来了，清清忽然更气，玉指往门口一点，哼哼道，“适合你口味的人正巧来了。”

　　若说清清是一朵明艳傲人的牡丹花，那落落则是清水芙蓉，往那儿一站弱柳扶风，黛眉轻蹙，无端惹人怜爱。

　　只是现在她脸上多出一道浅浅的疤。

　　再没哪位郎君愿为她驻足。

　　落落进来时正好听到清清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儿，她本就敏感自怜，眼下眸里不禁含了泪珠儿，无措站在原地。

　　“阿清你别生气，我又没看她一眼。”石崇明说了好多哄人的话，一个粗汉子柔声细语的，谅谁都会多看几眼，清清偏不听，“以为我没瞧见，还是当我眼瞎，她什么时候不晕，偏在你下马时倒在你脚边，露出没疤的半边脸儿，故意惹你怜惜。”

　　说到这里，清清冷冷打量他一眼，“而你呢，是没看她，心里却瞧了好几眼。”

　　她的眼神惊呆了石崇明，原本一腔热血渐渐冷下去，深看她许久。清清还是头回见他露出这般眼神，一时心虚，可又不想服软，梗着脖子瞪这男人。若是往常，石崇明自然爱极她这般娇俏蛮横，可这一回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冷，忽然自嘲一声，大步离开。

　　“你！”清清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跺脚，“有本事你别再回来！”

　　石崇明头也不回就走了，路过落落身旁，看都不看一眼。

　　落落却悄悄抬起眼。

　　她看了他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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