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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坦白
勺子静置桌面，更换后的餐巾一尘不染，高脚杯，瓶中的山茶花，女孩蓬松卷曲的头发安静地垂在肩头，眉眼如画，天衣无缝地融入夜景之中。她嘴唇一张一合，语气轻描淡写，每个音节却都炸开轰然巨响，将习以为常的生活夷为平地。相泽消太全身僵直，罕见地大脑停转，极短暂的几秒内，餐厅内人们的轻声细语从耳边如潮水般褪去，烛火于死寂的气氛中摇摇欲坠，四周安静到死水无澜，所有的声响被吸入深潭，沉在堆满声音骸骨的池底，再不复返。
自国中毕业以来，相泽消太就活在井然有序，脉络清晰的人生轨迹之中。如同一台精准的钟表，齿轮毫无缝隙地咬合，一丝不紊向前迈进。
他从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上班下班、教学生改试卷、在所有人一股脑想挤上英雄榜单时选择成为幕后英雄，活在案件的报告书中。合理性与效率被刻入他的骨血，习惯性的估测，眼光毒辣的审视，让他现实到残忍——他看得清自己，瞧得明白别人，因而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没有突如其来的幸运。
“我想吻您。”
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做事没轻没重，说话却巧舌如簧，小聪明塞了满脑子，大道理讲得比谁都头头是道。她自顾自地宣告，不遮掩，不羞耻，不躲避，理直气壮到令人惭愧。将相泽消太理智的分界线击垮，让黑白分明的世界出现裂痕，使所有的顾虑轰然倒塌，当一切彻底分崩离析后。
她的存在变得鲜明，令人头晕目眩。
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回应，“宫泽，你……”相泽消太开口，谁知恰在此时，晴空塔内广播提示音将他的话语打断，声音甜美的工作人员提醒着距离夜晚八点还剩10分钟，预约过天望回廊的客人即将被准许进入。空白的思绪被强行扯回，塞入不必要的信息，吵杂的声音重新涌入脑内，迫使他回到一板一眼的现实之中。
相泽消太立即醒觉到自己的失态，他避开宫泽真央投来的视线，借着广播的内容顺水推舟道，“你还想吃甜点吗？”
“我已经吃饱了。”宫泽真央微笑，她不想穷追猛打，也并不介意相泽消太故意扯开话题的行为。
得到回答的相泽消太不再追问，拿出信用若无其事地结完账，刚刚的对话被一笔带过，两人心照不宣地穿好外套，回到350楼的电梯前排队前往天望回廊，其间无论是宫泽真央还是相泽消太都一言不发。工作人员千篇一律地检查完预约信息，同样是20人一组，人群熙熙攘攘地走入电梯。
与之前稍有不同，通向天望回廊的电梯内部没有任何浮雕，头顶透明的玻璃将电梯顶部取而代之，只要仰头就能看到晴空塔的内部构造。100米的高度，不到20秒就能到达，电梯门合拢，室内灯光却突然熄灭，人们纷纷抬头望向顶端，玻璃外的晴空塔灯光装置映照出橙光，电梯履带与钢筋相互交错，涌向漆黑的终点，伴随着电梯高速上升，如同即将穿越到另一个空间。一片黑暗中，相泽消太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突然被握住——冰凉的指尖，柔软的掌心，大拇指轻轻摩挲，触碰到凸起的疤痕，宫泽真央默不作声，她没有寻求相泽消太的许可，只是自顾自地牢牢抓紧男人的手。
电梯到达，铁门缓缓开启，隔着护栏的落地窗映入眼帘。天望回廊与350层略有不同，采用了螺旋形设计，足足110米的斜坡玻璃走廊，旅客沿着步道前行，将会到达日本最高的观景台。为了让人能够更好地观看夜景，廊内并未设计照明灯，唯一的亮光只剩地面的标记灯。
走出电梯后的宫泽真央全然没有松手的打算，相泽消太没有强行挣脱，任由她执拗地牵着。皮鞋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回音，周围的行人也安静得过分，人潮向450层走去，谁也不打算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最终，“我很有自知之明，老师。我知道您怎样看待我，所以我说出这些，本意并非是要为您增添不必要的困扰，我只是——不得不说。”仍是宫泽真央率先靠近，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入耳中，语气波澜不惊，“也许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讲起？很早，至少比您猜想中要早很多。想握住您的手，想知道您的毛衣拥抱起来是什么触感，想知道我吻您后您会有什么表情，想在您心中成为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人。事实上，即便您不追问，今日我也不得不答。最开始请您陪我来晴空塔，就是做好了对您坦白的打算。”
她的手指冷得过分，只要侧耳倾听就能看破她故作平静的声音在微不可察地颤抖，“自除夕夜以来，我开始明白，您的疏远和讨厌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这些事就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很难过，无时无刻都快要爆发，甚至喘不过气。我清楚让自己解放的方法——那就是对您说，将所有的一切，都说出口。”
110米的回廊一眨眼就走到尽头，七年前魂牵梦萦的噩梦即将变为现实。宫泽真央慢条斯理地讲着她感情的始末，讲着自己对相泽消太的沉迷，讲着相泽消太对她的不可或缺。她心思想来细腻，对许多相泽消太都未曾注意的小事，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但相泽消太却明白，宫泽真央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她只是需要一个爆发点，当对相泽消太吐出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后，她将会逆水行舟，劈开浪潮，将所有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对您的感情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所以我至今也无法将它归类，我不明白，也不懂，也许我终有一日能够得出答案，但不是现在。我不能要求您对这样模棱两可的我做出一个回应，所以我理解您的沉默。”她停在终点，站在450米的回廊之中，于落地窗下，眺望整个东京璀璨夺目的夜景，一字一句地嵌入此时此刻，“如果有什么事是我认为现在的您必须要得知的——但愿您能相信，我对您持有的这份心情，绝不会比爱卑微。”
450米观景台的视野宽广辽阔，整个东京尽收眼底，地平线遥遥地冲向夜幕，一望无际。隅田川四通八达地在地界上游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暮色弥漫的夜晚中万家灯火熊熊燃烧，川流不息的车辆汇聚成银河，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由数百万人创造出的绝景，犹如天空倒影于大地之上，相辉相映。
“相泽老师，”她悄无声息地流泪，“您会因我说的这些话厌恶我吗？”
相泽消太与她并肩而立，“你是不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夹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她擅自地跨越，自顾自地投入，忘记处境，抛弃身份。不合理，且不会得到祝福。这些话一旦提起，两人就再也做不回普通的师生。察觉到自己不该再继续的宫泽真央不想再过多惹相泽消太不快，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突然被男人反手抓紧。“宫泽，谢谢你。”
“您是指什么？”宫泽真央没反应过来，只是仰头回应着相泽消太投来的视线。
往日板起脸来就能将人吓退于一米之外的男人现下竟然在笑，五官锋利的棱角因而软化，温柔得触人心弦，“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自成年起，相泽消太就未曾有过奢望能得到某人如此珍重相对，因此无论自己对她抱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都需要感谢宫泽真央。
职业英雄是一个注定付出与回报不会均等的职业。更何况相泽消太拒绝吹捧，拒绝对自己隐私的干涉，得到足够单独的空间所付出的代价是——倘若他某天为了案件死在某地，也不会有多少人得知，也更不会得到被拯救者的赞扬。但宫泽真央注视着他，他的一言一行，他为她所做的全部，那些甚至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怀揣谢意的举动，可能只是顺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也记得，她能理解。
这名年仅15岁的女孩看着自己，无论是自己的苦思还是自己的喜悦，她全都刻入眼底。而她不知，这世上的深情往往都始于注视。
“这些话会让您开心吗？”她问。
相泽消太坦然道，“会。”
“如果有天我想明白了，我可以再来告诉您吗？”
“可以。”
“到时候您绝对不能逃跑，一定要给我回应，好不好？不要把我当小孩子，认真地回答我。”
“我不会逃。”相泽消太约定道，“也会给你回应。”他松开两人相握的手，继而转过身拉过宫泽真央，将女孩揽进怀中。
还在生长期的她个头不高，脑顶距离下巴也有段距离，蓬松的长发顺滑地在掌下流淌，尚且年少的孩子不用香水，没有成熟女人扑鼻的花香，若有若无的护肤乳味道弥漫在鼻尖，相比果香的清冽又更厚重温软，相泽消太没由来地喜爱这种气味，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你想说的话。”他鼓励。
宫泽真央顺理成章地伸出手抓住相泽消太背部的外衣，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毛衣，”她闷闷地笑，“原来是这样的触感，比想象中要柔软。”
“嗯。”
“您个子好高，我要踮起脚才能碰到您的下巴。”
“你还小，身高会继续长。”
“那，我会长得跟您一样高吗？”
“……应该不会。”
“我好担心，我是不是很快就不能跟您住在一起，要搬到新的公寓了？”
“你有急事可以随时找我。”
“相泽老师？”
“我在。”
宫泽真央深吸一口气，“其实您应该已经猜到了，七年前，就在这里，我的父亲作为人质被杀害，而我用[个性]回溯了他的时间，让他死而复生。我的[个性]干扰了救援行动，导致了很多人的死亡。就这样，他的死经由我的手，变成了一场闹剧，是我让他不能死得其所。”她慢条斯理地诉说，陈年往事从潮湿的土壤中被掘出，泛出腐烂的气味，“之后我逃学、滥用个性、离家出走跑到东京，那时我想过回到晴空塔，站在这个观景台上，跳下去。”
“老师，我以为只有我的死，才能换来这一切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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