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在线祸国

　　清明后，蜀地连着下了好几场雨，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孟良玉那天梦后装作若无其事，一直伴在蜀王身边，蜀王这些天情况更不好了，时时会昏睡，孟良玉有时候总怕自己的父亲睡着睡着就睡过去了。

　　她这些天心绪不宁神思不属，蜀王也都看在眼里。

　　在她第二次碰到手边茶盏的时，蜀王道：“良玉，你这是心中有事。”

　　“啊，没事，没事。”

　　蜀王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同阿父说？”

　　孟良玉坐在那里一阵茫然，说什么呢，说那个近似于真实的梦境，说那个她可能会面对的未来，说她身为蜀国王姬有一天会连着自己一起把蜀国献出去？

　　根本无从说起啊。

　　她做得第一个梦让她怀疑周恪行，派出了天机前去查探，现在结果未知，那么那个梦的真实性也无法确定，那这个梦又是不是真的呢，孟良玉尽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她自己心中的隐忧，可又冥冥中觉得这些事或许她真的经历过。

　　一时间，孟良玉心绪万千。

　　见她默默不语，蜀王心中更是酸涩，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很多事他不方便同孟良玉谈，只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意会着。

　　“罢了，你若是不想说，也无妨。”

　　殿中默默无言相对许久，蜀王忽然道：“良玉，我们去你母亲殿中看看可好？”

　　“阿父这是想我母亲了？”孟良玉见自己的一时失态惹得蜀王伤怀，便立刻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岔开话题。

　　蜀王微笑点头，他今晨起来给人感觉精神不错，殿中侍奉的人包括孟良玉都以为他有所好转，可只有蜀王自己心里清楚，他已经油尽灯枯，现在也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孟良玉叫来内侍用轿撵带着蜀王去了王后的宫室，明媚的阳光下，那宫室还有宫人料理着，殿中明亮还燃着王后从前最爱的香，孟良玉站在殿前，竟也依稀觉得自己的母亲在里面等她。

　　内侍们将蜀王安置在殿中，蜀王让所有的内侍离开，空空的大殿中，只剩下他和孟良玉两个人。

　　蜀王一叹，道：“良玉，我第一次见你母亲是去江南游历，她出门踏青，后来我就对她一见钟情，上门求娶于她，那时我孟氏从来同蜀地的世家通婚，倒还没有过出身江南的王后。”

　　孟良玉靠在一旁，道：“这话母亲说了无数次，阿父也说了无数次，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然后啊，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得两子一女，顺遂一生，是不是？”

　　孟良玉说着，声音忽然慢慢低了下去，她没说出来的是，后来两子皆殁，母亲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先他们而去，很多故事有个好的开头，却没个好的收梢。

　　蜀王凝视一室冷清，忆及往日恩爱欢情不由怅然。

　　蜀国孟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就这样相对而坐，不知不觉入了夜。

　　蜀王入梦，孟良玉伴着他，忽然黑暗中，她似乎隐隐听到了什么声响，她起身摸索着下了榻，站在殿中屏气凝神，终于锁定了声音的方向。

　　好像有谁走过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伴着木棍敲击地面的闷响，像是隔着什么似的，隐隐约约，听得不大真切，孟良玉一点一点靠了过去，在黑暗中摸到了面前的东西，那是一个置物的架子。

　　她贴在架子上，似乎听到咚咚的几下敲击声，孟良玉愣住了。

　　这三下敲击她很熟悉，她从小目盲同自己的两位哥哥玩耍时，大哥常常仿照蜀地杜鹃鸟叫的频率来敲击东西引起她的注意力，这已经成了孟珏的一个习惯，孟良玉对这个敲三下的独特节奏也十分熟悉。

　　她心中激荡，难道她大哥亡魂回到了蜀国王宫，她的手在架子上胡乱动了几下，摸到了一个凸起，她随意一按，只听得面前架子缓缓移开，孟良玉伸手又往前探，面前的墙壁似乎是出现了个暗门。

　　是了，蜀国的王宫中有密室和暗道，孟良玉小时候听蜀王说起过，却从来没见过。

　　她的手覆上暗门，侧耳上去想要细细听里面的动静。

　　忽然，这暗门叫人一把拉开，孟良玉全身重量都压在上面，她身子一歪，就掉了进去。

　　尚未来得及发出叫声，便有一双铁一般的臂膀箍住了她的腰，孟良玉两手撑在那人胸前，他身上带着凉意、铁腥味和一股淡淡的茶味，如汹涌的洪水一般裹挟了她，她脑中轰然作响，这味道，好像什么时候闻到过。

　　说实话，闻着像是扑面的北地朔风，夹着雪的气息，太冰冷了，也太有侵略性了。

　　她勉力抬头，道：“你是，你是何人？”

　　一道灼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搭在腰间的那双手忽然就热了。

　　孟良玉像是叫烫了一下，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从这个男人的气息中清醒过来，然后一脚踩在了男人脚上，厉声道：“说，你是何人？”

　　这一脚很用力，她本就穿着轻薄绵软的绣鞋，男人似乎是穿了一双皮靴，孟良玉的脚叫他咯得生疼，她原想借着对方松开她的机会逃脱，可男人纹丝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母亲殿中的暗道里忽然出现一个男人，而今天天魁正好不在，殿中还睡着她病重的老父，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别动。”不过两个字，他声音低沉，如斧钺相击，铿锵有力。

　　孟良玉紧闭双眼，心如擂鼓，却有万千盘算周旋在心头，她道：“我不过是宫中的一个侍女，身份低微命若草芥，壮士若是想要这殿中财物自可取用，我只当今日不曾见过壮士，请壮士饶我一命。”她心想今日为了服侍蜀王穿戴十分简单，并未戴什么贵重的饰品，既然对方知道暗道，并从暗道而来，自然不可能是普通贼寇。她决不能表现出自己知道什么，免得被杀人灭口，不如装作自己是个小角色，懵然不知，就看能不能蒙混过去。

　　这话说出石沉大海，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孟良玉努力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应对。

　　男人低头，一动不动望着怀中的少女，她的脸在黑暗的暗道中散着莹润的光泽，她长而密的睫羽上下浮动，嘴唇微微咬着，他着魔般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身后有人道：“王上，我们出去吧。”

　　孟良玉听到这声音，犹如雷击，她疯狂挣扎，口中道：“什么人，什么人在说话，你说话啊，你快再说一句话。”

　　抱着她的男人松手，孟良玉忽然叫一个人揽进怀中，那怀抱十分温暖带着浓烈的药味，那人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温柔道：“良玉，我是阿兄啊，你的大哥。”

　　孟良玉愣住了，她眼中落泪，口中喃喃道：“难道我已去了阴曹地府九幽黄泉？”

　　孟珏笑了，道：“良玉，大哥回来了。”

　　孟良玉哇得哭出声，一头扎进了孟珏怀中，道：“大哥，大哥，你上哪儿去了，上哪儿去了，二哥死了，母亲死了，你怎么才回来呀？”

　　孟珏一声苦笑，落下泪来。

　　忽然身后蜀王的声音响起，道：“良玉，良玉，这是怎么了？”

　　孟珏松开孟良玉，拄着拐杖往殿中急急而去，孟良玉听到孟珏走路的咚咚之声，忽然急道：“这是什么声音，阿兄，你怎么用拐杖走路？”

　　孟良玉这边着急，那个一开始抱着她的男人拉过她的衣袖，领着她走出了暗道。

　　只听那木棍与地面相击之声更快，最后，木棍落在地上，一个人轰然跪地，道：“阿父，阿珏回来了。”

　　面前男子形容枯槁，面色蜡黄，衣裳之下只有一条腿，蜀王险些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来，他不由老泪纵横，他的儿子出蜀的时候是个英挺的少年，多年归来，已经干瘦憔悴，还少了一条腿。

　　“阿珏，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这厢父子相聚，孟良玉还呆呆站在那里。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自他打暗道里出来，目光再未动过，直直看着身前的少女。

　　他像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表面上平静，内里早就汹涌澎湃。

　　他的血液翻滚着，叫嚣着，就是她，就是她。

　　三年前，那场梦里，他在城下看着城上的女子，心胆欲裂，几近疯狂。后来他折戟沉沙，叫人一刀斩下头颅，那个奔来将他头颅抱在怀中的女人，就是她。

　　那时的她已长成了一个丰美的女子，独有一种美得坦荡的风姿，可现在眼前少女，如倚着寒枝的雀鸟，惊惶而单薄。

　　梦中辗转反侧，他无数次想到自己同她见面的模样，他也许会上前质问，也许会横刀杀了这个让他爱恨交加的女子。

　　可自打他见了这女子，便如坠一场梦中，现在他呆立当场，万语千言皆在口中心中，却一言难发，寸步难行。

　　孟良玉原本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可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只是焦急地想要走过去，嘴里不住道：“大哥。”

　　孟良玉循着声走了过去，蜀王和孟珏反应过来，孟珏眼中含泪，道：“良玉，我是你大哥啊。”

　　只一句话，孟良玉泪涌了出来。

　　孟良玉同她两位兄长的关系极好，被他们娇宠着长大，孟珏的死曾经深深打击了她，而后孟氏中惨事不断，她只能坚强起来，逼着自己成长，现在孟珏回来了，却物是人非，怎能不哭呢？

　　泪水像是落在了那人心头，他不由想要上去替她拭泪。

　　三人抱头痛哭，蜀王面色一白，差点喘不上气来，他捂住自己的腹部，逡巡室内，更重点看向了那个送孟珏出来的男人，他对孟珏道：“阿珏，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此时守在门外的天魁已经听到响动进来了，蜀王对天魁道：“天魁，你带着良玉先避一避。”

　　孟良玉意识到殿中还有其他人，她平静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道：“嗯，阿父定有话交代阿兄，我先出去了。”如今这时候，离愁别绪都只能先放一放，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事。

　　天魁过来，带着孟良玉出去，她经过面前男人的时候，忽然觉得那人目光灼灼，似是要把她烧着了。她朝着那人的方向行礼。

　　不知是什么人跟着大哥，孟良玉心里想着，面上不显，跟着天魁去了偏殿。

　　孟良玉走后，蜀王和孟珏坐定在榻上，蜀王拿过帕子掩住口鼻轻轻咳嗽了两声，他原本有些浑浊的目光忽然一凛，看向那眉目深邃，五官犹如刀刻的男子，他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阁下，何人？”

　　孟良玉走后，男人神色一正，眉目凛然，他微微俯身，道：“蜀王，我名燕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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