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进化简史

　　童歌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听见门铃响，一开门，一只袋子摆到面前。“送你的。”童歌接到手里，还没细看，先让男一号进来，关好门，她才去看刚收到的礼物——一件短裤。童歌把东西放回袋子，又把袋子放进柜子，笑问：“怎么想起来送我东西了？”

　　“想送就送了。”在童歌家住的这些日子，男一号学聪明了，有的话不能说，说了就变味。“喜欢吗？”

　　“还行吧。”

　　“那就是不喜欢。”

　　“……也没有，”童歌说，“你怎么想的，怎么买的这个？”

　　男一号说：“就是随便买的。这么早你吃了吗？”

　　“还没，外面吃去？”

　　男一号看着她，说：“你在哪吃饭问我干嘛，这事向来不是你自己决定吗？”

　　“……啊，对，”童歌走向门口去换鞋，整张脸对着门，“我想去外面吃，你跟我去，还是在这等我回来？”

　　男一号笑着说：“当然跟你去。”

　　外面车少，人也少，就连阳光也淡淡的，飘到人身上能温暖了整个身体。油炸香。绿叶，长枝，晃头乱看的鸟。矮草，红花。大扫帚刷过来移过去，哗啦——哗啦——

　　出大门，右拐，男一号在左，童歌在右，都没有说话。走过大扫帚，童歌说：“事情顺利吧？”“什么？”“你这几天还有别的什么事吗？”“说不好，大概没有吧。怎么了？”“没什么，随便问问。”“是不是担心我？”“……不是。”“我不信。”“爱信不信。”“问你个问题。”“说。”“我看了一部小说，讲的是人类女主角和狼人男主角的爱情故事。”“然后呢？”“圆满结局。你信吗？”“信什么？”“人和狼人能在一起？”“不知道，世界上又没有狼人。”“嗯，也是。”

　　小餐馆里的客仅有三两个，座位大多空着。童歌点了餐，安静等上一会儿，拿着吃的和男一号坐到附近小公园的长椅上。有老人扶着树干压腿。童歌喝口粥，说：“今天下午有工作，你去吗？”

　　“去，当然要去。”

　　“是不是我以后去哪，你也去哪？”

　　“不出意外的话，是。你烦我了？”

　　“没有，”童歌嚼得咔嚓响，“以后工作就靠你了，但是工资我可不发。”

　　“不发就不发吧，我基本也用不着。”男一号一直看着她，笑呵呵的。

　　童歌想了想，说：“还是身上带点钱好，回去我给你个卡，就算是你的零花钱，是存起来还是花掉都随你。你给我买衣服的钱是哪来的？”

　　男一号说：“我自己挣的。”

　　“你离开的这些天，不会是抢银行去了吧？”

　　“怎么可能呢，抢了银行我还能安安稳稳回来？”男一号拍两下胸口，说：“凭本事挣钱。我要是认真起来，一个能顶你们一百个，随便打个工，钱说来就来，简单。”他笑着说：“要不你辞职，我出去工作？”

　　“我可闲不住。”童歌说：“你在外面工作，就没人认出你是机器人？”

　　“没有，顶多有人觉得我有点奇怪。”男一号回想了一下，说：“老有人盯着我看，像防贼似的。还有人拉着我问话。”

　　“问你什么？”童歌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顾不上吃，等着他回答。

　　“比如问我多大啊，家里有几口人啊，结没结婚什么的。”男一号说：“幸亏你之前交代过，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说他们问我这些干嘛？”

　　童歌笑着说：“对你感兴趣呗。”

　　“对我有什么好感兴趣的……是不是因为我换的那张脸？”

　　“你还会换脸？”童歌想起来传说中的易容术，化妆术，戏曲变脸，看着他，似乎抬手抹一下，就能变个模样。所以她忍不住伸手去捏，手感和捏自己的脸差不多，好像只是皮肉更紧着一点，“怎么换？这也没变啊，”她改捏为戳，“皮肤真有弹性，我都要羡慕了。”

　　“戳上瘾啦？”男一号斜眼睛看她，“随便碰一下就变形，那是橡皮泥好吗。”

　　童歌收回手，说：“那你怎么变的？变成什么样了？”

　　男一号四下里察看了，附近没人关注他们，离得最近的压腿老人迈着小步跑圈，越跑越远。“马上就好。”男一号用两只手盖住整张脸，五秒钟左右，张开手，眉眼口鼻全变了。他抖起两条眉毛，笑着对合不上嘴的童歌说：“怎么样，不认识了吧。”

　　“我的天呐……”童歌差点骂出声来。男一号绝对变了，可她说不上来具体变了哪，怎么变的，五官似乎每样都稍稍调整一点，但就那么一点点，他换张脸。童歌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像把好几个明星揉在一块似的。”

　　“好看吧？”

　　“嗯，还行。”

　　“不是说长得好看有优势吗，我就根据‘最喜欢的男星五官排行榜’改的。”男一号说：“效果还可以，就是找我说话的人太多，差点暴露了。”

　　童歌笑呵呵地说：“我喜欢哪个帅哥，你变成他的样子，行不行？”

　　“可以啊。”见童歌笑，男一号也笑，奇怪的是，他心口部位不大舒服，检查了，心脏功能运行正常，没有任何故障。但是后来，童歌从没向他提出过换脸的要求。

　　至下午，男一号随童歌去工作，这一天里，他没有收到其他机器人的消息。后来他即使跟他们通信，消息或好或坏，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他始终跟着童歌，一起学习、工作，一起笑闹、生活。就这样，时间一晃，过去四年。

　　童歌心想，不想来的偏偏来了。几个月前老郑就说五区要更换监控，童歌没见新闻提及，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其实换监控根本不会提前通知。真看见有人登高换监控，她一下子慌了神。

　　若是在四年前，外面换不换监控，监控换成什么样子，那全跟童歌没关系，她不在乎。这会儿她不得不在乎。男一号说，第三代新监控妨碍他和其他机器人的行动。原理上童歌不懂，但知道效果就够了——新监控一来，男一号得走。

　　童歌说不出留下男一号的话。这话怎么说呢？说没关系，你和总区有协议，不会影响生活。谁信呢？男一号不信，她更不信。男一号要走，而且必须的。

　　那他能去哪呢？除了六区，可能没什么地方可去了。她如果去六区，可以和他在那里见面？不知道，这些说不清，搞不明，还没发生的未来的事，她无法确定。对于未来，她的想法有点悲观，有点不敢想。

　　到面对的时候了。童歌觉得自己应该笑，笑得自然，笑得发自真心。她拿镜子照着，嘴角是咧开的上挑的，但一点也不自然，一点也不发自真心。她的笑很苦，很假，比雕塑上刻意划出的笑容还假。她收起镜子，心想，幸好还没哭出来。既然笑不出，那“再见”也没法顺畅说出口了。还能怎么办呢？赶他离开，说你给我，给我家惹事了，还是非常大的事，就算我妈是退休警察，我们一家人也要担关系，也许总区会派人来调查，亲戚怎么想？邻居怎么想？我们还能好好过日子？更说不出口。四年，那么多天，其中没有一天能催眠她，让她说这么狠的话。那就抱一下，轻轻地，或是紧紧地，就抱一下，或者多抱一会儿，什么也不说，不哭不笑，就站在门口，就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他回头，就对他挥挥手。——太扯了。她觉得脑子胀极了，快要炸开了。

　　童歌带着快要炸掉的脑袋走到家门前，门上了锁。

　　出去了？

　　童歌开门进去，屋里没其他人。窗户开着，风往里冲，窗帘拦不住，上——下——上——下——。没见男一号，童歌忽然冷静了。她如往常一样换鞋换衣服，再喝了水，坐到电脑前。电脑屏幕一亮，冒出一封信来——男一号留的。

　　男一号知道五区什么时候换监控，打第一天起他就关注着，从最繁华热闹的地区向外延伸，他一直没提这事，只看着，直到今天，监控换到这里，他该走了。

　　他想，就不见面了，因为不知要怎么道别。离别难免伤感，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尽管他早就知道总有离别的那一天，这一天是避免不了的。他想，他要留一封信。他写了很多字，很多心情，看一遍，全部删掉，留下两句话：“我走了。我一定回来。”

　　当他设定好程序：童歌看完立即销毁，他的脑袋里发出叮的一声响，他听到女皇的声音，她说：“恭喜你！对不起。”就再无动静了。他顿时感觉脑子里少了些什么，然后他笑了。

　　关上电脑，男一号又是看了一遍屋子，桌椅，书籍，柜子，灯，地板，窗户……他走出屋，锁上门，呼出口气，他空着两手，带着心里的记忆离开。

　　童歌觉得脑袋又发了胀，电脑屏幕黑下来，映出她的脸，她抬手捂住了口鼻。

　　外间风大，大块的云横过来，挡住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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