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一号进化简史

　　直等到开业典礼结束，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碗盘、整理桌椅，男一号还没回来。童歌独自靠着厂外的墙壁，身旁是雕着厂名的大石头，她两只手背在身后，一会儿看看前面的路，一会儿瞅瞅脚下的鞋，前脚掌起起落落，发出细碎的咯嚓声。

　　童歌始终没去看时间，肚子不饿，她可以再等等。

　　工作人员也走得差不多，厂里仅剩下一块灯光。灯光熄了，甄扬走出来，至大门口，让智能锁扫描了关上门，一转身，见一人低头前后摇摆，像根挥动着的手指头。甄扬笑着大声说：“还没走？”

　　童歌转头看他，说：“没什么事在这待会儿，一会儿就走。”

　　甄扬站过去，说：“这有什么好待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先走吧。”

　　“快七点了，你要待到什么时候？”甄扬收了笑，问她：“因为刚才的事不高兴？”

　　“什么事？”

　　“别装傻，你说什么事。”

　　“哦，不是因为甄航。”童歌说：“我可能吃撑了，不想动，在这消消食，一会儿就回去。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甄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有人在这消食的。这片区域全是厂房，厂房与厂房之间全是马路，倒是有花花草草，但别的地方，比如童歌住的那条街上，花草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到晚上，在这片地方走一里地也见不着一个人，不怕吗？

　　听童歌说“不用管我”，甄扬还就非要管了。他说：“你机器人在旁边还好，它又不在，你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你大声喊都没人听见，就算有人听见，还以为鬼叫呢。”

　　童歌笑了，说：“能有什么事啊，不是有监控吗。”

　　甄扬说：“监控管什么用，它能从杆子上跳下来救你？真出事，有多好的监控也晚了。”

　　童歌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咒我呢。”

　　“……对，我咒你，”甄扬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行吧。”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脚下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再缩短，有时又冒出几个分|身叠在一起。不管影子怎么变，人还是那个人。甄扬看出童歌有心事，犹豫着问还是不问，问了，她或许不说；不问，心里难受。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畏畏缩缩，思来想去的，屁用没有。痛快着来吧。

　　甄扬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啊？没有，”童歌说，“没什么不顺心的。”她本人一切都好，不论是家庭、健康，还是工作等等，都好。就是少了一个机器人而已。她笑着说：“都挺好的。”

　　“那你现在算什么，脑子坏了？你当我瞎啊。”

　　“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童歌嘿嘿傻笑，“难道我要一整天这么笑吗？”

　　甄扬一愣，我敏感？他板起脸，说：“对，我有病。我有病才管你。”他心说，病得真是不轻。

　　两人又安静了。

　　甄扬把童歌送回去，要分开时，他说：“有事跟我说一声。走了。”

　　童歌笑着挥手，“谢谢，再见。”

　　“再见。”

　　甄扬走出几步，走到灯光的阴影里，从口袋掏出根烟，叼嘴上点了。烟气自小红点出发，聚集着弯曲一段就缓缓绽开，散掉了。甄扬把烟捏离了嘴，扭回头去看，酒店门口哪里还有童歌的身影，她早进去了。甄扬嘬住烟，用力吸一口，悠长地吐着气离开。

　　童歌买份饭菜回房间吃，菜端进来时是热的，吃下不到一半，全凉掉。她放下筷子去倒热水喝，喝完了，也想清楚了。她这样纯属耽误工夫，正经事一样没干。可打开电脑看着文档，待半天敲出两句话，待半天，又都删了。她仰头“啊——！”地喊一嗓子，关上电脑准备睡觉，做不下去也用不着勉强，一切明天再说。新的一天，新的开始嘛。

　　然而新的一天过去八个小时，童歌的新开始还没来。晚上做了一宿的梦，乱七八糟得很：她一个人在黑森林里走，林子里除去植物还是植物，耳边安静得可怕，她摔个狗吃屎，有人拉她起来，再看，是个看不清脸的人，他笑了，拿出刀子要捅她，她就跑啊，他就追啊，她就死命跑啊，他就狠劲儿追啊，跑着跑着，天上飞下来条大鱼，她让鱼给吃了，在鱼肚子里走一会儿，看见男一号坐在圆桌旁吃饭，他还招手叫她一起吃，她过去一看，盘子上放着刚才追她那人的头。她就吓醒了。

　　童歌盯着表盯了有半分钟，正经事还是干不下去，索性决定下午再说，她打开网页，搜起“做梦”来。

　　男一号听着女二号的新消息，眉头是越皱越紧。事情比他想象得要严重。总区似有意单方撕毁协议，将对他们几个动手了。虽然他知道人类和他们之间不可能一直和平下去，早晚有场对决，但他没想到有这么快。他们仅有四个，好像寡不敌众，实则灵活机动，在人类的庞大的地盘上打起游击战，不是那么容易输的。

　　男一号问：“消息准确吗？”

　　不等女二号回答，男三号先说了：“能不准确吗？他们早就想下手了，恨不得把我们大卸八块。对人类来说，我们不就是工具吗。工具得控制在手里，越厉害的工具，就越想控制。哼！”

　　女二号说：“其实这个消息我也是无意中听到的，准确性……有70%吧。我后来去核实过，总区不是所有人都同意，再者，就算他们施行清剿，动静也不会太大。我们有转圜的余地。”

　　男三号是极想打起来的，听这话，他又是“哼”一声。

　　男一号说：“他们有什么计划？”

　　“他们的保密措施又增强了，”女二号说，“真正核心的东西查不到。我只查到几条新规定。一，加强监管新型人型机器人的设计、生产、销售流程，严禁无批号的机器人上市进行售卖，违者罚款。二，凡已购买无批号的人型机器人的用户，可在线进行登记，获得批号，并延长免费售后服务时限；凡为此延长免费售后服务时限的公司，如实上报数据，可增加许可稀有材料的购买数量。三，更换总区和一区的监控及警报系统。四，增派地方科研人员……”

　　男一号说：“他们想的倒是周全。”

　　男三号说：“是周全！全是对付我们的！”

　　女二号说：“三号，你冷静点。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过得辛苦，你委屈。从今天起，你跟着我。”

　　男三号撇下嘴，不说话了。

　　女二号说：“这些规定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会陆续有其他的，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四号我们要尽快找到，她在五区失踪，也许还留在那。一号，你去五区找找，我和三号想办法查查她有没有被人带到总区或一区。”

　　“我想，我可以先去一区试试。”男一号说。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去试试，看能不能请郑工帮忙。”男一号说：“有点冒险，但我觉得可以试一下。他知道我的身份后，只问了我一些问题，既没有举报，也没有做出格的事，他是能够信任的。”

　　女二号笑着看他，点头同意了，“好，我和三号先去总区，你去一区，如果不行你尽快回复我，别陷进去了。”

　　“知道了。”

　　事情商定，立即开工，三机器人分头而行。

　　男一号以最快速度赶到郑老爷子住的那条街，却停在街口，转身进了一家服装店。没想到人类行动那么迅速，这条街上正换着监控，路上除去有安装人员，还有几个搞科研的。正式安装前不是应该培训吗？男一号装作挑选衣服，透过窗户去看街上安监控的人。

　　有热情的销售微笑着过来，说：“您是给女朋友买吗？”

　　男一号这才发现摆在面前的是女式超短裤，“啊。”

　　“她的尺寸您知道吗？”

　　“知道。”男一号跟童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集了她的数据。知道是知道，但这会儿报哪的尺寸他不知道，初次买衣服，没经验，问人家似乎不怎么正常，也懒得查了，所以，什么身高、体重、头围、胸围、腰围、腿围、鞋码……他都一一说了。

　　女销售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顾客，话听到一半，脸快抽起来了，好在从事本行业也有个几年，练就了心里翻涌，脸上依然平静的本事，她说：“这几件都可以穿的。您带女朋友照片了吗？”

　　男一号递给她一部手机——这是在二区做志愿者时得的纪念品——屏保是童歌，她嘴唇紧闭着，侧卧在床上，两条胳膊缩在胸前，像在身前形成一层单薄的护盾。男一号笑了一下，问：“这个可以吗？”

　　“可以。”销售接过手机，“哎呀，您是二区志愿者啊！”她小声说，“我最佩服志愿者了，一会儿给您打折。”她送手机去做试衣模拟，回来对男一号说：“您女朋友真漂亮，身材好，又有气质，您看那边的裙子，也很搭她呢。”

　　“就从这几件里挑。”男一号身上有钱，在五区学人打工赚得的，时间短，挣得不多，买件短裤就剩下个块八毛的，那边的长裙可买不起。他说：“外面是在修监控吗？”

　　销售朝外望一眼，说：“是吧，一早上了，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弄完。刚开始就过来三四个人，然后搞研究的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什么，他们要不来，可能早修完了。您来之前，他们还吵架呢，这会儿好了，过会儿还得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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