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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男一号不明白童歌为什么哭了。她哭得不厉害，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抽抽噎噎，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鼻子周围都用纸擦红了。
一区酒店的房间里，男一号坐在童歌身旁，一手递纸，一手轻抚着她的背。网上说，人难过的时候需要有人陪着，有人陪，难过的人就没那么难过了。男一号判断不出童歌是不是难过、难过什么、为什么难过，但这人一哭了，大抵是心里不痛快的。童歌需要纸来擦眼泪鼻涕，男一号就给她递过去，这是本分；而这样慢慢的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她的背，他是从某部影视剧中学来的：女主角哭的时候，她的母亲通常会这么做。
效果好像还不错，男一号见童歌抽两口气，笑了。
童歌接过男一号手里的纸，却推开了他另一只手，说：“别拍了，怪别扭的。——我就看个电影，你激动什么呀。”
童歌感觉这个机器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奇怪，怎么个奇怪法她说不清，也许像小孩子看见新鲜东西的眼神，又像学霸在解数学难题的眼神，还有那么点像老母亲看自家孩子受委屈的眼神。擦了鼻子，童歌重新看向屏幕而不再看男一号。一个感情再丰富的人也不能拼凑出这样的眼神，她分析个什么劲儿，简直看电影看得文艺细胞过剩了。
男一号放下手，也看向屏幕中的画面：
自然灾害，天空灰暗，房屋建筑成了一块一块的，颜色也是那么暗。一大群死了的人——胸膛起伏着，明显是装死——躺在地上，一群活着的，有围在“死人”周围哭的，有无力地扒废墟的，有耷拉着两条胳膊晃晃悠悠朝某方向走的。
画面一转，主角的亲人死了，满身黑色的泥，沾着暗红的血，眼睛闭着，嘴微微张开，牙齿上也有泥。主角跪在旁边，泥做的双手的指尖全是血，他无神地看着地上的人，沉沉地呼吸，忽然！他开始用手抽打自己的脸，一下接着一下，啪！啪！啪！啪！……
童歌又哭了。
男一号不明白，既然看得不开心，那还看它干什么？他边机械地递纸，边上网搜索原因。搜索一通的结果，是他更糊涂了。什么说法都有，他信哪个好？
于是男一号就等，等童歌把这个在他眼里不真实的电影看完。
将近一个小时，屏幕上播放起片尾曲和幕后花絮，总算是完了。童歌关上屏幕，伸懒腰打哈欠，呼出口气，“痛快了！”
“痛快了？”
“啊。”
“看完电影痛快了？”
“是啊。”童歌眨着红眼睛看男一号，说：“干嘛？”
“嗯……”
“你们机器人也会犹豫？”
“不会，”男一号赶忙摇头，“我只是在想怎么安慰你。”
“安慰我？”童歌笑了，“安慰我干嘛？”
男一号说：“你看电影哭了啊。我，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机器人，必须为你排忧解难、消除烦恼，所以我在想怎么安慰你。”
童歌笑着说：“看电影哭了不是很正常嘛，用不着安慰。再说了，哭其实也是一种发泄，哭完我就痛快了。或许哪天我不高兴了，闷着不说话，反而更需要安慰也说不定，你到时候可别看不出来啊。”
男一号觉得有极大的概率是看不出来的。他说：“你需要安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吧，我还是很傻的，有的事情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我的脑子和你的脑子之间没有信道，我只能通过你的语言来判断行动。”
“哦……”
“你看刚才那个电影就是为了痛快？”
“啊。”
“看之前有不痛快的？”
童歌说：“你今天的问题是不是多了点？”她记得男一号曾经说过，机器人没有好奇心，他问这个干什么？
男一号不敢解释，说多错多，他说：“多吗？我以后不问了。”
“该问的还是要问的。”童歌盯着男一号的脸，想着换了语言包以后，他像是换了个人，不止说话多了那么简单，似乎还学会了思考？她不懂机器人，只是觉得前后差距未免太大，一顿饭钱能有这么好的效果？
男一号回答得坦荡：“好的。”他这会儿不敢再说多余的话了，分析着自己是不是刚刚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不问了？”
“没有要问的。”
“不对啊……”
男一号没说话，脑子里迅速分析逃亡路线，躲藏地点，以及将来是否去寻找女二号他们。
童歌站起身，面向他，说：“你怎么不问问哪些是该问的？”
在男一号的机生当中，他第一次觉出人类的可怕。面前这个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全身上下的指标都在告诉他，这就是个普通人类。但他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了。他看着童歌的鼻尖说：“该问的，即语义不明的，会对我的行动造成影响，且还没有理解的事。除此之外，都是不该问的。”
“那你刚才问我，是不是看电影前不痛快，你认为这个问题在该问的范围内？”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听回答，许是那个问题关乎到他以后需不需要安慰人？童歌似想通了什么，不再纠结于男一号的“反常”，而是问他：“如果我说不该问的也能问，你会问什么？”
“属于闲聊模式，”男一号说，“我会根据你的话来随机问出一些问题。”
“你现在是什么模式？”
“出厂默认设置的一般模式，即有问有答。”
“你说话怎么突然正经了？”
“因为我刚说的话都是定好了的，不能更改的。”男一号说。
“哦……你充电吧。”说完，童歌走开了。
男一号摊开手掌，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出了不少汗，这就是紧张的感觉？转念间，双手恢复如常。他闭上眼睛假装充电，脑子里分析他和童歌的对话、反应。
童歌敏感度不低，否则不会问出那些话来，而他也因此体会到什么叫作紧张，那时的他想立刻逃开，远离危险，继而躲到没人能认出的陌生又安全的地点。紧张时，他还或多或少地冒出悔意，要是没有冒险显露一部分自我就好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有点兴奋，他和人类之间的差别并非天堑鸿沟！他知道了分析便是思考；回想过去生活的点滴，想起女二号他们，便是思念；搜索查找与自己无关某事的起因经过结果，便是好奇心；希望有人类能接受自己，便是渴求认同；希望不被人类发现，便是对自己生命的担忧……不知不觉中，他好像有了人性。
他想起女二号曾说过的话：“你把你自己当成介于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物种，这不就可以了”，这怎么就可以了！介于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物种，这算什么？要么是人，要么就是机器人，还能是人机或机人吗？多难听！
分析完自身，男一号又研究起童歌。看她的表情，明显是怀疑他的，最终什么事也没有，这让他不得不仔细思索其中的原因，因他还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童歌一家人多有意思！大概童歌是将他的转变全部归功于新版语言包，他的改变是从那时开始的，解释也基本说得过去。他放下“心”来。
童歌拿着一杯水坐到男一号身侧，拍他一下，说：“你除了一般模式、闲聊模式，还有什么？”
“静音模式，即一句话也不说。”
“你换成闲聊，让我感受一下。”
“好的。”男一号问：“想聊点什么？”
“不知道……你说呢？”
男一号看下她手中的杯子，“水好喝吗？”
“……你换个话题。”
男一号又看下她手中的杯子，“杯子挺好看的，耐热怎么样？烫手吗？”
“不烫。”童歌笑了，说：“你这闲聊模式根本聊不起来。”
“怎么没聊起来，我们不是聊很多话了，这还不好？”
“行吧……”童歌尴尬得浑身别扭，站起来要走，被男一号叫住了，他说：“你干什么去？”
“去床上躺会儿吧。”
“才下午四点多，再和我聊会儿吧。”
“也行，”童歌心想，万一再尴尬一会儿就习惯了呢？她坐回来，“那就再聊会儿。”
男一号说：“还真接着聊啊，我就跟你客气一下。”
“什么人呀你！”童歌气笑了，一激动差点把水全倒在男一号身上，幸好他及时跑开了。男一号说：“虽然我防水，你也不能用水泼我，洗衣服多麻烦。”
“要洗也是你洗。”童歌放下杯子。
“洗就洗，谁怕谁啊。”男一号坐下，问：“我聊得怎么样？”
“有点欠揍。”
男一号笑着说：“其实你可以打我，只要你的手不怕疼。”
童歌说：“我说错了，不是有点，你是特别非常十分欠揍。”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
“……”
男一号说：“看电影前有什么不痛快的？跟我说说，我帮你排忧解难，不好的，我和你一起骂。”说完这句话，他眼看着童歌整个人沉下来，脸上的表情全没了。
童歌叹口气，说：“明天再去一趟研24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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