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

　　08

　　怀兮深感可笑。
　　今晚到现在，蒋燃就一直在用这种口吻频频试探她。他要她所有的情绪，要她面对程宴北时的真实反应，还要她不许对他有所欺瞒。
　　何必如此？

　　而她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昨晚为什么她用“蒋燃”的名字拿房卡，却进了程宴北的房间。
　　不喜欢别人瞒她，她如今却对昨夜也只口不提。

　　心烦意乱。
　　她甩开了蒋燃的胳膊。

　　不长不短一段路，沸腾着暗沉暧昧的红。仿佛向一个隐秘的，晦涩的，不可告人的异域国度偷渡的暗河，载着她，推着她，无所目的地飘摇。
　　看不到真相。

　　回到露台，不远，外滩仍人声鼎沸，这边衣着各异的男女簇拥厮磨，低昧闲谈。
　　这一处旖夜益发浓了。

　　怀兮意兴阑珊，没了兴致。
　　她拿起外套和包，余光瞥到了程宴北，与那个挽着他从电梯中出来的女人。他们换了座位，坐到另一头，好像在刻意避开那个与她离得极近的位置。

　　那一抹姿态优雅的白靠他极近，男人慵懒地靠住沙发，臂弯环于女人腰后。席间气氛炒热过一通，旁人同他们开无伤大雅的玩笑，觥筹来往，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立夏一来就直奔主题。她酒量好，人也玩儿得开，没一会儿就喝了一圈。
　　程宴北还是一杯也没碰。
　　怀兮想低调些，避开酒桌气氛，拿了自己东西就走，却还是被眼尖的看到了，嚷嚷了句：“唷——蒋燃和他女朋友也回来了！”

　　蒋燃跟在怀兮身后过来，点头笑：“不好意思，刚出去了一下。”
　　怀兮正要转身走，蒋燃便捏住了她的手腕儿，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的力气意外大，死死地扣住她，肩膀也抵着她，她想抬脚都走不开。
　　他直视她，声音很低，笑着问：“你有多怕见到他。”
　　怀兮抬头，眼神恨恨的。
　　“你到底怎么了？”蒋燃始终在笑，“不是不在乎吗。”

　　“——怎么了啊？要走吗？”旁人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异样，高声道，“这不来全了嘛？蒋燃，带你女朋友再喝几杯啊，我看她一直没怎么喝！”
　　不久前怀兮与蒋燃剑拔弩张差点吵起来，在场有几人也都看在了眼里，又嚷：“蒋燃，哄哄你女朋友啊，还生你气呢？”
　　“不就一个房卡的事儿吗？都怪任楠！任楠，赶紧跟人燃哥道歉——”

　　七嘴八舌的，搅得怀兮心绪更乱。她循着一众热闹，微微抬眸，向一个方向看去。
　　坐在暗处的男人，竟也在看着她。

　　他黢黑的瞳仁透出几分好整以暇的散漫，单眼皮弧度淡漠，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又像是，蓄谋已久的窥视。
　　很像是在看她的笑话。
　　就像昨晚一样。

　　是了。
　　大家都知道，分手后，过得糟糕，过得狼狈的那个，总要被另一方在心底嘲笑的。
　　谁都知道。

　　昨晚给错房卡的事儿已传了一圈，你一句我一句的，中间还牵扯了个程宴北，立夏听了难免疑惑，靠入他怀中，问：“他们说的什么房卡？”
　　程宴北收了收目光，垂下眼，掸了掸烟灰，语气淡淡的，“没什么。”
　　“真没有？”立夏狐疑。
　　“嗯，”他说，“已经解决了。”
　　立夏一时也不好问什么了。

　　这时，蒋燃也牵住了怀兮。
　　他手掌温热，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语气缓缓，像是在哄她：“大家都不想难堪，你也不想吧？又没人知道你和他的事。”
　　怀兮不说话。
　　“你现在反应这么大，会让人看笑话的，是不是？”
　　一语中的。

　　怀兮不喜欢被人看笑话。
　　谁都不会喜欢。

　　-
　　气氛热闹，酒过三巡。
　　一群人喝着喝着，玩起了真心话游戏。
　　立夏酒量不错，也爱玩儿，白裙摇曳一圈，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当然也骗了不少不走心的“真心话”出来。

　　“我以为副队女朋友是个荤腥不沾的清纯挂，没想到这么能喝，”Hunter的许廷亦喝得面赤，彻底折服到立夏酒量之下，连连摆手，“真的喝不动了……喝不动了。”
　　立夏却脸不红心不跳，又喊来Waiter来开酒。在场平时自诩酒量不错的男人们都开始大呼放过：“程宴北，你拦着点啊——”
　　“这么喝下去，她受得了我们受不了啊！”
　　一桌子鬼哭狼嚎。

　　“你别拦我啊，”立夏对程宴北柔柔一笑，面容娇酣，“你平时都不喝酒的，你知道我有多憋吗？”
　　说着就接过Waiter递过来的酒瓶，准备再展身手。
　　“怎么能这么喝？”蒋燃在一旁插了句话，笑着问立夏，“你都几瓶了？”
　　立夏看向他，眯了眯眼，笑得动人，“你数了？”
　　蒋燃也笑一声，看着她，摇了摇头。

　　“没数就别问我几瓶，还拦我酒，”立夏说着一杯直接推到蒋燃面前去，情绪高涨，“你不也挺能喝吗？来啊——”
　　然后拿过自己杯子，要倒酒。
　　立刻出现一只手，拦住她的动作。
　　十指干净，骨节分明。

　　程宴北伸手，直接将酒瓶夺走，抬眸看了她眼，“少喝点。”
　　立夏又一把抢回来，有些醉了，跟炸了毛似的：“我都说了你别拦我了，你不喝凭什么不让我喝？”
　　又喊大家跟她一起。

　　众人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程宴北：“副队——”
　　“我们真的喝不动了啊。”

　　程宴北于是也不跟她抢了。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重新靠回了沙发。
　　在场只有他与怀兮两人不喝酒，话也都少，处在一群爱热闹的人群中，总有些格格不入。
　　“副队从来不喝酒吧？”
　　“嗯，不喝。”
　　“怎么不喝呢？”
　　“哎我才发现，蒋队的女朋友也不喝酒啊……”

　　如此话锋一转，正百无聊赖地玩儿裙摆流苏的怀兮抬起了头。
　　方才电梯门前一面，立夏就认出了怀兮。
　　立夏专门给模特儿做造型，还与ESSE有过合作，怀兮曾经作为ESSE力捧的model，在各大秀场都刷过脸。立夏对她印象很深。

　　立夏也注意到了她不喝酒。
　　那会儿她要走，与蒋燃剑拔弩张，吵架了似的，坐下了又安安静静，与程宴北一样，处在喝得酣畅的一群人中，像是另个世界的人。

　　立夏于是主动同她攀谈起来：“怀兮，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一语出口，又是震惊众人。
　　怀兮也睁了睁有点儿无精打采的眼睛，颇感意外。

　　蒋燃也吃了一惊。
　　包括神色一贯倦淡的程宴北，眉心都轻轻地皱了皱。
　　满桌目光全集中在在场的唯二两个女人身上。

　　“我认识你啊，”立夏笑道，“你以前在ESSE很红的，我之前跟你们工作有来往，也见过你——不过，你估计对我没什么印象。”
　　怀兮勾勾唇角，只礼貌地笑了笑。
　　今晚之前，她的确对面前的女人没印象。

　　“怎么，你现在不在ESSE了吗？”立夏问她，“后来我看ESSE的秀，都没见过你了。”
　　怀兮坐直身，蒋燃的外套披在她肩膀，垂过肩一半，滑下一片白皙。隐隐绰绰。
　　她看着立夏，似乎不愿说太多，只淡淡地道：“不在了。”

　　“那，喝一杯吗？”立夏举起杯子，向她邀酒，“我男朋友跟你男朋友关系那么好，我们以后也会经常打照面的，大家今天见一面就算朋友了——对了，你现在还当Model的吧？那我们四舍五入也还是一个圈子的嘛。”
　　怀兮看了她几秒，“我不喝酒。”
　　“为什么？”
　　“不会。”
　　还是那会儿任楠问起她时的答案。

　　她的确不怎么喝酒。说到底也不会喝，更没有立夏这么能喝。
　　昨晚的烧酒，要不是黎佳音左右相劝，她一口都不打算碰。

　　“为什么不会？”立夏有点儿好笑。
　　怀兮一看就是那种长得漂亮，身材好，又很会玩儿的女人。不然也不会入蒋燃他们这个圈子。
　　玩咖居然还有不会喝酒的。

　　一个简单的习性，被立夏问得胡搅蛮缠的，怀兮有些心烦，不太客气地轻笑：“我为什么要会？”
　　“……”
　　气氛有些尴尬。

　　虽是第一次正式打照面，彼此相视一眼，却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硝|烟味儿。
　　立夏先降了半旗，以示投降，依然笑盈盈的。
　　“算了，不会喝就不喝了。”
　　说着，她就仰头，一整杯烈酒饮尽，向怀兮展示自己空了的杯子：“我干了，你也别随意——既然你不喝酒，那我要提条件了啊。”

　　怀兮扬了扬眉，稍有兴致。
　　她迎上立夏的视线，唇角一个小巧梨涡，眼底泪痣透着几分清冷。成年人从不轻易喜怒于形，大家都面带笑意。
　　“条件是，你得告诉我一个秘密，”立夏轻缓着语气，“说句真心话——怎么样？”

　　“啊，程宴北女朋友这么会玩啊，”旁人感叹，“刚喝得我连我八岁还在尿裤子的事儿都说了，这会儿又去诓人燃哥女朋友。”
　　不过在座的全然把这当成了立夏为了活跃蒋燃与怀兮之间气氛的方式，也借此开起了怀兮玩笑。
　　“蒋燃，立夏把机会给你了，你赶紧趁机会好好哄哄你女朋友——”
　　“立夏你快问，问问蒋燃女朋友喜欢蒋燃吗？互相都哄哄啊。”

　　刚玩一圈游戏，就有人夸立夏是清纯长相，所谓的“初恋脸”。立夏便自然而然引到这个话题，趁势问怀兮：“你实在想不到的话，不如说说你的初恋？”

　　在场大多阅尽千帆无数，这话题仿佛禁忌，平日不可告人。如今都来了兴趣，统统竖起耳朵。

　　怀兮被推到风口浪尖，明显是用她来助兴，她听到这个提议，却是有点儿轻蔑地笑了笑。
　　懒懒地一抬眼。
　　程宴北又一次向她投来了视线。

　　隔着层青白色烟气，都能感受到他略带审视的目光。
　　他好似也来了兴致。
　　今晚头一次不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姿态。

　　“初恋？”怀兮于是正了正身，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初恋有什么好说的，不是谁都有么。”

　　“是谁都有，那你说点不一样的啊。”
　　“快点说，好想听！”
　　“蒋燃听了不会生气吧哈哈哈——”
　　“怎么会，燃哥能那么小气？”

　　怀兮笑吟吟地转头，蒋燃也看着她。
　　她唇角轻扬，直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初恋就是个混蛋。”

　　“我跟我初恋上过床，在他家二层阁楼，他家人就在底下看电视，他在阁楼上操|我，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出声，够不够混蛋？”她顿了顿，补充一句，“哦对，那时候我高三，我妈还是他班主任。”

　　一语惊人，四下俱寂。
　　蒋燃的脸色差到极点。

　　怀兮轻慢地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下巴抬了抬，又看向对面的立夏——
　　或是，在看立夏身边的谁。
　　或是，刻意忽视了他所有的表情。

　　“嗯对了，我抽烟还是他教的。”
　　“他教会我很多。”
　　怀兮余光掠过对面的男人，都懒得琢磨他是副什么表情，懒懒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最后又笑着补充：“我唯一记住的，就是不要吃回头草——因为包括他在内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宴北听她说完，无意识地勾起唇，偏头一笑。
　　他今晚就异常沉默，平时也不算个话多的人。立夏听到他这么漫不经心的笑声，疑惑地回头。

　　男人嘴角笑容却久久未消。
　　他指尖半支烟烧到了尽头，快要烫到手指，都未知觉。
　　那一截烟灰将落不落，与他一样，仿佛听了个多么值得回味，意犹未尽，多么舍不得落场的故事。

　　-

　　散场，一群人喝得七歪八倒。
　　蒋燃后半场又喝了不少。他平时酒量不错，也算是个酒场君子，终究没喝过立夏。最后被几个还清醒的人扛上了程宴北的车。
　　立夏也醉了，也上了程宴北的车，直接睡过去。
　　会开车的人里只有程宴北一口酒没碰，负责载蒋燃他们回去。

　　怀兮也没捧酒。
　　去年年底她在国外考的驾照，才更换成国内的。国外右舵的车她就开得马马虎虎，在国内没怎么上过路，也不熟悉上海的道路，就没敢开。

　　三三两两的人在门前等代驾，程宴北出来时，能走的都走了。
　　怀兮住外滩附近，不是很远，她不打算与蒋燃一起回他住的那家酒店，准备打车回自己住的地方。

　　黎佳音和她发了会儿微信，得知她要跟蒋燃分手，一头雾水。
　　【分什么手？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嘛？】

　　怀兮换男朋友的速度令人咂舌，理由各异，全凭她心情。这次黎佳音却不理解了。
　　听说蒋燃会哄女人，温柔体贴，还是个富二代，家在港城开船厂，条件好，又是个挺有姓名的赛车手。怀兮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一直还算合拍。
　　如果黎佳音记忆没出错，怀兮今天跟她打电话还说昨夜那个“生日礼物”的效果不错，今天床都没起来。

　　怀兮站在门廊一侧等车。避着风点了根烟，舒缓整晚的情绪。
　　察觉到有人经过，一阵小风儿带过。她一开始没在意，直到一道低沉的声音落下。
　　“这次准备玩多久？”

　　怀兮昨夜就听过这声音，她微微站直身，循声看去。
　　一抬头，就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睛。

　　一夜漫长，照面打了不少。
　　但除了那句她说“不认识”，和他装模作样介绍他是何许人，眼睁睁地目睹着她错拿他喝过的杯子之外，他们没有过其他交谈。

　　男人轻垂着眼。唇上咬着烟，没点。
　　烟身通白笔直，很干净。是他和她以前都很爱抽的七星蓝莓爆。
　　怀兮眯了眯眼，朝他吐了个烟圈儿。借着烟雾徐徐，细细地打量他。

　　数秒后，她不禁反笑：“玩儿？”

　　微风漪漪，掠过在她侧脸缭绕的短发，笑容娇俏。
　　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她留了很多年的长发。
　　分手后，她又留了很多年的短发。

　　程宴北也笑。
　　同她一样的漫不经心，一样的心照不宣。
　　各怀鬼胎。

　　他极有耐心似的，又低声，问了她一遍。
　　“这一次，准备在我面前玩多久？”

　　他高大笔挺，一米八八的身形，站在她身旁，压迫感很足。
　　怀兮心底冷笑，表面却还算体面——努力维持出个不会被他看笑话的姿态，对上他的眸，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没准备玩儿，我是认真的。”
　　“跟蒋燃？”
　　“是啊。”

　　简单的一句“你准备玩多久”，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在异地相遇如寒暄一般自然的问候——问询对方是否要在此地久留，下一段行程安排如何，要同谁一起。
　　可其实没有人关心答案是什么。
　　因为你逗留，或者我先走，我们都已经结束。我们不会再携手同行。

　　但怀兮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昨晚和今晚，你也看到了，”怀兮淡淡地笑着，红唇熠熠，偏生显得稚气的短发下，那张俏丽的小脸上竟有几分恶作剧的意味，“我们很认真。”
　　程宴北唇角虚勾，“是么。”
　　“是啊，怎么，你没告诉他昨晚我们的事？”她的语气半是试探，半是讥讽，“他可盘问了我好久。”
　　他眉眼一挑，又是反问：“你没告诉他？”
　　他唇上那支未点的烟都仿佛跟他一同在静候下文。
　　兴致盎然。

　　“这种事不是你说才有意思吗，毕竟是我错进了你的房间——”她表情很张扬，“你没告诉他我们昨晚是怎么玩儿的吗？款式你都替他先看过了，没跟他说你喜不喜欢？”
　　他太高了，她如此仰头同他说话，像是直直想望入他眼中。

　　程宴北却只是垂眸，看着她笑。

　　就这么相视了数秒。
　　数秒。
　　仿佛酝酿着一个世纪的暗潮汹涌。

　　他突然，朝她倾身过来。
　　那双深沉黢黑的眸，攫住她。如幽深不见底的潭，要拽她下地狱。

　　他唇上未点的那支烟，也随他挨过来，靠近她烟前端的一点猩红。
　　瞬间，如星星之火，点燃。
　　映在彼此的面容。
　　如火光跳跃。

　　“……”
　　“够野，”他唇边一抹轻笑，烟燃起的同时，撤开身，“但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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