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

　　13

　　蒋燃听到了，他唇角轻牵，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和她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他正着打电话，脸却是黑了大半，皱着眉，情绪似乎不太好。赛车服褪下一半晾着汗，显然才从赛车道下来。

　　立夏没打扰他，去前台点了杯咖啡，找了处地方坐下，打开电脑，手放在键盘飞快敲打，处理今天剩下的工作。

　　怀兮还犹豫，程宴北已将她手机劫到自己手中，“哎，你——”
　　她要抢回去，他却是已向蒋燃开了口。
　　“怀兮开你的车撞了我的。”

　　他的嗓音徐徐淡淡。如夜风。
　　很平静，很平静地就能说出她的名字。陈述事实。
　　不过这话过于干脆利落，倒像是在秋后算账，存心在跟蒋燃告她状似的。

　　怀兮悻悻收手，不大高兴地坐回去。吹了下额前单薄的刘海儿。
　　昨夜蒋燃在他们初见时一句“你们应该认识”，已将现在的，过往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全部昭然若揭。
　　程宴北此时平静如常地道出她的名字，四平八稳的语气，的确应召了那句，他们“应该认识”。
　　不必在谁面前伪装。

　　蒋燃有点儿紧张，问：“她没事儿吧。”
　　程宴北懒懒地一瞥。
　　怀兮在座椅窝着，抱起手臂，气得跟个河豚似的，见他看过来，恨恨横他一眼。
　　程宴北散漫地移开视线，回答蒋燃：“没事。”
　　“那就好。”蒋燃松了口气。

　　“你的车我让任楠开到你常去的那家4s店了，刮了漆，车后灯里外都要换，估计得三五天才能换下来。”
　　程宴北说着，又看怀兮。
　　一脸“你干的好事”的表情。
　　怀兮装没看见，瞧自己的指甲，没搭理他。

　　“没事儿，换吧，”蒋燃心生烦躁，随处找地方就坐，拿了支烟，准备点。
　　无意地一抬眼，立夏坐在前方。
　　不得不说，她穿一条简单的连衣裙都很有气质。她背对着他，长发拢在肩一侧，一截儿脖颈白皙，十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火星一蹿。
　　蒋燃眯了眯眼，终究没点唇上的烟，又放下，“一会儿我给那边打个电话问问，老板和我熟，维修不是大问题。”
　　“好。”
　　程宴北应完，手机还给怀兮。
　　他直视前方道路，没再看她。

　　怀兮一把夺回手机，动作都忿忿的。
　　她不安地整理一下裙边儿，主动向蒋燃道歉：“对不起啊……刚开始我还开得可以，都到门口准备进去找你了，就最后倒车没倒好……啊你放心，我会赔钱给你——”
　　说完她还暗暗心紧了下，盘算还剩多少钱。

　　“没事儿，我会处理好。也怪我，什么都没考虑就让你开车上路了，我以为路途短不会有什么事，你没事就好，”蒋燃温和地笑笑，端起面前的咖啡去前台续杯，“你现在在路上吧？”
　　怀兮也不知程宴北要去哪儿，随口问：“——哎，你去哪儿？”
　　“赛车场。”他淡淡答。
　　怀兮便回复蒋燃：“赛车场。”

　　前台服务员寥寥，放了杯咖啡，许久无人问津。
　　满休息厅就蒋燃和立夏二人。立夏戴着耳机，叫她的号她全然没听到。

　　蒋燃听到程宴北与怀兮对话，总不够舒服，他平复了下呼吸，说：“那你也过来吧，我们一起吃个饭，等晚上训练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他做了个举手之劳，顺手将立夏点好的那杯从前台端起。
　　经过她时，微微一躬身，放在她桌上。

　　桌面一声轻响，立夏从屏幕抬头，很讶异。
　　蒋燃继续朝自己的座位去，稍稍回头看立夏一眼，唇边笑意淡淡的，继续跟怀兮说：“晚上我们有个友谊赛，要来看看吗？”
　　怀兮晚上也没什么事，于是答应下来：“好。”
　　“那我在这边等你。”
　　“嗯。”

　　挂了电话，怀兮立刻查银行卡的余额，盯着屏幕那几个寥寥无几的数字，她动了动唇，问：“那个……换个车灯，喷漆什么的，要多少钱。”
　　程宴北左手搭窗边儿，右手单手开着车，听她声音都僵了，有些好笑：“怎么了。”

　　“我得知道多少钱赔给蒋燃——嗯对，”怀兮说，“你修车灯的钱，我也给刚才那个人了。”
　　程宴北没说话。
　　她顿了顿，又补充：“……我不想欠你。”
　　“——你没欠我，”他立刻接了话，半是打断，倏尔又放缓语气，“下次开车注意点儿。”

　　-

　　陆陆续续结束了训练，餐厅满满当当。一群人下了赛场倒是敌我不分，其乐融融。
　　时隔这么久，怀兮又要拍杂志。在身材管理方面她向来自律，晚饭她一口没碰，只喝了小半杯柠檬水，坐蒋燃对面，一页一页地滑尹治发来的资料。

　　“明天拍吗？”蒋燃问她，“准备怎么样了？”
　　怀兮托着下巴，视线垂下，浏览样图，“还可以。”

　　平时他们甚少过问彼此的工作，蒋燃也刚刚才得知，她前天是去《JL》试镜了——如果他没记错，这次程宴北携夺冠凯旋的Hunter登的杂志也叫《JL》。
　　不过怀兮告诉他时，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一层。
　　好像程宴北三个字，是什么不能提的禁忌。

　　蒋燃放下筷子，对她笑：“还可以是怎么？你不如说是胸有成竹。”
　　怀兮闻言，眉眼轻抬瞧他，倒是笑着肯认：“我确实胸有成竹。”

　　蒋燃目光在脸颊那个小小的梨涡停顿。

　　初见怀兮，还是五年前她跟程宴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之时。
　　那时她还是长发，一到夏天，经常是吊带儿热裤小皮裙，向来毫不避讳地展示自己的高挑身材，不躲不闪不娇赧，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打扮和现在一样又野又张扬。
　　他们俱乐部那群没尝过荤腥的学员一到周末就会嚷，程宴北那个身材很辣，长得很漂亮的女朋友又来了。

　　一到周末，怀兮会从港城的西面，坐很久的车到港城东头来找程宴北。她在港西的财经大学，程宴北在港东的港城大学。他们相隔甚远。
　　有时程宴北也会去港西，不过他入了MC后经常忙到没时间，后面就总是她过来。

　　程宴北训练时，怀兮总在看台上。然后前前后后地被程宴北牵着，去逛一逛大学城。
　　他们开赛车的，前赴后继的女孩子很多，不过知道程宴北有个感情很好，还很漂亮的女朋友后，就望而却步了。
　　蒋燃与俱乐部那群人一样，对怀兮留意颇多。
　　她的确是那种张扬又惹眼的漂亮姑娘，宛如一朵迎风热烈绽放的罂粟，让人看一眼就很难挪开目光。

　　五年前蒋燃与她最近的一次照面，就是如此隔着一张餐桌，他路过俱乐部的餐厅，跟与她同桌的程宴北打了声招呼。
　　那时坐在她对面的还不是他。
　　是程宴北。
　　那时她的眼里也只有程宴北。
　　以至于去年年底，一次朋友聚会，他们以“朋友的朋友的不怎么熟的朋友”的身份再遇到时，她都不记得他是谁。

　　训练还没结束。饭后，Neptune与Hunter两个车队的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回车场，路过蒋燃与怀兮这桌，挤眉弄眼。
　　怀兮穿一条露背绑带裙，姣好身材展露无遗，单只是坐在这儿就很惹眼。
　　昨夜经立夏提醒，不乏有人认出了她是原来ESSE十分当红的那位叫怀兮的Model，明面儿上就对蒋燃展现出十万分的艳羡。

　　蒋燃自然很受用，又问怀兮：“要拍几天？”
　　“三天？”怀兮见时间差不多，收拾手边的东西，“慢点儿的话得四天吧。”
　　“每天结束给我打电话，”蒋燃从座位起来，拥着她向外走，“我去接你。”
　　“每天？你训练这么忙，有空？”怀兮挑了挑眉，有点怀疑。
　　蒋燃低低一笑，看着她，意味深长的，“没空也得有空。”

　　-

　　蒋燃很会哄女人。
　　今天费尽心思让怀兮亲自来赛车场找他，是为了补她一个生日礼物，同时作为昨晚的赔礼。
　　一双限量版Jimmy Choo。猩红色绒面，细跟细长，仿佛浸了血的伏特加。、
　　妖娆又高调。

　　蒋燃知道她买鞋比买衣服都勤快，堪比换男朋友的速度。她的鞋柜永远满满当当，不同牌子款式限量版摆到几乎放不下。
　　可怀兮如今彻底穷了，宁愿把自己那些鞋子全卖了换钱。
　　弄坏了他的车，她当然不能白白受用这双鞋，问了黎佳音宝马换车灯和补漆大概需要多少钱，借了小一万，趁他去训练不能看手机，转到他微信。

　　车场引擎轰鸣。
　　怀兮从五年前跟程宴北分手后，就不会去看赛车比赛了。
　　其实之前她还交往过一个在赛车场当赛事经理的男朋友，大周末约会邀请她去看比赛，没几天她就提了分手。
　　挺没情趣的。

　　夜幕下，整片场地灯火通明，亮同白昼。
　　迎上夜风，怀兮与立夏登上40多米高的看台。赛场中十几辆颜色各异的赛车一圈圈地飞驰，如光电交织。
　　任楠与她们两人一起，成为两个车队这场友谊赛仅有的三名观众。

　　任楠人热情，喋喋不休为她们解说，什么颜色的车是哪支车队的，是谁在开，驾驶特点是什么，车技如何如何。可车速快如闪电，一圈儿冗长，很久才能掠过眼前一瞬。
　　好几圈，怀兮才勉强能记住，银灰色的是蒋燃的，那辆始终领先的红黑相间的车是程宴北的。
　　到最后，满赛场仿佛只有他们两辆车无我无他酣战不休，难分彼此。

　　立夏时不时与任楠交谈几句。她应该常来看程宴北开赛车，与任楠这个专业的聊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术语都略懂一二。
　　反观一旁的怀兮，趴着栏杆儿，却是相反的安静。
　　她换上了蒋燃送她的那双鞋子。
　　夜风带动她的发，缭乱过她柔美的侧脸。她的鼻尖儿小巧玲珑，眼睫低垂下来，瞧着下方一片厮杀之景，有些心不在焉的。

　　立夏于是过来，主动搭话：“怀兮，你常来看比赛吗？”
　　怀兮直了直身，老实说：“不怎么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立夏看出了她的无聊，“你看，十几辆车，到头来好像就两辆在跑，赛场也是挺残酷的。”
　　怀兮静静地嗯了声，“的确。”
　　立夏又问：“对了，我听说，你都离开ESSE一年多了？”
　　怀兮这才缓缓直起了身，她后背倚住了栏杆儿，看着立夏，“是啊，很久了。”

　　昨晚怀兮就注意到，立夏很漂亮。
　　她的漂亮，是那种内敛中暗藏锋芒的美。看似只是大方的标致，同她说话时，眼尾却是不露声色地上扬，宁静眉目中敛着些许逼人媚色。
　　穿着打扮又是优雅的。美得很有层次感。

　　“其实，离开ESSE也挺好的，”立夏以自己的职业经验由衷地说，“我见过很多Model，一旦打开知名度就跟经纪公司解约了——这些公司的条款大部分都是对自己有利的，久待无异，对你也是一种束缚和捆绑，还是自由点儿好。这次《JL》倒是个很好的机会。”

　　怀兮眼角扬了扬。

　　“实不相瞒，我昨晚是经朋友介绍去《JL》面试造型师了，”立夏温和地笑笑，“明天拍摄，你跟我男朋友的造型有我负责的一份儿。”

　　她的男朋友。
　　怀兮维持微笑，迟疑地点点头，侧头看赛场方向。没说话。

　　立夏又打量怀兮脚上那双猩红的Jimmy Choo。
　　女人总是对女人的打扮过分关注，那会儿看到怀兮穿得还是另一双鞋，没一会儿就换了新的。何况鞋型如此漂亮，很扎眼。
　　听说是蒋燃送她的。

　　立夏好似找话题一般，称赞了句：“鞋子很漂亮。”
　　怀兮正远眺夜空，从漫天星辰中渐渐地回了眸，扬起笑容：“谢谢啊。”

　　“——不如，明天你穿来拍摄吧，真的很漂亮，”立夏有了主意，又打量那双鞋，“你男朋友眼光真好，这鞋子可不便宜，快绝版了，也很难买到。”
　　杂志拍摄造型是可以自备衣物的，怀兮却还是有些讶异，毕竟她与立夏才是第二次见面，立夏就如此通融了她。
　　“放心，我这点话语权还是有的，我可是造型师。”立夏看出她的疑惑，对她一笑，大大方方伸出手，“明天合作愉快。”

　　最后一圈。
　　蒋燃那辆银灰色梅赛德斯W11进入最后一个弯道前，冒着爆缸的风险狠狠地提了速，想追上前面始终领先的程宴北。
　　一个加速过猛，车身险些倾翻。
　　程宴北注意到后方情况，眉心轻轻一皱，见蒋燃的车稳稳落回地面，他才像往常一样开始平地提速，比平时晚了零点几秒。
　　蒋燃于是当即抓住空档，如一道灰色闪电，气势嚣张地咬死他，直冲而来！
　　近十圈下来，一直憋了火似的。

　　红色法拉利SF100平地飞速一向又稳又快，程宴北有条不紊一个加速，利用好最后一个弯道，又一次将梅赛德斯狠狠甩开，一个冲刺，毫不费力地冲过了终点。
　　始终一骑绝尘。
　　就如这么多年，这么多日来的无数场比赛一样。
　　蒋燃始终无法超越他。

　　前方光线明亮。
　　轮胎引擎尚在发热的银灰色与红黑色的赛车，此时像是交织着的熊熊暗焰，在终点线燃烧着。还没从赛场上胶着的气氛中平息下来。

　　车门依次开启。
　　程宴北与蒋燃一前一后下车，照例迎面上前，扣住对方手掌，“辛苦了。”
　　“辛苦了，辛苦了。”
　　友谊第一。

　　夜风飒爽，程宴北心情畅快。他才准备收手，蒋燃扣住他掌心的力道却没松——
　　程宴北便停在原地。
　　这才双双心照不宣地收了手，彼此都寸步不挪。

　　程宴北摘下头盔，疏懒一抬眸，有点儿讶异地笑了下：“怎么了。”
　　对面的蒋燃也是一脸笑意，淡淡地问他：“你还喜欢怀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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