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满阶红

　　青葛峰上。

　　细雨如牛毛一般密密地斜织着，草亭外的一株老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泛着油绿的光泽，连绵不断的青山被水雾笼罩着，整个天地都如同水墨画般，烟水迷蒙。

　　每逢雨天，夕颜的心情都特别舒畅。

　　她拈起一朵花嗅了嗅，然后撕下一片花瓣，投进了薄胎白瓷的茶盏中，花瓣中的紫颜色渐渐在水中化开，茶水开始泛红。

　　等花茶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时，夕颜惬意地嗅了嗅茶香，正打算喝上一口时，忽然听见了草亭外的山间小径上传来了一阵分花拂柳的脚步声。

　　这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小径下行的方向。

　　慢慢地，小径上冒出了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棵墨兰，伞面越来越高，很快，伞下出现了一张清雅出尘的容颜。

　　来人一袭青衣，墨发垂肩，悠闲而惬意地走在细雨中的石阶上。

　　见到草亭里的夕颜，他微微对她点了下头，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姑娘，打扰了，敢问此处可是青葛峰？”

　　他的声音像玉石一样温润好听。

　　夕颜点点头，“是青葛峰。”

　　来人似乎松了口气，继续问道：“听闻青葛峰中的落花谷是通往九龙城的门户，敢问姑娘，落花谷怎么走？”

　　夕颜向山上指了指，“顺着这条小径向上走，会看到一个三岔路口，右边的小径，通向落花谷。”

　　来人弯腰把油纸伞轻放在地上，然后对夕颜深深作了一揖：“小生谢姑娘指路。”

　　说完，他捡起油纸伞，礼貌地向夕颜告辞后，顺着曲折的小径向上走去。

　　那背影挺拔飘逸，令人神往。

　　夕颜见过许多俊美的男子，但却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他文雅淡然的气质竟有些像书中描绘的凡间的读书人。

　　九龙城里的男子大都是热烈奔放的、爱憎分明的，或是冷酷残忍的，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些野气，当然也有极少数修为高的，看上去虽高雅却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傲感。

　　而那个人身上没有野气，没有傲气，只有如青山绿水般空寂超旷的淡然感。

　　更让她印象深刻地是他竟然自称“小生”，虽然她明白这个词汇的意思，但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耳听见有人这么自称。

　　真是个奇怪的人。

　　夕颜对那个青衣男子充满了好奇，当然更多的是好感。

　　难道他是她的喜神？

　　香馨的花茶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她急忙把茶盏、风炉、木炭以及那朵残缺的花一股脑地收到袖中，在那男子后面几丈远外亦步亦趋地跟着。

　　由于想同他搭话，可是母亲曾说过“上赶着不是买的”，女孩子还是矜持些比较好，这样更能增加神秘感，更能吸引男人。

　　母亲可是九龙城的统治者，她的话总归是不会错的。

　　夕颜于是心生一计，暗中施法，从袖中取出刚才那碗茶汤，朝空中一洒，顿时，山中的雨势大了起来。

　　那男子果然停下来，回转身对几丈开外的夕颜说：“姑娘，小生唐突了。姑娘对在下有指路之恩，这把伞就送与姑娘遮雨，望勿推辞。”说着，走到她面前，把伞递给了她。

　　被陌生的男子关怀，这让夕颜很是羞赧，她红着脸接过伞，鼓起勇气小声地提议道：“这伞够大，公子与我一起吧。”

　　他淡淡地拒绝道：“姑娘，小生乃男子，不怕淋雨，还请姑娘自便。”说完，对她拱拱手，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真是不解风情。

　　她的暗示够明显了，如果是九龙城的男子，早喜滋滋地抓住这机会与姑娘勾搭起来。

　　夕颜平生第一次对男人示爱就以失败告终。

　　难道是他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吗？

　　夕颜平日的爱好之一就是看来自凡间的话本子，里面有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让她心生羡慕。

　　那里面的书生各个博学多才，谦谦如玉，最最重要的是，都对心上人百般温柔，千般呵护。为了和爱人长相厮守，他们不畏艰难险阻，冲破重重障碍，最终抱得美人归。

　　这种话本子里的深情又忠贞的男人才是她理想中的丈夫，比她的渣爹强上一万倍。

　　夕颜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可能属于迂腐的书呆子类型，根据她看了一百多年话本子的经验，她认为对付这种男人要“使尽浑身解数”，只要“让他对男女之事开窍”，然后他就会“如狼似虎”。

　　她的脑中显现出这些字眼来，便有些跃跃欲试。

　　当然这些字眼都是她从话本子里看来的，理论上明白，却从未实践过。

　　在交友方面，她被母亲管得很严，除了叔叔伯伯和师父们，她从未接触过其他异性。今早由于举行了成年礼，她才得以平生第一次单独出门，也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陌生男子。

　　夕颜被这个男人强烈吸引着，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变得又薄又透起来，湿湿的布料贴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出了紧致的腰身及两条修长大腿的轮廓。

　　她在后面光明正大地偷窥着他的身形，忽然发现原来男子的身材这么有看头，竟然让她移不开视线。

　　难道她到了发情期吗？

　　夕颜的脸上微微发烫，她很快良心发现，觉得弄这么大的雨很是对不起他，于是悄悄地向天空挥了挥袖子，雨势很快变小，又恢复成牛毛细雨的样子。

　　到了三岔路口，夕颜见他走上了右侧的小径，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公子名姓？可是为了朝雾公主而来？我是本地人，可以为公子介绍九龙城内的情况。”

　　那男子一听，转身对夕颜又深深作了一揖：“小生谢过姑娘，有劳姑娘了。”

　　那就是说他同意她做向导了？

　　夕颜忙摆摆手：“不谢不谢，举手之劳。”

　　两人边走边谈，那男子自我介绍说：“小生祁寻，姓祁的祁，寻找的寻。久闻九龙城朝雾公主招赘上门女婿，便想前去一试。”

　　夕颜感兴趣地问：“祁公子，你很有本事吗？你知道这是斗法招亲吗？”

　　祁寻淡淡地问：“听说只要经过三轮比试，胜者便可娶到朝雾公主？”

　　“错，不是娶到朝雾公主，是嫁给朝雾公主。”

　　“听说朝雾公主是绝世美人，就算不能获胜，能目睹到公主的芳容，也不枉小生踏遍万水千山、一路跋涉而来。”

　　“公子喜欢貌美的女子吗？”

　　“食，色，性也。小生是正常的男子，自然也不能免俗。”

　　“哦。”想起朝雾那颠倒众生的脸蛋，夕颜有些怏怏的，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祁公子，您看我长得如何？”

　　祁寻停下脚步，细细地看了她一遍，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红，两颊犹如桃花般娇艳，心里便看穿了她内心的情意，于是不动声色地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一板一眼地实话实说道：“姑娘清秀伶俐，楚楚可人，看上去单纯可爱，让人觉得很是可亲可近。”

　　这算是什么评价？听上去好像不在貌美的行列里。

　　夕颜有些失望，但她一向开朗，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后，便把不快抛到脑后，很是热心地为他介绍起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来。她是个称职的向导，声音甜美清脆，语调里带着股蓬勃向上的朝气，令人很是愉悦。

　　翻过山去，见对面横亘着更高的山峰，半山腰云雾缭绕，山脚下有一座城池，一条白练一样的河水横穿过城，最后汇入一个深潭中。

　　祁寻停住了脚步，看着云雾之处若有所思，问夕颜道：“那里就是九龙城吗？我刚才从天上经过时，并未见到任何城池。”

　　夕颜解释道：“为防外人从空中乱入，九龙城自有防御的障眼法。因此，去九龙城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经青葛峰由落花谷进入，但这条路寻常人是找不到的，只有在特殊时刻、有缘之人才会看到；另一条路是从卧龙山北端的谷口走，普通人都是从那里进出九龙城的。”

　　祁寻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嘴角一翘：“想不到我竟是有缘之人。”

　　夕颜听了不禁晏晏而笑。其实这条路能够显现出来，是因为她打开了通道。早晨，大巫占卜说喜神在正南，所以她特意在青葛峰候着，果然让她遇到了一见倾心的男子。

　　二人顺着小径向山下的谷底走，最后走到了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一线天。里面雾气缭绕，阴气森森。

　　夕颜收了伞，指着前面说：“过了这里，就是落花谷。公子，你若害怕，我走在前面吧。”

　　“无妨，小生乃是男子，胆量怎会不如一位姑娘？”祁寻抢先走进了一线天。

　　这里古怪得很，自祁寻落到青葛峰上开始，法力就受到了压制，越向前走，被压制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以往他是没兴趣一步步地行走在荒郊野岭的，如今，不得不像个凡人一样，亲身穿越这狭窄逼仄的山壁缝隙。

　　身后的这个小姑娘不简单，他早已察觉出她能控制雨势的大小。他在这里很难使出法力来，所以看不出她的本相，不知她是何妖物。

　　九龙城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当从一线天出来时，面前豁然开阔起来，满身大汗的祁寻只觉周身一轻，压制感顿然消失，法力恢复如初。

　　他回身阴鹜地看着一线天，暗想原来这一线天是九龙城的一道大门，若不是他法力强大，怕是早被压死在里面成了一滩肉泥。

　　夕颜自小长在这里，又是龙君女儿，不受禁制的影响，她也从不知晓一线天的厉害，当然更不知道祁寻刚刚在一线天十几丈的路程中，同那股压制力量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见他盯着一线天不动，夕颜奇怪地问：“公子？你怎么了？”

　　“从未走过这样的山壁裂缝，小生体会颇深。”

　　夕颜听不出他话里的冷意，只以为他没见过这种景色，便笑笑说：“走多了就习惯了，我已经走了无数遭，早不把它当回事。”

　　祁寻看了眼夕颜不语。

　　刚才在一线天若是她对他动手，如今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明白了她并没有敌意，他袍袖里的手暗暗松开了兵器。

　　忽然，他鼻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夕颜急忙打开伞，遮在祁寻的头顶，担心地问：“公子，你淋了雨，是不是生病了？”

　　祁寻把伞推到夕颜的头顶，“小生无碍，姑娘勿担心，大概是因为花香的味道太浓烈了。”

　　他放眼望去，山谷里到处都是一种盛开着红花的花树，只要微风一吹，花树上的花瓣便随风飘落。

　　如今，这落花谷里便是漫天的血红花雨。

　　祁寻伸手捏住飘过眼前一片花瓣，仔细地观察着，轻柔的花瓣上并未沾上雨水，他松开手指，花瓣又飘飘摇摇地飞旋了起来。

　　他不解地问：“这种花瓣为何不沾雨水？总这么飘着，九龙城里的人不觉得心烦意乱吗？”

　　“不会。这些花瓣大约两三天后沾染了一定量的尘垢后，自然就变重落下了。这种微风下，花瓣是飘不到九龙城的，风要再大一些，花瓣才会进城，然后很快就会被污染落地的，不会给人们带来什么困扰。”

　　地面全被花瓣覆盖住了，看上去就像铺了层厚实的红毯，一脚踩下去，才知道花瓣的下面全是泥泞。

　　这场雨也不知下了多久，祁寻的靴子还有青袍下摆都沾染上了夹杂着红色花瓣的泥水。

　　这种踩在脏污烂泥里的感觉糟透了，更让他不快地是，这一路上喷嚏不断。

　　鉴于身边那只多嘴的女妖一片好心，他忍住了想把她一掌拍飞的念头。

　　出了落花谷，雨停了，夕颜领着祁寻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溪水清澈和缓，夕颜脱下绣花鞋，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把两脚泡在溪水里，同时弯腰开始清洗鞋子，见他一动不动，便说：“公子，把你的鞋袜脱下，等会儿我给你洗洗。”

　　祁寻本是皱着眉头，很看不惯这女妖随便在陌生男人面前露足露腿的做派，直到听见她主动提出要为他清洗鞋袜伺候他，便觉得她很有眼色，对她的成见顿时减轻了不少，便不客气地脱下鞋袜摆在她身旁，然后，把袍子后摆一撩也坐到石上，像她那样，把一双光脚伸进了溪水中。
　　夕颜给他洗着鞋袜，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

　　她是公主，九龙城龙君的女儿，虽然不是正统，但也娇生惯养，从未亲力亲为地做过这等粗活，因此鞋袜洗得不甚干净，作为女人，她为此很是害臊，深怕祁寻嫌弃。

　　脸红的另一个原因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到男子的贴身之物，以前从未曾留意男子的脚竟然这么大，手里的靴子和她的绣花鞋相比，简直像一只小船。

　　她偷偷看了一眼祁寻的脚，心脏禁不住突突猛跳。

　　原来男人的脚和脚踝的形状都和女人的不太一样，不像她那样细腻白嫩，而是很强壮、很有力量的感觉。

　　洗好了鞋袜后，夕颜用“控水法”吸出了里面的水分，把干爽的鞋袜递到祁寻面前。

　　祁寻接过来看了看，礼貌地说：“多谢姑娘。”

　　夕颜看他不紧不慢地穿好鞋袜，觉得他的袍子下摆还是脏的，很是有损于他整体清雅淡然的气质，便说：“公子，把外袍脱下，我也给你洗一洗吧。”

　　祁寻拒绝道：“不劳姑娘了。”说话的同时，他用宽大的袍袖朝袍角一挥，下摆处马上整洁如新。

　　原来他可以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

　　这让夕颜有种自己多此一举的感觉，脸上顿觉火辣辣地烫。

　　她默默地穿好自己的鞋子，情绪有些低落，指引着他进了九龙城。

　　她是个开朗大度的姑娘，进了城后，很快就把刚才的不快忘到脑后，欢快地为祁寻介绍着九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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