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始皇的一千零一夜

　　自那之后，赵政几乎是夜夜留宿流华殿。

　　虽说先前他也常在芈泽处过夜，但敏锐的宫人们总能最先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

　　渐渐地宫内就有了些传言。

　　一个寻寻常常的早晨，赵政自床榻上醒来，起身见着背对着自己、穿着齐整的芈泽，便将她一把拉过。

　　“大王！”芈泽整个身躯被横抱在他怀中，不由得惊叫一声。

　　“寡人不是说过么……”赵政缓缓凑近，逗弄着芈泽，欲要在她唇上印上浅浅一吻，“……往后只有你我二人之时，唤寡人阿政便是。”

　　芈泽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向后闪躲，到底还是避过了那一吻。见赵政面露不满，她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段时间赵政与她好得是蜜里调油，她又何必出言扫兴。

　　况且，与他这样相处的感觉并不坏。

　　这些日子里，她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的，恍若置身云端雾里，又仿佛在做着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可她却是满心欢喜，甘之如饴。

　　“阿政……”话一出口，芈泽便含羞带笑地把头埋入赵政怀中，又抬手为他整理起散乱的衣襟来。

　　赵政的手却也没闲着，顺着芈泽左小腿向下轻抚，一把抓住那只纤纤玉足，然后挠起了她的脚心。

　　“哈哈哈大王快停下，我快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寡人偏不！”

　　外头负责洒扫的宫人们听了那殿内传出的调笑声，面上登时变得有些精彩。

　　一名姿色姣好的宫女摔下手中笤帚，语带一丝忿忿不平，“这王后颇有手段，大王素来不近女色，如今却夜夜留宿她宫中。”

　　四散的扬尘在日光下闪着烁目的金芒，她抬手挥开尘土，却还是呛咳起来。

　　“我听说楚人皆好巫术，大王如此盛宠于她，倒也是不足为奇了。”旁边的圆脸蛋宫女笑着搭了话，却是语带机锋。

　　美貌宫女见她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更是好奇了，便忍着喉中痒意道：“咳咳，愿闻其详。”

　　二人凑到一处正要开始议论是非，却听身后传来女子幽幽的叹息：“是啊，我乃山中精怪化形……”

　　圆脸宫女回过头去，却见她们讨论的那位王后，正缓缓从一棵合抱的老槐树后走出。

　　芈泽抬起皓白的手指，将鬓边一缕发丝放入嘴中轻抿，神色诡异地朝她笑道：“……平日最爱吸食你们这种年轻貌美女子的精血了。如今我要从你们当中选一个做祭品，究竟是谁这么幸运呢？”

　　她本动人心神的乌发雪肤与红唇皓齿，经这怪诞离奇的气氛一渲染，立即变得阴森瘆人起来，圆脸宫女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

　　“槐树，槐……”貌美宫女看了眼倚在槐树边的芈泽，心中一动，牙齿便打起了冷颤，“木旁有鬼……”

　　她瞬间面色如土，从喉间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有鬼啊！来人，救命啊！”

　　看着四散奔逃的宫女们，芈泽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盥漱已毕，赵政站于庭前，见芈泽唇角笑意未消，便问道：“王后在笑什么？”

　　雨水之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注1】。难得的空闲日子，他也想和王后一同度过。

　　芈泽便将事情始末说与他听，说到“吸食/精血”时还以十指变爪，作势要去扣抓赵政。

　　赵政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笑说道：“难怪寡人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竟是被王后摄走了魂魄。”

　　这句话在芈泽脑中自动转化成了“你这磨人的小妖精”，她闻言不禁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过世人皆说我们楚人信鬼神，好淫祀，其实也不尽然。”她望着赵政认真的神色，讪讪一笑，转移了话题。

　　地图炮古来有之，但她也不能让人凭空扣一顶帽子下来。更何况，事实完全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堪。

　　今日她便要在赵政面前为楚人正名！

　　“又传楚王在决定国家大事前，必定要先让卜尹拍击龟甲，读其裂纹，以判吉凶。”

　　二人走入殿内落了座，芈泽继续娓娓相道：“可事实是，楚人推行正祀，祭品也不求丰大。以卜决疑，却也不是唯卜是从。”

　　说实话，在芈泽头次参与楚国王室宗庙祭祀，见到黑夜里被服盛饰，围着火堆边唱边舞的巫女们时，也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什么跳大神的发源地。

　　但时间一久，她也释然了。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祈求神明攘除灾疫，福佑国土还算得上是合情合理。况且，楚地的尚巫之风也并没有世人传扬的那么狂热。

　　“比如我出嫁那次，卜尹甘融明明占得凶卦，却在父王的要求下多次改卜，直到得到吉占才罢休。”说到这，芈泽神情有些落寞。

　　父王…….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不过呢，这传言也不是一无是处。”见赵政投来抚慰的目光，芈泽重又振作精神，朗声道：“我不得不承认，楚人的确好卜卦。就拿我出生之时来说，那日我才呱呱坠地，父王就立刻急不可耐地让甘融为我批命。”

　　“不知那批命断言是？”赵政眉头一挑，似是起了兴致。

　　“女公子之命，贵不可言。”芈泽粗身粗气地学起了甘融的腔调，又摇了摇头道：“他们这些卜尹攻尹的，惯会看人眼色，顺水推舟。依我看，这断言看看便罢，却是万万作不得数的。”

　　赵政闻言有些疑惑，便问道：“此话怎讲？”

　　“只因我出生那年，正逢楚国助赵解邯郸之围，后又成功灭鲁，隐隐有复兴之势。甘融不过是看准了时机，意在奉承才有了这么一说。可我父王听后却是大喜过望，便取水泽万物、福泽万民之意，唤我作芈泽。”

　　泽，一个承载了父王希望与寄托的名字。回想至此，她才明白这一字的重量。

　　可她的降生，也并未让楚国的未来变得更好。所以这贵命之说，真的只是无稽之谈。

　　芈泽眨了眨眼，隐去眼中雾气，“我今日有些话多了，大王莫嫌我聒噪。”

　　“怎么会？”赵政将她拥入怀中，“寡人也想多了解一些王后的事。”

　　“父王他只得我一个女儿，故而将我视作掌中之珠般宠爱。不但许我拜师游学，若我想出游之时，他必命四哥公子犹一路护送。”得了赵政首肯，芈泽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也有好久，没和人谈论起自己的故国往事了呢。

　　不过她在楚宫之中的日子乏善可陈，芈泽决定尽量拣些赵政会觉得有趣的事说。

　　“我曾到访鄂邑，还记得那里有座铜绿山。去的时候正值深秋，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色的铜草花。”芈泽回忆起那在风中摇曳的花海，陶然道：“铜草花伴铜而生，若不是有它指引，谁又能想到那荒野崖间的地下竟埋着金铜矿藏呢！”

　　“寡人记得这鄂邑……”赵政的声音带了一丝迟疑。

　　“……如今是在大王的南郡。”芈泽把话接了过去。

　　楚国曾靠着鄂邑铜绿山的铜矿而兴盛数百年，但时过境迁，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即秦昭襄王二十八年，秦将白起拔郢止，纪南城破，建立四百余年的楚都就此消亡。

　　而到了秦王政元年，临近的鄂邑也被攻破，成了秦国的土地【注2】。

　　芈泽叹了口气，又道：“十年之前，我父王灭随国，设随县，而随人精于冶铜铸器，不输吴越之辈。我曾亲临随县，如今为大王锻造兵器的人当中，就有两个是我从当地请来的。”

　　早在春秋之时，就有楚武王灭权国，改权国为权县，是为设县之始。往后，除了封与公族卿族的食邑，楚国基本是灭一国设一县，设县尹，直属楚王。

　　四百年之前，这位楚武王曾多次御驾亲征，攻打随国，最后于伐随途中死在一棵樠树之下。

　　而四百年之后，他倾其一生也没能攻下的随国，终于在芈泽父王这一代被灭，成为楚国附庸【注3】。

　　在《楚居》中读到这一段历史时，芈泽不禁潸然泪下。

　　而后在踏上随县的土地时，她便油然而生出一种感慨，仿佛百载岁月穿梭眼前，往事浮沉尽化云烟。

　　“先是铜矿，再是铜器。”赵政打趣道：“想不到王后游玩之时也是心系家国，胸怀浩宇。”

　　芈泽闻言一怔，随后又淡然一笑。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抗秦大计，和父王说是游玩，其实却是在探索救国图存之道。

　　好在这些付出终是有了归宿，尽管是到了秦国，而非楚国。

　　人生不可能事事圆满，遗憾终归会有。但她仍感激上苍，并未让自己徒劳无功。

　　芈泽晃了晃头，将不快甩在脑后，“而随县附近，又有一处名叫云梦泽的地方，乃是楚国某位先王的狩猎之地，林中到处都是犀兕麋鹿。”说到兴奋处，她用手比划了几下，“我还曾在那里的薮泽中钓到过一只这么大的巨鳖。”

　　梦者，原野也。云梦大泽，不仅地名如诗如画，景致也是别有一番滋味。也不知何时，她才能故地重游呢？

　　赵政听后若有所思，夸赞道：“楚地风物，真是有趣至极。方才听王后说道，寡人也仿佛身历其境。”

　　“大王就不想亲自去瞧瞧么？”芈泽忍不住问道。

　　反正之后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会成为您的疆土。

　　“到时寡人定携王后一起去。”赵政笑着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好啊！适才那一席话，倒是勾出了我的思乡之情。”芈泽咽了下口水，“如今我正馋一碗楚地的雕胡饭呢！”

　　雕胡又称为菰，依水而生，根茎即为后世常见的茭白。前世里，芈泽只知茭白鲜美，而在这个时代尝过了软糯香甜的菰饭后，便立即被它的美味折服。

　　“不知这雕胡……”

　　“……是楚地的独有之物，秦国并无出产。”

　　“寡人本想一尝其滋味的，只可惜……”赵政轻叹了口气道：“楚地还真是物产富饶啊！”

　　“到时我亲自煮与大王吃。”芈泽笑道。

　　窗外，春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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