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世界的尽头

　　“太太，你回来了。咦，怎么脸色这么苍白，在同学家住一晚上怎么就成这样子了，要不要给你弄点早餐——”
　　“先生去上班了吗？”
　　“已经去了。”
　　“……”我握紧了栏杆圆形的顶端。
　　“太太，你怎么了，怎么有点不对劲？”张妈擦着柜子的手停住，然后狐疑的打量着我。
　　我虚弱的摇了摇头，慢慢的扶着栏杆往楼上走去。

　　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眼神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点，只能空目着看着雪白的墙壁，上面有着浅淡如同墨痕的阴影，像是永久都不会动的伤痕。
　　我该如何告诉他，我摔掉了他这个孩子的事实。
　　他明明就是那么的，那么的期待。
　　已经计划好要给小孩子腾出一间房，已经计划好要买什么样的摇床，要买什么样的玩具车，要让他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取什么样的名字……
　　从知道我怀孕的那天开始，这些就是我们一直孜孜不倦的谈论的话题。
　　把头深深地埋入了被子里，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但是它毕竟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相比于身体上的疼痛，它从我身体乃至心灵里被剥离的感觉才是更让我觉得伤心的，他原本可能是一个健康的淘气的小男孩，或者漂亮的可爱的小女孩……
　　而顾宇轩似乎都准备让他接他的班，做一个商业精英了，为此我们还争论了好久……
　　眼睛再一次闭上，但闭不闭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身处的世界原本就是黑暗而闷热的，周边只有茫茫的一片空洞。

　　光亮忽然刺入，按下开关的声音伴随着响起，顾宇轩的声音在最后，“怎么不开灯？”
　　他回来了。
　　我心无声的颤了颤，依旧不肯把头从被窝里抬出来。
　　听得他慢慢走近的声音，我有一种难言的心酸，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知道了……
　　如果他知道了他辛辛苦苦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没有了，如果他知道了是我不小心摔掉的，如果我不是强硬的要出去跟寝室同学聚会，如果我没有碰见田天……

　　“怎么了？”他扯了扯被子却没有扯开，笑着隔着被子拍了拍我的背，“还在跟我发脾气，孕妇老是这么生气可是不好的，昨天不是让你出去了吗？还让你出去住了一晚上。”
　　我在被子里无声的抽噎着。
　　但是肩膀却止不住颤动，顾宇轩大概是注意到了，一把扯开被子，掰过我紧缩在一侧的身子，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泪痕已经把头发粘湿在脸上，眼睫毛也已经聚拢在一起，我眨了眨，然后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握着我的双肩望入我的眼，良久，
　　“是孩子？”
　　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心气说的，即便语音平静得有如平常，但是尾音还是有着细细的颤抖。
　　我吸了一口气，抿唇点了点头。
　　“我……我不小心把他摔掉了……”
　　他从不留指甲，但是他掐入我肩窝的疼痛要比田天疼痛得多。
　　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止住了哭泣，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想从他眼神里面找出些什么来，我也不知道，原谅，疼痛，愤怒，还是别的，我不知道，也找不出来，因为他正缓缓的放开了手，眼里如同夜色大海，深沉幽黑，什么都看不见。
　　如同冰冷的雕塑一样，他起身站在床侧冷冷的看着我，肩膀没有了扶力，手臂颤抖着支撑着自己，忽然觉得周边都是难以下咽，甚至难以呼吸的冷空气，像是空气挤压着脱离了水的鱼，鱼唇张着，大口大口的呼吸，明明空气就在身边，却怎么样也填不到心里去。
　　太远太远。
　　我抬眼望他。
　　只有拳头是握紧的，他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也许他骂我还好一点，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了。
　　平静得像是没有风的深海。
　　可实际呢？
　　深海里压抑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看着他缓缓走出了房间。
　　每一步都沉重的踏在我心上。
　　他应该会很痛很痛吧。
　　比我痛千倍还是万倍？
　　或者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
　　我们的孩子。
　　他常常这样嘴角扬起的说道。
　　黑色西装的背影被外面的光线消融着。
　　我不敢叫他，也没有叫他，手指紧紧地攥着被角，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心口像是那鱼张着的唇，风呼啸而过，然而却陷入了更为幽深的黑暗里，不知道那空洞里装的是什么，眼泪再一次从眼眶滑下，但没有声音，没有抽噎，没有颤动，像是漫长的电影的定格，好像什么就这样逝去了。
　　就像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那些半青不黄，那些半褪未褪的日子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在，而且再也找不回来。
　　我们都知道有那个时候，却谁也无法真切的记忆起来。
　　到底是黄色的，还是青色的叶子，到底是如何的脉络和皱纹，到底是什么样的形状和触感，而那个时候的日子到底有谁在身边，他/她脸上有着怎么的表情，我们都无法再回忆，也无法再看清。
　　那滴泪就跟那样的日子一样无声的滑过，带着什么东西远去。
　　“太太，你跟先生怎么了？怎么好几天都没说一句话了？”我吃着早餐，听着张妈一边收拾起为顾宇轩准备的饭菜，一边唠叨着：“唉，先生又没吃，这样身体可怎么了得啊？！”
　　我看了看面前已经冷掉的早餐，又默默的低下眼。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唉，小两口过日子吵吵架是难免的，先生那么喜欢你，现在你又有了孩子。”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手忽然停顿，继续说道：“你一让步就好了，你以前不是很会哄人吗？先生就是再生气也拿你没辙啊，你这次也就吃点亏，哄哄先生算了，不过我也没看过先生生这么大的气。”
　　我放下餐具静默的坐在那里，听她继续说道：“对了，我今天又买了猪血煮给你吃，你可别又说难喝，全给倒——”
　　“不用了。”我目无表情的说道：“孩子没了，以后不用买什么猪血了。”
　　张妈抹桌子的手僵滞住了，然后转过头看着我，目光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我依旧表情平静的说道：“前几天就摔掉了，他也是为这个生气，你觉得我哄，还能哄得好他吗？”我转过头看着张妈，语带锋芒可实际上不过是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急于求助的渴望。
　　心里头已经分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真的很想有一个人说一说，但是看着张妈的表情，我又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他们的饶恕。
　　“我吃完了，先回房了。”我站起身子，看也不看张妈的往回走。
　　连张妈眼神都有着责怪，更何况他呢？
　　“太太，你知不知道，先生是打算向你求婚的？”
　　张妈忽然说道。
　　我的身子定住了。
　　“你没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听他打电话预订酒店和会场了，先生还专程去买了戒指，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世界都空灵了。
　　我闭了闭眼睛，嘴角泛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每次好像都要遇到幸福的时候，它都会溜走，它都会在我有着最深的企盼和期冀的时候溜走。
　　“太太，不是我说你，你的确是太任性了，怀了孩子要说出去聚会，先生等到了十点多钟，你又忽然打个电话说不会来住了，要住在同学家里，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说，然后一回来就是这副样子，你难道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吗？你总要说你为什么摔掉了孩子呀，先生要是不在乎你，又怎么会这么生气呢？！”
　　呆滞了许久，我转过头朦胧着眼睛看着张妈：“那……你觉得他还可能原谅我吗？”
　　“那要看你是什么原因了？”张妈端着盘子看都不看我的走过我身边，“不过叫我我也不会原谅你，先生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好端端地的一个孩子，你也能给摔掉了，真是造孽啊！”

　　他开了门，却没有开灯，站在床边松开自己的衣领，黑暗中只有一个黑影像是石柱一样的肃立在那里。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深夜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起身离开，其实，我都知道，只是不能说破而已，因为见面却沉默比这种不见面沉默更尴尬。
　　这件曾经载满了我们温馨的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了这茫茫的夜色。
　　我眨了眨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就着黑暗看着他说道：“顾宇轩，我们谈谈好吗？”
　　他把领带放在一旁，脱下西装，伸手解自己的衬衫手腕上的扣子。
　　我慢慢移到床头，细微的被子略略扯动的声音反而显得喧闹，抱着双腿，我抿了抿唇缓缓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还很怪我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但……其实……我不是故意摔倒的……我也不想……是田天她……她不小心推了我一下……”
　　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低头继续说道：“我知道现在找任何一个借口都没有用……都挽回不回了……只是你不要怪我好吗？我们以后还是会有孩子的，以后我一定乖乖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让生多少个就生多少个，你别生我的气好吗？”我倾前爬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冰凉而僵硬。

　　我双手紧紧的握着：“你原谅我好吗？我真的不是故意摔掉孩子的，其实我也不想的……”
　　“你真的不想吗？”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黑暗中的眸子都似乎射出了冷光，“你说了这么久只是求我原谅你，你真的在乎那个孩子吗？”
　　我呆滞的看着他。
　　“陆小西，你为田天说话，实际上是因为她帮了你对吗？你既不愤怒也不伤心，你只不过是愧疚，只是觉得你没能保住我的孩子，而不是你的孩子。”
　　然后缓缓的从我手中抽出他的手，不带一丝犹豫，又径自走向衣柜，从里面抱出了被子和枕头说道：“以后我睡书房。”
　　门关上了，屋子里还是黑暗的，棕黄色的窗帘透出了幽冷的光，却打不到床的这边，更打不到我的心上。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整整半个月下来，即便是在一栋房子里生活着，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半次面，每每早上面对的，只是他的那份分文未动的早餐。
　　终于在有一天，我对着张妈说道：“收了吧，别再弄了，他不会吃的。”
　　张妈埋怨我：“先生生这么大的气，你就不能加把劲，好歹你也去劝劝先生，哄哄先生啊，孩子没了以后还可以再有的，你们现在冷战成这个样子，还谈什么以后啊？”
　　还有以后吗？我心里已经把不准了。

　　我知道我真的已经彻底的伤害了他，也许他说得没错，孩子被告知保不住了的时候，我虽然觉得心疼，然而更多的确是想着我该怎么跟顾宇轩解释，原本在开始，我还以为他会原谅我，因为这不是我的责任，我是被摔掉孩子的。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他要的根本就不是我的那个解释，他要的是我们两个初为父母却痛失孩子的那种相同的悲伤。
　　我没有给他，而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绝望。

　　我闭了闭眼睛，朝着张妈问道：“你觉得我们还有和好的可能吗？”
　　“怎么没有？！”张妈走近苦口婆心的劝道：“你那么喜欢先生，先生又那么喜欢你，迟早你们还是会在一起的，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等先生气消了，也就过去了，你们俩好好过，啊。”
　　我摇了摇头：“难道两个人互相喜欢就真的可以突破一切阻碍吗？其实，一开始我们两就并不合适。”
　　我爱自己比爱他更深。
　　也许这才是我们最大的阻碍。

　　“你在说什么话？先生这样对了你一下，你就这样说，你以前那样对先生呢，先生有说过什么？！”张妈气得把抹布扔在了桌子上，“你一个人就会在这自怨自艾的，你有去争取过吗？你大概是没看过别的妻子老公的，有先生对你这么好吗？什么都让着你，什么都宠着你，哦，不会烧饭，先生就给你烧，生气了，你甜言蜜语几句立刻就好了，你想要这个你想要那个，哪次没有顺过你的意，现在你都把孩子摔掉了，你还说你们俩不合适，我都不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张妈一直对我是有些意见的，但是我却不知道我的缺点原来有这么多，嘴角泛起了苦涩的微笑，我问着张妈：“那我该怎么办”
　　“你说该怎么办？”张妈瞪了我一眼，“拿出你死皮赖脸的功夫来啊，没事就在他面前晃，没事就在他面前晃，多装点楚楚可怜的样，保准他心软。”

　　拿着张妈准备的饭菜到了盛世，我很少有这么堂而皇之去找他的时候，以前他让我去的时候我不去，但是现在他那么生气的时候，我却要“死皮赖脸”的来找他。
　　望着盛世在浅空下显着深蓝色光芒的大楼，我在一棵余荫下，迟迟的不敢进去。
　　想起了出门前张妈握拳跟我叫喊：“加油，要争取。”嘴角又漫出一丝微笑，握着塑料袋的手也微微紧了些，迈步走了过去。

　　依旧是秘书小梅，更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还认识我，“你是那个曾经来给总裁送饭的总裁家的仆人！”
　　我淡淡的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我。”
　　“当然！”她撇了撇嘴，“我还记得上次你和我说总裁的八卦还没有说完，总裁就出来了，当场就被抓个现形了，怎么？”她又瞥了瞥我手里的塑料袋，“又给总裁送饭来了。”
　　我点点头，“是啊，最近先生的饮食不怎么规律，所以就来送送。”
　　“那倒是。”她深有同感的看着我说道：“最近总裁饮食是不怎么规律，都不怎么吃饭，不过，是谁让你送来的，哎。”她示意我把耳朵凑近说道：“听说总裁有了女朋友了，上次总裁还问我，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求婚方式，真是吓死我了，我想不到总裁还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她拍了拍胸脯示意受惊状，又八卦的朝我打听：“哎，真的有吗？求婚成功了吗？”
　　我笑容更加不自然，正愁不知道怎么搪塞的时候，右边忽然响起了门开的声音。

　　顾宇轩身后跟着常在和不认识的两个助理，从房里走出来，其中一个助理翻着文件夹说道：“项目总投资为1200万元，其中公司已经投入320万元，需要新增投资880万元，其中一期需要新增投资180万元，二期需要新增投资700万元……”
　　顾宇轩听着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这才看见了我。
　　然后只是像扫过一个陌生人一样，他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还不到一秒，就已经走过了我身边，那个助理还在说着：“酒店营业后每年预计取得税前利润约255－324万元人民币、税后利润171－324万元人民币，项目投资回收期为3年零2个月，项目内含报酬率为56％，在12％折现率下，净现值为966.24万元。”
　　“嗯。”他走近电梯。
　　“哎——”手伸到了一半，连半个音节都没有说完，他已经走进电梯，朝着旁边的人说道：“下次把项目总体规划给我。”
　　“是。”
　　电梯门缓缓的关上，我看着他的脸漠然的被银色的电梯门遮蔽。
　　“你怎么了？”
　　我猛然才意识过来，低下头眨了眨自己原来早已泛红的眼眶。
　　“没什么。”我抬起头朝着小梅笑了笑，“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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