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

　　洛雪和郑邦在常府里住下。
　　两个人自从久别重逢后，爱意更浓，从早到晚黏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卿卿我我，仿佛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似的。但对于一向人丁单薄，常年过分清冷的常府，这显得太为异类了。
　　但这异类是对于常井来说的，常府的另外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常住客，刘婶就完全没有丝毫的不和谐感，反而还每天乐滋滋的开他们的玩笑，问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今日吃午饭，又见着他们从花园回来，一同出现在饭桌上，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你眉梢，我眼角的都是脉脉温情，而一旁的刘婶看得喜笑颜开，常井实在觉得纳闷极了。
　　果然是自己太过古板了吗？
　　他有十几年的从军生涯，而这十几年里，他要么不停地跟着军队前进，要么在战场与别人刀光血影的厮杀，更多的是在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拿着兵器在帐篷外守夜，在周边巡逻，夏天热得打赤膊，往身上灌凉水，冬天冷得双手双脚都生冻疮，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个人盯着前方发愣，这都是他已经万分熟悉，并习以为常的生活。
　　这么多年，他的世界只有简单的，吃饭，睡觉，拉撒，练兵，巡逻，偶尔的闲聊。
　　所以在一朝功成名就，搬回和城这个城都后，他反而不习惯。上朝为官，那么多礼节不习惯，下朝之后那么多官员的风花雪月不习惯，及至走在和城的大街小巷，看那繁庶的商家，金光闪闪的首饰店，喧嚣满闹的酒楼，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那随处可见的花街柳巷……
　　这一切，他都不习惯极了！
　　在这座圣上亲笔下赐的府邸属于他之后，他并不像别人那样，立刻大肆装潢，而后买进十几个家丁，护院，丫鬟，显出光宗耀祖的气魄。他就一个人，几乎连行李也没有的“走”进这座宅邸。
　　——除了在几个月前，在和城的大街上发现流浪的刘婶。她是他和郑邦小时候的邻居，丈夫，孩子全在饥荒中死去，独留她一个人。
　　所以这座偌大的将军府到现在还是如此冷清，常来的只是一些从前在军队里并肩作战的兄弟。
　　现在看着面前的洛雪和郑邦，他竟然会由衷有种不自在感。自从带回刘婶，由刘婶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后。刘婶不止一次地提过他现在年纪也大了，该找个媳妇生儿育女云云……好像女人家对这事特别感兴趣，刘婶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他面前提过，张家女儿多好，相貌好，屁股大，容易生儿子；李家女儿正值十八，正是好年纪，勤劳又能干……
　　不是说他身体没有欲望，但着实还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拿起碗筷，蓦然发现今日饭桌上多了许多菜，木桌的中央居然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虽然他已贵为将军，一个月的俸禄从二两银子上升到了二十两，给刘婶每月家用的银子也有十两。但是从他住进来后，在饭桌上，真从来没有如此奢侈过。
　　“来来来，小雪，喝点鸡汤。”刘婶起身给洛雪倒鸡汤，“瞧你瘦的，趁年轻，多补补。”
　　“好。”洛雪从她手里接过碗，“谢谢刘婶。”
　　“来，小邦，你也喝点。”
　　郑邦也笑，那笑容温和得跟洛雪如出一辙：“谢谢刘婶。”
　　看洛雪和郑邦喝她亲手做的鸡汤，刘婶似乎十分满足。那眼里几乎都毫不掩饰地趴满了：“快点养胖点成亲，生个孙子给我带，我的后半生就有事做了。”的想法……
　　到底是女儿家的心思敏感，只有洛雪在转眼的一霎那瞥见了一直坐着，默然不动的常井。从落座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和他们三个人像是完全格格不入，仿佛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而常井是可有可无的客人的。
　　的确不得不承认……这位“常大哥”的面容实在过于有点生冷，甚至感觉有点“凶横”，让人不敢冒犯。
　　可毕竟现在是他们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怎好意思喧宾夺主。
　　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洛雪轻声说，“表哥也喝点。”
　　还是没有表情，只稍微点头：“嗯。”
　　不过既没有动手盛鸡汤，也没有其他动作，仍旧夹青菜，吃自己的饭。
　　刘婶道：“没事，小雪，他壮得跟头牛一样，不用补，你多喝点。”
　　洛雪不再言语。
　　但她渐渐有些放松下来。
　　原来这位“常大哥”真的只是看起来凶而已。刘婶是他救回来的，可是这府里的大事小事全都是刘婶做主，而且刘婶也时常让这位“常大哥”去干活，这位“常大哥”从来不推辞。如若不是郑邦说刘婶只是他们表兄弟以前的邻居，她的确会以为这位刘婶是常井的亲生母亲。
　　而且这堂堂的将军府里，居然只有常井和刘婶俩个人。
　　虽然觉得十分不相称，也觉得怪怪的……可心里的确也还觉得，这样真好。

　　再过了十天，洛雪的父母终于从牢里救出来了。洛雪与父母相见的那一刹那几乎抱头痛哭，而且又是喜极而泣。洛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今天这般圆满。
　　她的父母救出来了，郑邦也没死，而且就在她身边。
　　她这一生的幸福几乎都在此时此刻。
　　然而幸福是不会长久的，正如洛雪能从地狱死后重生，也只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这段时间，关芝仿佛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即便夜深人静，她有时觉得对不起关芝，想和她说说话时，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她以为关芝是被她气走了，于心不安了许久。
　　但关芝只是在等待。

　　不妨这样说，关芝并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在洛雪完全拿回自己身体的主控权后，她想过抗争，也想过重新把洛雪挤回灵魂的角落里去。然而看到她在看见郑邦活着，看见自己的父母时那样欣喜快乐的神情时，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大家都是受过苦的人，谁能不理解谁？
　　在进地府的第一面，她诧异于洛雪的美丽，也诧异于在这美丽的灵魂的脸庞上的绝望。那使她的整个灵魂身上都似乎沾上了灰蒙蒙的雾气，而现在，她能强烈的感觉到，她的灵魂在闪光，像是重新活过来般的，她重新体会到了幸福和快乐，于是便像花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轻盈亮丽。
　　但是昨夜，在她还在洛雪的身体挣扎犹豫的时候，她竟不知不觉再次飘出了洛雪的身体外。在猛然惊诧的同时，见着自己面前的阎王老爷，她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阎王老爷把她从洛雪的身体里召唤了出来。
　　而后，她从阎王老爷嘴里听到的未来更使她吃惊。
　　那时的阎王老爷恢复了她之前所见的白衣金襟的少年公子，身上闪着淡淡的，略带金色的盲光，额头上有三点红艳艳的火焰。
　　他的眼睛像是黑色玻璃珠般冰冷，他薄薄的，形状好看的唇也是。
　　那时她几乎大脑一片空白，紧盯着他唇里吐出的不带感情的字眼。
　　“宿命。生死簿上，洛雪已死。现在的洛雪的灵魂只是因为她过于强大的思念力而维持的幻想。我让她和你共用一个身体，除了方便让你适应她的身体外，也是让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是。见到她所爱的人郑邦，还有她的父母安然无恙。”
　　“然后呢？”
　　阎王老爷停顿了一会儿，偶尔响起毫无情绪的男低音。
　　“灵魂消散，不存世间。”
　　“为什么？”关芝抬起茫然的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些难过，明明洛雪跟她毫无关系，她要的也只是她的身体。但不知为何，仿佛俩个彼此依存的人，共同感受着对方的快乐与伤悲，连情绪也会不由自主牵连起来。
　　“因为她本不是世间的人。”阎王老爷说得很简略。
　　但关芝却在想：是吗？因为那么美，她真的是雪花变的吗？
　　“那我呢？”关芝抬起头看着他，“如果我完成心愿后，也会灵魂消散吗？”
　　阎王老爷就这样盯了她好久。
　　“其实你并没有那么怨。”
　　“什么？”
　　“你不怨伤害你的人，你也不恨伤害你的人。你只是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你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荒诞的，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大罗神仙，你都觉得一切与你无关，而你也与世间无关。而我要做的，只是让你明白——”
　　说到这里，阎王老爷身后的浅浅金辉慢慢消失。
　　关芝的灵魂扑上前去，“明白什么？！”
　　阎王老爷的身体在渐渐升高，变得透明。但他却一直用那种冷淡的，仿佛无关于己，却又怜惜众生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嘴唇是闭着的，唇型优美而淡薄，却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向。
　　最后，他变成一点星辉消失于空中。
　　关芝知道，他要让她明白的事情，只能让她自己日后明白，说出无用。
　　可在那一刹那，她终于看清楚阎王老爷的眼镜。他墨色的瞳孔里居然镶嵌着一圈金色，仿佛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属于某种灵黠而残忍的动物。
　　她一直以为这地狱里的阎王老爷和人世间阎王庙里拜的阎王老爷完全不一样。阎王庙里的阎王老爷像一个粗汉，恐怖可憎。但她见到的阎王老爷却像个从富贵人家出生的贵公子，过分金光闪耀。
　　但现在才知道，他们是完全一样的，至少眼睛是一样那么无情冰冷的。
　　阎王判笔，毫不留情，竟也是有根据的。
　　而他们这众生，这有喜怒哀乐的人类，在阎王老爷的生死簿上，也只是可供勾选抹煞的笔迹。

　　阎王消失后，关芝重新回到了洛雪的体内。
　　洛雪的身体像一具牢笼，对她有无比大的引力，而洛雪的灵魂也已经有些与她共通，她们彼此都适应了对方的灵魂和这具身体，无法摆脱。
　　其实她们的宿命从共同下地狱的那一刻起，也早就连在了一起。
　　关芝所能做的，也只是躲在洛雪身体的某处，等待，并且承受。

　　而在人世的这一处，落雪在一夜酣梦后醒来，看见的是一个十分晴朗的天空。推开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太阳是暖的，周边的空气是新鲜的，远方的草是嫩绿的，刚冒出的小花苞是淡粉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感受过周边的世界。
　　也只有人在内心充满着安稳与富足时，才能有心思去真真切切感受外围的事物。她的父母亲接回来后，深感人世无常，见郑邦还好生生活着，大感欣慰的同时也希望她和郑邦能够早日成亲，稳定下来。
　　在这一点上，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少女时期的娇羞和胆怯早已被丢弃，她的确，真的，很想很想嫁给郑邦。
　　推开窗没多久，看见对面的郑邦也推开窗，和她一样，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
　　远远看着对方就笑，莫名其妙的快乐。
　　这就是她此刻最企盼也最接近的幸福。
　　成为他的妻子，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去感谢一个人。一个在她危难之时收容她，在她被张少带回府邸后还去救她，直到最后，还暗地里帮助她父母亲出牢狱的人。
　　——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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