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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莲子心
窗缝里照进一条狭窄的光带,正好照亮了尫娘的半边灰白脸颊。她不觉得光刺眼,反而睁大眼睛努力去瞧外面。
“何不启窗?”小丫头扶着尫娘起身,在她背后垫了几个枕头她才坐稳。
妇人低身耳语道:“外有法事,最惊扰心神。”
尫娘不怕,她太想看看外面了,在这个昼夜不分的房间中她躺了一月有余,也许连太阳什么样都忘了:“不妨事,我前些日子下不了床,没在阿翁面前尽孝。你好歹打开窗户让我看看吧。”
妇人闻言,心疼地点头。她走到窗边摘下布帘,使劲一推,窗牖大开。外面弥漫着更浓的烟雾,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是千百人在诵经超度太上皇。两日前已经移灵出宫,礼部庙号谥号业已拟好。皇帝仁孝,安排高祖太皇帝与太皇后合葬一处,宫里现在正忙着太后入陵,没有一个闲人。
“我想阿娘……”尫娘被阳光安抚,靠在背后枕头上,连呼吸都平稳了。
“夫人还在侍奉,尫娘,咱们夫人是一定要尽孝的。”
尫娘轻轻点头:“我阿妹不用侍奉吧……”
“五娘还在杨妃处。等尪娘大安,我们再去把五娘接来。”
尪娘的头沉了下去,她闭上眼,每个人都这么忙啊……
妇人看尪娘落寞,心痛至极,又不知怎么安慰。思前想后开口道:“尪娘别伤心,我听刘家说,三郎游学回来了,还要来看尪娘。”
“真的?!”尪娘眸中溢出幸福的神采,“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许是她觉得自己太激动,有点不好意思地翻过身,背对着妇人继续道:“他真的要来看我吗?”自皇帝赐婚后,应道马上开始游学。那次暮春邂逅之后,他只再入宫过区区两次。等他中了进士后更加炙手可热,辗转于各家宴饮文会之间,尪娘见不到他,但他的诗赋穿过宫墙,有几次竟被宫人吟唱。
妇人支支吾吾,其实自从三郎中了进士后,刘家人就对宫里尪娘越来越疏远。这次三郎游学归来,还是她听别的殿中闲话才知道。“三郎他……”
看到妇人局促不安的样子,尪娘心中已了然大半。她闭上眼,平躺在床上,被从窗户闯进房内的烟呛得连连咳嗽。三郎既已经中了进士,又已经交游天下,下一步就应当是知县上任,前程似锦无限风光。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小丫头踮着脚尖,生怕吵着尪娘。她开门,看到面前面白无须的老人,不禁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
“裴内监安。”小丫头深深行礼,脸几乎要探到地上,裴内监可是殿中左右侍奉的贵人,他的话就是圣上的意思。
裴内监等小丫头直起身,压低声音道:“二娘安?”
“内监请进一步说话。二娘在里屋休息了。”
老内监领着他身后几个捧着箱子的小黄门走入厅堂,朝屏风虚行一礼:“圣上仁慈,听说二娘沉疴未愈。又赶上最近的事,必定缺少照料,特别赐药八种。中宫还亲口嘱咐二娘,等好了,要多和姊妹活动,同龄姊妹中二娘太安静。”说着,身后几个小黄门把药盒放到小丫头手中。药盒是香木的,上面还贴着黄签。小丫头抱着盒子的手臂颤颤巍巍,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回礼:“妾谢恩。”
“圣上还遣尚药局侍御的医官明日问疾,别再拜了,好好侍奉你们二娘才是。”内监一把扶起小丫头。丫头想给内监奉羹,又怕内监还有事,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只得嘴里一直重复着:“谢圣上,谢娘娘,谢内监……”
内监又向屏风后张望:“等二娘大好了,一定带她多出来走动。如果有谁对二娘不好,记着二娘是圣上的女侄,是大行皇帝的骨肉,谁敢欺负。你记住,立政殿还挂记着二娘,有事可以找娘娘。”言毕,裴内监便带着小黄门静悄悄走了。小丫头站在门口,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后轻手轻脚关了门。她喜不自胜,大步流星走回内室。尪娘醒了,她睁开眼缝,只看窗外,不看小丫头和妇人。
“娘子,大好的事情!圣上和娘娘都惦记着咱们呢,圣上赐药,尚药局的明天还要来呢!甘露殿和立政殿就是咱们的底气,等明天我就找那调度,让娘子迁居广室,可不能再在这地方呆着,还有每日果蔬,我们娘子可是和正经公主一样……”
“阿骒,”妇人板着脸抬手打断小丫头,“又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千万谨言。”阿骒低呼一声,低下头不敢再开口。妇人把药箱搬来:“圣上赐药已是无比恩宠,尪娘,你快看。圣上仁厚,尪娘到底是高祖血脉,是一家人。”
尪娘淡淡看着打开的药盒。药盒内放着八个暗纹白瓷罐,上面签纸工整写着药名和重量:人参、首乌、灵芝、真珠、玛瑙、麝香、花苁蓉……
“多好的药材!”妇人满脸喜色,“尪娘这次肯定能大好!”
尪娘叹气:“如此贵重的药材,大概要供在佛前才好,我需病入膏肓,气息奄奄时才用得上。”
“娘子!”小丫头听后又急又恼,“你快别这么说!圣上和娘娘这是体贴!圣上仁慈,娘子可不用怕了,只用安心养病。以后有什么不顺心不适意的,我们直接找到立政殿前,再也不受气了!”
“你真傻,”尪娘哑着嗓子用气声说,“要是真找到中宫面前叨扰尊架,那不就显得圣上往常不仁厚,不慈爱了吗,娘娘更不好办。”
阿骒说不出话,旁边的妇人转身收拾药盒,把药盒放到箱子最深处。她随手关上窗,室内一片昏暗。阿骒左顾右盼,看着神色平静的尪娘仍不甘心:“可是公主们……”
尪娘示意小丫头坐到床边,小丫头满脸委屈,尪娘轻轻拍着她:“我知道阿骒全是为我着想,我锦衣玉食,已经比人好了太多。日常衣食虽比不上最好的,但从未有克扣。住的虽不是高楼广厦,但窗明几净,我已满足了。”
“娘子总是这样!”阿骒抽抽搭搭哭了,尪娘握紧她的手,听着阿骒哭诉,“娘子总是对别人宽容,从不想着自己!那天我遇到清河郡与临川郡下的人,两个小宫人表面恭敬,转身就听见她们说,娘子你连个郡主都还不是,谁知道能不能熬到嫁出去受封……”
“……她们太恶毒!我气不过,把一桶水全泼她们身上,那两个不知好歹的才闭嘴!”阿骒说的激动,全然没注意尪娘眼中一闪即逝的痛苦。
“以后不能急躁,你这是让我在两位郡主前失了面子。”尪娘双手抱在胸前,把自己抱成一个茧。她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呼吸却很急促。阿骒还想辩解,妇人赶忙拽走她,指使她去后院拿梨羹。
妇人接着把被子卷好边,用手指轻揉尪娘紧蹙的眉心:“小丫头不懂事!以后我叫她再不乱跑了。我给你读书……”说着,她拿起手边的《博物志》读了起来。
“阿妈,我没事的。我自己看也行……”尪娘挣扎着想坐起来。
乳母把她按了回去:“阿妈多久没给你读书了,快好好听着吧。”
听着乳母温柔的声音,尪娘绷紧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她开始睁着眼,听得兴致勃勃,还有精神喝几口阿骒奉上的梨羹;听着平和的声音,尪娘最后睡着了,嘴边噙着笑,是很放松的模样。
看尪娘睡踏实了,燕燕才敢从屏风旁边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粗鲁,房内的人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但她还是尽量做到轻手轻脚,以最大的尊重来对待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她走进床头,案上摆着瓷碗,瓷碗里放着两个银匙。银匙尤其精美,勺面上还刻有花草纹。她深吸一口气,浓重的香料味和极淡的梨香窜进鼻孔,她有点不习惯这浓重的味道。
旁边木架上的铜盆暗淡无光,丝质的手巾虽干净,边缘已经磨出毛边。燕燕走到梳妆台边,铜镜放在盒里,粉盒摆在角落,两根素钗的钗头生出点点锈迹,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最后,燕燕在梳妆台旁的小文具箱里看到了墨与砚,墨块蒙了一层灰,看来尪娘真的病了很久。
真想看她漂亮开心的样子……燕燕回忆着当年在春风中拎着箱子的腼腆少女,她扭过头,床上形容枯槁的尪娘仍紧闭双眼。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不同于裴内监的得体,门外人似乎有些焦急,有节奏的敲门声像是鼓点,惹得尪娘翻了个身,马上要醒来。
“来了来了!请问是尚药局的医官吗?”阿骒踩着小碎步走向大门。
“正是。”门外人高声回应,敲门声却还没停,“专门来医你主人的病!”
声音有点熟悉,不会是……燕燕还没来得及反应,尪娘直接坐起身。她顾不上穿鞋,踩着罗袜站起身。
“你是……”尪娘踉踉跄跄小跑到门边,“你是哪来的医官啊?”
“宫外来的医官,特地带了能医娘子的药。”
“你带了什么药?”
刘三郎在门外笑道:“一味曰守宫,一味曰当归,一味曰莲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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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自从能穿来穿去后燕燕再也不看韩剧了,因为生活太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