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宁时歌屏息，心跳声清晰在脑海中，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神。
　　就看林朝阳执起她的手，鼻尖气息轻轻擦过，寥寥三秒，放回她的身侧。
　　在松手的刹那，无比郑重而轻柔地划过她的掌心，似有若无停留在她那依然留有疤痕的地方。

　　路峋开着车，看着街道两侧的中国结和红灯笼，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年节刚过，这些装饰还没来得及悉数拆下来，依附着笔挺的路灯，在昏黄的街上拉长了依偎又温馨的影子。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余光往后视镜看了两眼。
　　这两人可真奇怪，路峋心想。

　　林队，简直让他捉摸不透！
　　明明在他面前骚气又高调像是宣示主权般说出“我喜欢的姑娘是这样式儿的”，可真的坐在姑娘旁边以后，他正襟危坐地比谁都不正常，一句话也不说。姑娘不尴尬他也觉得尴尬，电灯泡不像个电灯泡，气压低得让他大气也不敢出。

　　宁姑娘，也真是令人想不通。
　　市局那些小姑娘们，哪个不是见到林队眼睛恨不得都黏在他身上，一提起林队，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眼睛里都冒着光。
　　可这位偏偏气定神闲，看都不看林朝阳一眼，往窗户边一靠，眼里只有窗外的街灯变换。

　　关键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和他说话的意图，让他每每想要张嘴调节一下气氛，就会被车内诡异而尴尬的气流所劝退。

　　宁时歌不知道驾驶座上那位人民警察内心戏这么多，她侧脸看向窗外，转移视线来平复被林朝阳突如其来的举动搅动得惴惴不安的内心。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缺了半个角的月亮，无论车开到哪儿，抬眼都能看见它悬挂在那里。

　　月华如水，清辉在黑夜中晕染开，神秘而动人。
　　可即使它再闪耀，也终究是借来的光。没有自己的光，没有温度，没有水，只有古老绵亘的斜长岩高地和凹凸不平的撞击坑，和布满表面的灰尘。
　　与她无异。

　　宁时歌仰头叹了口气，蓦然听见沉默许久的林朝阳沙哑着声音问她：“手，什么时候伤的？”
　　“什么？”路峋冷不防听见这安静的车里突然有人说话，激动地回头。
　　而宁时歌怔怔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你怎么知道……”

　　“没你的事，好好开车。”林朝阳倾身，抬手将路峋的脑袋按了回去，转头定定看着宁时歌。
　　这双手牵了多少回，哪里磨出的茧他都记得，何况是这些尚未消退的新伤？
　　只是他牵了牵嘴角，淡淡回道：“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回答我。”

　　“呼。”宁时歌吐了口气，“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就你这样直接的人民警察怎么审犯人？”

　　路峋好不容易听见一个自己接得上的话题，连忙插嘴道：“你要真让林队按审犯人那套和你讲话就惨了，我可是听说林队常常一个人单枪匹马毒舌刻薄地把犯人问到哭爹喊娘，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一股脑全吐了。上次那个跨省走私，就是主犯本来死不承认，林队进去五分钟话都没说两句就……”

　　“路队你能少说两句吗？”林朝阳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宁时歌，“还不是因为知道你就习惯跟人打太极，不然你能说？”
　　宁时歌别过脸，避开他那似乎能燃烧她灵魂的目光，轻声说：“大概是……三年前？”
　　“在巴黎？”林朝阳皱眉，想到她去法国不到一年的出境记录，“怎么回事？”

　　“我想想……”
　　宁时歌歪着脑袋，呼出的气在车窗上渐渐凝结成白白的雾气，模糊了视线。透过白茫茫的雾气，她似乎看见三年前那个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慌乱又无措的自己。

　　*

　　砰——
　　砰——
　　火光滚滚炸裂在欧洲大地，鲜血流淌，绝望的哭声响彻云霄。
　　不知道最初是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最终是从哪里落幕，几处举世震惊的爆炸和泯灭人性的枪击，毫无征兆地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那夜，凯旋门沉默，圣母院哭泣，而埃菲尔铁更是熄灯叹息。
　　迅速进入紧急状态的国家和世界对恐袭的谴责都无法抹去恐惧笼罩在心头的阴影。

　　巴塔克兰剧院，前后历经了枪击和爆炸，而在音乐厅等待着一场此生期待已久的盛宴的她，眼睁睁地看着穹顶在她眼前坠落，不留情面地拖住她的身躯，宁时歌趴在角落发抖，碎石径直砸向她来不及抽回的双手，像是被飞车碾过一般，在掌心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她呜咽一声，痛疼瞬间到达顶峰令她险些昏死过去，十几年没有哭泣过的眼中骤然涌上泪水。
　　她的吃痛吸引了大步而入企图劫持人质的枪手，一颗子弹在眨眼间冲着她飞来。

　　“啊，就……惊险而刺激的受伤了。”
　　宁时歌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将原委和盘托出。
　　她伸出手，在眼前比了比，将窗外的月亮堪堪框进两指之间：“你知道吗？连当时遇上的医生都放心不下来，听说我要回国了还专门介绍了厉害的医生给我做康复……”

　　车内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他们明明有满腹的话，却不知道该对眼前这个从容明媚的女人说什么。光是想一想就令人颤抖的场面，她怎么能这么坦然地当个笑话讲出来？

　　宁时歌不习惯这种被人可惜、可怜的氛围，她甚至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别人那种怜悯的眼神。她虚虚握着天边的月华，收起手，换上一副娇俏的笑容，正要说什么，就听到林朝阳那略显低沉又压抑着朝气的声音。

　　他轻声问：“疼吗？”
　　宁时歌睨他一眼，耸肩，幽幽道：“我说不疼，你信吗？”

　　林朝阳默然。
　　他知道宁时歌是个多要强的性子，要她示弱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还记得她生理期的时候痛到浑身冒冷汗，躺在床上都坐不起来，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还咬着牙，故作轻松地说：“我没事。”
　　平时她调戏自己的时候极尽娇嗔柔美，偏在该撒娇的时候逞强得不得了。

　　今天这时候问她疼不疼，能得到她一句承认，恐怕是做梦。
　　于是林朝阳别过脸，掩去眼底的心疼，直直看向前方。

　　路峋不明所以，他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清清嗓子：“那个……两位爷，警局到了。是不是该整理整理心情下车了？”

　　*

　　赵清原红着眼睛，眼里血丝遍布，疲惫地看着眼前满头油腻、斜斜靠在椅子上无所畏惧的男人。

　　从早晨抓上他到现在，齐胜南活脱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行的端做得正、迟早就会还我清白”的正义人士。
　　赵清原叹气，他揉了揉头发，不厌其烦地说：“不要一副自己什么都没做错的样子，你知道自己这叫诈骗吗？”
　　“警察同志，网恋是姑娘自愿的，我随便暗示一下我资金困难，也是人家主动给我打的钱。不能因为她发现我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就说我骗人不是吗？”
　　赵清原冷笑一声，“你是真的资金困难？”
　　齐胜南疯狂点头：“那可不是吗！别人都说我们送外卖的月薪上万，那也得看你一天能抢多少单，拼得可都是体力活！我上有老下有小……”

　　“所以你发现骗姑娘的钱来得比认真工作容易多了，这几个月抢单都不积极了啊。”赵清原拍了拍桌上羲和留下来的齐胜南的行踪轨迹，打断了齐胜南，“别拿孩子当借口，你家孩子要是知道自己家长的钱是这么来的，会怎么想？！”

　　一提到孩子，齐胜南平静的心绪突然有了波澜，他眉头突然皱起，眉心隆起沟壑，油光满面的脸上蓦地狰狞起来：“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还提什么孩子？我呸！你知道在这个城市一个人拉扯孩子他妈的有多难，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小兔崽子我他妈造了几辈子的孽才吭哧吭哧地愿意养一个小野种？我是，我是让那些女的给我打钱了，可问题是她们愿意啊！”

　　赵清原不知道为什么齐胜南的怨气这么大，他敲了敲桌子：“你冷静一下。”
　　齐胜南根本冷静不下来，他泛黄的牙齿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暗暗说：“我他妈为了一个小野种在这儿蹲大半天，操，回去有她好看。”
　　“你可能暂时回不去了。”

　　赵清原回头，就看见林朝阳抱臂站在门口。
　　长腿笔直地贴着墙，脸上冷冷的，似乎压抑着自己的心绪。
　　齐胜南愣愣地看着眼前身着制服的男人，蓝色衬得他肤色极白，冷峻的脸庞透着天之骄子的凌人气势，平静如水的眼眸里写满了对他的轻蔑。
　　是在网吧打过照面的男人，齐胜南浑身一颤，微微瑟缩，但一想到这人眼里明显的瞧不起他的意味，心中火气又冒了起来。

　　“又他妈怎么了？”

　　林朝阳关上门，手插在兜里慢悠悠走到齐胜南面前，双手撑在桌子上：“你骗过的那些姑娘是不是自愿的，你心里清楚。你上过PUA的教程以及搜索记录是瞒不了我家羲和的。把自己包装成完美人设去吸引识人不清的小姑娘就算了，现实里什么德行，还妄想着用这副嘴脸勾搭小姑娘……”

　　他不经又想起和宁时歌的重逢，握紧了拳头。

　　林朝阳语速飞快，齐胜南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他瞠目结舌地听着对方说：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关于于筱你都知道些什么，你知道自己因为她差点要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背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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