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一天后。
　　清晨。
　　天还是蓝灰色。

　　顾府的侍卫从里面拉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忽地，看见门柱上倚着一位少年。
　　少年衣服破破烂烂，很是狼狈，凉凉的晨风吹着他瘦小的身子，看上去有些萧瑟，似乎是个乞儿。
　　“去里面拿两个馒头给他吧。”年纪大一点的侍卫吩咐道。
　　“好。”小侍卫闻声就往里面走。

　　闻声，那破旧少年懒懒地转了个身，眉头不禁皱了皱，敢情他们以为自己是要饭的，但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装扮，似是那日成人时穿的那件，一时也明白了情形，顿时清了清嗓子，道：“不用拿馒头了，麻烦告知一下，就说谢忧的表弟来了。谢忧就是顾公子的同窗，之前来府上住过一日。”

　　两个人想了想，之前好像是有谢忧这么个人物来过，两人对视一会儿，年纪大的努了努嘴，示意那个年纪小的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福伯走出了来。
　　福伯打量了一下破旧少年，礼貌地问道：“公子是谢公子的表弟？”
　　破旧少年拱了拱手：“正是，在下姓云，单名一个染字，我上京求学，想在贵府借宿一段日子。”

　　云染本打算还用“花仙子”这个名号的，但这几日念了些诗文懂了些道理，觉得这“花仙子”用来做名字还是不太合适，便还是用祈风当年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那快请进吧。”福伯很是客气地将她领到了悠然院，又解释道：“我们家公子身体欠佳，不能亲自来迎……”
　　“在下明白，在下此番也想探望一下顾公子。”云染也甚有礼数地回应着。

　　.福伯带她进了悠然院。
　　只见这熟悉的屋子里，此时多了一股浓郁的药味，云染眉头蹙了一蹙。
　　再多的药，怕也是救不回来他了，因为他要回天上做神仙了。

　　远远地，就瞧见床上那人，不再长牙舞爪，不再气势凌人，只安安静静的躺着，面色憔悴的很。

　　云染的内心涌出一股子陌生的情绪，不知不觉地，又觉得手背上一片冰凉。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又抬手摸了摸脸……
　　她好似哭了？
　　竟哭了么？
　　愣了许久，才艰涩地开了口，轻轻唤了声：“顾尘。”
　　“顾尘。”
　　“顾尘。”
　　“……”
　　无论怎么唤，这人都没有应她。
　　想必，他此刻应该叫“祈风”了。

　　托着沉重的步子，她走到床边，忽见枕头旁那只干裂的小兔子泥人，不禁想起翠微山庄的那只小兔子，竟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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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真的是、是你么？

　　她抬手覆上了顾尘的脸，瞧见了他的那颗小泪痣，情不自禁地又唤了声，一时这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从眼眶里“前仆后继”地往外蹿……身体一阵疼痛，痛的像是五脏六腑像是被移了位置，一股气血翻涌而上，喉腔一股子腥甜。

　　忽地，又闻天边传来了琴音。
　　这回似是两把琴的声音，琴音交错，吵的她脑袋嗡嗡直响。

　　眼前昏黑一片。
　　虚空之中，一个红衣少女逆着光朝她走来。
　　那身形、那银鞭，可不就是祈风那悬在心尖上的媳妇儿么。

　　“你来了啊，云染。”祈风他媳妇儿朝她微微一笑。

　　“你知道我？”
　　云染有些困惑。

　　“当然。”祈风他媳妇儿点点头，“走过来些，云染。”

　　云染走至她身边，又见祈风她媳妇抬袖一挥……
　　这是知道她与祈风渡气的事了么？
　　要杀了她么？
　　“……”
　　没等她开口求饶，一幕幕场景从眼前呼啸而过，大荒山，月神树，那只白色的小狐狸……

　　“嗯，我们先说说‘云染’这个名字吧，”祈风他媳妇儿说。

　　只见天地苍茫，祈风满身金甲，持一柄长剑横在百万魔军前。眸光冷冽。
　　接着是一场鏖战，山崩地裂，死尸遍地，祈风是唯一一个还能站起来的人。
　　他，赢了。

　　那个红衣姑娘从一团浓雾中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把琴。
　　琴上一道圆月。
　　她认得，此琴是魔君的骨所制。

　　祈风来不及擦唇角的血，拖着长剑向她缓缓走去，走至跟前，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而后递了过去，吃力地一笑：“我来接你了，小傻子。”
　　红衣姑娘看着这只沾满鲜血的手，眸光里似是也笼着雾霭，讷讷地问：“你是谁？”
　　祈风微微一愣：“……”
　　“你是谁？”红衣姑娘又问，眸子里一片惶惑
　　祈风愣了许久，才抬手覆到她脸上，低头颤颤地说：“我是你相公，小傻子。”
　　红衣姑娘却眸光一凛，后退了两步，定定地说：“我不认识你，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娘……”

　　尸骨遍野，红衣姑娘一具一具尸体地翻着，翻的指甲盖都落了，祈风不得已，缓缓抬掌，劈在她后颈上，然后将她抱到了一处木屋。
　　那木屋，似是之前在梦里见过的。

　　再次醒来已是天亮了，祈风端了一碗水，要喂她，
　　红衣姑娘将头偏至一旁，迟迟不肯喝。
　　祈风抬手捏住了她的脸颊，目光落在那干裂泛白的唇上，“你是我要亲口为你么》”
　　红衣姑娘不明所以。
　　祈风先抿了一口，而后低头覆上了红衣姑娘的唇，清水从唇缝中钻了进去。祈风喂地情意绵长，姑娘起先怔怔地，但忽地一个激灵，抬手从头上拔下了玉簪……细细尖尖的簪尾被恨恨扎进了祈风的眼角……
　　血汨汨地流。

　　“……”祈风吃痛松开了手，眸子里三分痛七分悲，凝了许久，才似清醒了些，颤着声问：“你，竟连我也不认得了么？”
　　红衣姑娘看着那鲜红如蜡泪的血，不禁也落了泪，而后捂着头，似是痛的厉害，边哭边道：“我不认识你……”

　　过了一回儿，只见这红衣姑娘的手变的毛茸茸的，片刻后又有了条尾巴，最后竟变成了一只小猫儿。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一只眼睛碧蓝，一只眼睛杏黄。
　　竟与从前躺在赤松殿门前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祈风呆愣地看着这只猫，看了许久，才伸手将那只猫抱了过来，揽在了怀中。
　　一人一猫，坐在桃花树下，从清晨坐到日暮，直到烟霞染红了半边天。
　　祈风先看了眼烟霞，又低眸看了眼怀里的猫，轻声问：“以后，你就叫云染吧，好不好？”
　　“喵~”小猫叫了一声，脑袋在他掌心蹭了蹭。

　　以后。
　　你就叫云染吧。
　　好不好？
　　“……”
　　那她，莫不就是那红衣姑娘？

　　云染瞧着一旁的姑娘，颤颤地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霁月。”红衣姑娘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而坐，笑道：“不是‘月季’的‘季’，上面一个‘雨’，底下一个‘齐’，是‘明月’的意思。”

　　“……”竟是那个最难认的“霁”么？
　　“别再弄混了哦。”霁月说。
　　“不会了，”云染点点头，“我们俩，是一个人吗？”
　　“是，也不是。”霁月想了想，如是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云染不解。
　　“看你喜欢做霁月，还是喜欢做云染呀。”霁月笑着说。
　　“那我一会儿做霁月，”云染眨巴着眼，“一会做云染好不好？”
　　“这是为什么呢？”霁月也困惑了。
　　“因为霁月可以打祈风，”云染挠了挠头，“云染只能被祈风打。”
　　“哈哈哈哈哈哈……”霁月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那我一会儿装云染，一会儿装霁月。”云染龇牙道。
　　“你可真够坏的。”霁月戳了戳她的头。

　　.云染没想到的是，顾尘竟然会醒来。
　　那是三天后了。

　　她那会子坐在顾尘的房门前，百无聊赖地看月亮。她知道顾尘回天上了，但她一时还不太想回去。
　　一时又想起那颗小泪痣在眼前晃啊晃，晃的她心也疼，肝也颤的。
　　顾尘那时说，这是她媳妇拿簪子戳的，没想到竟戳的那么狠。竟叫旁人看着，都觉得疼。

　　想到那一幕，眼睛有些酸涩，便眨了眨，似有东西落了下来，她刚抬手准备去擦，却听身后一声：“你坐那儿干嘛？本公子快饿死了！”

　　云染身子一僵，怔了半晌，不敢回头。

　　“你是想把本公子饿死了，好换主子么？”那人语气不悦，“还快不过来！”

　　是他！
　　这跟那臭石头一样的语气！
　　他真的回来了！
　　云染“蹭”地一下，站起了身，而后拔腿冲向了床边。

　　她又看见顾尘那双墨黑的眸子，那眸光一下子便揪住了她的心，然后连人一起拽了过去。

　　云染坐在床沿上，愣愣地看着他，将他从头到脚滤过了个三四遍，眸子里快速划过了无数遍的欣喜，但又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却后还是有些惊疑不定地问：“你、你真回来了？”

　　顾尘平淡地哼了声：“嗯。”

　　云染望着他这瘦的凹下去的脸颊，又瞅着眼角那小泪痣，心口颤了颤，“怎么又从天上回来了呢？”
　　“你哭的那么大声，”顾尘蹙了蹙眉，“很吵的。”
　　云染：“……”她哪里哭的很大声？
　　“听着好像是死了丈夫一样。”顾尘冷道。
　　“……”这人干嘛自己咒自己。
　　“过来。”顾尘拍了拍身侧，“躺下。”
　　“啊？”云染有些不解，“我不困，待会还要去喊夫人他们呢，他们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兴。”
　　“不急于这一时半会，”顾尘不以为然，“本公子让你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
　　“喔。”云染见他不悦，赶紧脱掉靴子，靠了过去。

　　刚躺下，顾尘便一个翻身，将她困于身下，接着又抬手覆上了她的唇，似是不怀好意地笑道：“听说你这些日子很想我啊？”
　　云染：“……”
　　“很着急想见将军府的小相好呢？”顾尘又笑。
　　云染：“…………”
　　没等她问出“你和行舟是什么关系”这一重要问题，就听顾尘在她耳边吐了口气，哑着嗓子轻声道：“我也很想你，想的我心肝都疼，知道么？小猫精。”

　　云染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准备将他的眉眼再瞧个仔细，但顾尘却又压低了身子，轻轻咬住了她的唇……
　　这是一场差点让她昏厥的渡气。
　　顾尘似是要把这些天，不，怕是把以前那千百年落下的一并讨要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踩将唇从她的脸上移开，云染却又侧过身，吻上了那颗小泪痣，颤着声问：“当时，是不是很疼？”

　　“但是比不上心疼，”顾尘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看着你那副模样，看着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那一刹，心忽地就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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