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正月初一。
　　上午还未过完，将军府的门槛就烂了，不知是被人给踩烂的，还是被一挂接着一挂的炮仗给炸烂的。

　　“礼部尚书傅大人到！”
　　一挂鞭炮响起。
　　“督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到!”
　　一挂鞭炮响起。
　　“吏部侍郎何大人到！”
　　又一挂鞭炮响起。
　　……
　　仅仅一个时辰，福伯已经命人放了八十一挂炮仗了。
　　将军府的大门上，陆陆续续地一共贴了八个“接福”的红纸袋，里面鼓鼓囊囊的都是拜帖。
　　顾将军回来的消息一时传开，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凑个“热闹”。

　　这府外，还七七八八地站了一群毛头小不点，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个麻布口袋，极其专注地盯着将军府的动静。只要那爆竹一放完，他们就一拥而上捡走那些没炸干净的，一个个欢喜的就像是捡到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福伯看见此景，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他们不讲礼数冲撞了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好笑的是这些孩子们个个天真无邪，又叫人不忍责怪。最后只能摇摇头，无奈道：“咱们这门口倒是蹲了一窝小强盗。”

　　.这日悠然院里，也来了两个个少年。
　　正在和顾葭大眼瞪小眼的是那礼部尚书傅大人的小孙儿——傅思齐。
　　他长的一张娃娃脸，又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衣裳，看上去就跟百姓家里贴的善财童子差不多，明明也是十五岁，看上去呢却比同龄的顾尘要小上两三岁。

　　看着眼前这一幕，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浑身发抖的是左都御史的嫡长孙——李意安。
　　这李意安呢，肚子里倒没存什么诗文，他素日里背着家里人净看些武侠志怪小说，满脑子都在琢磨刀剑斧钺，一心一意要练个“小李飞刀”、“小李快剑”什么的。大概就是相由心生，这位兄弟看上去呢，很像那种大招还未憋出一撇来、离一派宗师还有几千里的豪门贵派的小弟子。本事是没有本事的，但是贵在有热血啊，年轻人气血本就旺盛，这李小公子那是旺上加旺。

　　.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就是胖球。
　　这一上午的爆竹真是在教胖球做猫，无论躲在哪里，都能听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
　　胖球在屋子里藏了一天了，好不容易大着胆子钻出来，一不留神就踩到了傅思齐的靴子上。

　　傅思齐出门时，他奶奶特意让他换了身红衣裳，并嘱咐道：“顾将军的剑上都是亡魂，这将军府里怨气必定很重，穿个红衣裳好辟邪保平安。”
　　傅思齐刚开始不以为然，可这脚上一下子凭空多了团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一时也慌了。这小手一抖，刚端起的茶盏就掉了下来，正正砸在了胖球的脑袋上。胖球一昏倒，顾葭就跳脚了，顿时就和傅思齐吵起来了。

　　她已经骂了半个多时辰了，越骂越气，越气越累，这回嗓子都哑了，却还用眼神攻击傅思齐。傅思齐觉得，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恨不能把他烧死好给胖球偿命。

　　这“罪魁祸首”傅思齐呢，尽管给这姑奶奶赔了一百零八个大礼，见这这姑奶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一时手足无措，真想一走了之，无奈爷爷还在和这姑奶奶她爹侃天侃地，回家让老爷子教训一顿，还不如在这里让这小丫头片子“羞辱”一番，好叫她别跟爷爷告状。文人骂人不带脏字，他爷爷骂人可还不会重复一个字，能够花样百出的骂的你狗血淋头还叫你无力反驳，不然怎么能当礼部尚书呢。傅思齐其实也知道是自己的错，可自己也是无心之过，也明明很诚恳的道歉了。可这姑奶奶就是不依不饶，傅思齐只能生闷气了，因为对方是女流之辈，只宜隐忍不能强辩，甚至还在心里暗叹孔圣人不愧是圣人，确有先见之明，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简直是真的不能再真的道理。

　　云染见到这一幕，倒是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她在月老的那些话本里好像见过。这应该就是那“欢喜冤家”，亦或是“不打不相识”，见此情形，当下就在心里点起了鸳鸯谱。

　　.但没过一会儿，顾尘就将看热闹看的正起劲的某人拽走了。
　　顾尘说他被吵的头昏，要上街去逛上一逛。作为贴身侍女，“花仙子”当然也得贴在他身后。

　　她跟着顾尘走至街上，发现大多是小儿在街头窜动，时而泼起一捧雪，时而又四处找炮仗，又有几个来回追逐……嘻嘻哈哈，瞧着竟还有几分可爱。
　　东张西望之际，脚底不慎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好在顾尘竟难得伸手搭救了一把，不禁叫她投出了那感激的一瞥。但四周小儿却见到了她脚底打滑的模样，纷纷朝她吐舌做鬼脸。云染不由地又觉得“七八岁的小孩讨狗嫌”确是没错，刚刚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这些小讨厌鬼可爱的。

　　再往前走了一些路，见道路两边一时摆了许多小摊，不过云染只盯着那卖饮食的瞧，瞧着那器皿奇巧可爱，食物也是叫人垂涎欲滴，不禁咽了咽口水。又走了几十步，见到许多人围在一处。一眼瞅着，倒是十分热闹。

　　云染见着热闹，那就想伸着脖子往跟前凑上一凑，便拉着顾尘往里面挤。
　　挤到里面，只见那地面上摆了许多物件，有食物、冠梳、领抹、缎匹、玩具等物，四周还画了几道白线。这几道白线便将这花里胡哨的小物件圈在其中。闲杂人等具站在白线之外，一旁还立着个灰衣皂靴的小哥儿，他胳膊上套着许多竹篾编成的圆环。

　　这时，有人走到小哥跟前，递过了一点小钱，那小哥儿便给了他十个竹环。
　　那人拿起竹环，站在白线外，将竹环朝着圈子里的物件抛去。其中一个竹环圈到了一块领抹，小哥叹了口气，将这领抹取出，递与那人。
　　四周的人开始叽叽喳喳，有人夸那人手很准，有人说那人与这小哥是一伙儿的，做做样子给大伙看……

　　云染瞧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新鲜，忙拉住顾尘的衣袖问：“这是作甚？”

　　顾尘道：“这几日，京兆尹放关扑，这些人便在这里凑热闹。”

　　“关扑是什么？”云染又问。
　　“小没见识的，”顾尘瞧着那快溢出来的兴奋，有些好笑，“跟赌钱差不多吧，你给那小哥银子，换几个竹环，这竹环若是套中了这些物件呢，这物件你就可以拿走。”
　　“那若是套不中呢？”云染道，“他会把钱还给我吗？”

　　“你做梦呢。”一个瞧热闹的婆子闻声觉得好笑，“十个里面九个都套不到，都是去送钱的。”

　　顾尘瞧着她甚是兴奋，便问道：“你想玩玩么？”
　　云染搓了搓手：“可以吗？”
　　顾尘睨了她一眼，走到那小哥前，递出一锭银子，换了五十个圈。

　　只见云染一通乱扔，不过片刻，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把人家小哥高兴坏了。
　　顾尘扶了扶额，走过来道：“你想要哪个？”
　　云染瞧了一通，她也没有很想要的，就是觉得砸着好玩，但见顾尘问她，便随便指了一个珠花，“就那个吧。”
　　顾尘站与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腰上，一手扶着她手，又轻声问了遍：“是那个珠花么？”
　　“嗯。”云染点点头。
　　顾尘扶着她的手，朝着珠花的方向微微一使力，那竹环便圈中了这小东西。
　　小哥忙将这珠花取过来，递给了顾尘，又悻悻道：“辛苦公子只投一环啊，要不然小的这怕是老婆本都没了。”

　　.玩过关扑后，两人又往前走了些路。
　　云染远远就瞧见前面那捏面人的，似是有趣的很，便一路小跑了过去，好仔细瞧上一瞧。走到跟前，见那捏面人的正揪着白/面团，这平平无奇的面团经这灵巧的手指一顿揉搓后，竟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那人见她在跟前看了半天，便抬头问道：“公子可要买一个。”

　　“我是……”
　　“姑娘”没说出来，就听身后一声——“想要吗？”

　　“……”
　　云染撇了撇嘴，原来是顾尘跟过来了，想来这捏面人的也有几分眼力见，知道她身无分文。

　　“嗯？”顾尘又哼了声。

　　云染偏过头，朝着顾尘讪笑道：“能不能买那个小兔子，就那红眼睛的小兔子……”

　　见顾尘不语，云染有些着急，伸手就扯了扯他袖子，带着几分央求道：“就买个小兔子吧？啊？”
　　顾尘睨了眼那双小手，眸光一滞，淡道：“钱袋在腰上，自己拿。”
　　“好好好！”云染十分欢喜，忙从中拿出点碎银子，递给了捏面人的老伯。这才将那小兔子买了下来。

　　这人间的小玩意儿还真是有趣的紧啊。
　　这么捏一捏，揉一揉的，一个小兔子就出来了？
　　云染越看越欢喜。

　　顾尘见她笑的嘴就没合上过，不禁也跟着笑起来了，“有这么喜欢吗？”

　　“嗯，喜欢。”云染连连点头。
　　“好了，站着别动。”顾尘说。
　　“嗯？”云染不解，但脚还是很听话地定在了地上。

　　只见顾尘微微一低头，抬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玉簪。
　　云染这才想起来，之前路过一处卖首饰的，顾尘似是问她要不要买一个，但她急着去看面人，便装作没听到。

　　顾尘抬眼瞧了瞧她的包子头，眉头蹙了蹙，最后到底还是将这玉簪插在了那“小包子”上。

　　“公子为何买玉簪赠我呀？”云染好奇道。
　　顾尘负手走在前面，冷哼道：“只想看看什么是叉烧包。”
　　云染：“……”那又是什么东西？

　　顾尘走了几步，偏头看了一看，只见身侧这人一路伸着脖子看个没完，见什么都新鲜，真正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乡巴佬。
　　行吧。
　　确实没见过世面。
　　思及至此，顾尘不觉地勾了勾唇角，将衣袖伸至云染跟前，淡淡道：“抓着。”

　　“……”云染有些疑惑。
　　“街上人多，别走散了，”顾尘没好气道，“你这么笨，肯定找不到回家的路，到时候本公子还得去寻你。”

　　“……”云染对前半句话没什么意见，只思忖着这后半句话，片刻后，仰着脖子问：“我若是走丢了，公子真会找我吗？”

　　顾尘“嗯”了身后，又脚步一顿，冷声道：“本公子花一百两银子买来的，能这么白白丢了么？”
　　云染一手握着小兔子面人，一手抓着顾尘的袖子，嘴上还不忘赶紧拍马屁：“公子这么聪明，那是一定能找的到我的。”
　　“……”顾尘哭笑不得，“那你这小没用的，就不能为本公子省点心吗？”
　　闻声，云染赶紧又将他袖子捏紧了些：“这回抓紧了，再也不松开，公子可以放心了。”
　　顾尘：“……”

　　.回到顾府时，已近日暮。

　　这会子，胖球也醒来了。
　　胖球先是胡子抖了抖，后是腿毛抽了抽……缓了片刻，嗓子也能叫唤了。

　　顾葭闻声大喜，傅思齐也觉得自己得救了，两人看着胖球就像看到了一个稀世珍宝，要不是顾葭将胖球抱在怀里，傅思齐只怕要冲上去亲它两下。

　　云染瞧见这一幕，暗戳戳地以为，这胖球做这二人的定情信物倒是再合适不过。

　　另一边，傅思齐差点挤出两滴感激的泪来，想着自己终于能离开这里了，不用再和这姑奶奶共处一室了，只想高呼一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但眼下，一时也没地方可以跑，便和李意安合计了一下，决定就去陈闲清那里，他们几个从小玩到这么大，感情甚是熟络，几乎到了“我家是你家，你家也是我家”的地步。

　　再说，丞相府初一谢客，想来也是清净些。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就去丞相府。

　　顾尘瞅了一眼傻愣着的顾葭，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去不去？”
　　“他们会带我去吗？”顾葭此时很是后悔，刚刚不该那么对待傅思齐。

　　“你们把她也带着一起吧。”顾尘开口道。
　　这李意安难得看傅思齐栽跟头，当即就爽快的答应了：“走走走，葭儿妹妹跟我们一起去！”
　　顾葭闻声，连忙抱上胖球，跟着跑去了。
　　但傅思齐一看那猫，就觉得眼皮子直跳，牙也疼的很，看顾尘还站在原地，不禁问了句：“你不去吗？”
　　“我有些累了。”顾尘佯装打了个哈欠。

　　这几人一起离开了他的悠然院，顾尘觉得这日子似是清净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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