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上位记

　　太子大婚是举国盛事，沘阳长公主代皇后坐镇，诸多事务要她经手和过目。
　　韫和想要见一面都很难得，这日进府就委屈地和沘阳长公主抱怨起来，“姨孃忙着操持东宫婚事，韫和想来探望也得提前递帖侯着了。”
　　“小丫头长能耐了，敢编排起长辈。”长公主嗔怪着伸手要敲她的脑袋，韫和躲到一旁，帮着婢女裁纸。

　　长公主问起她近来的起居和饮食，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赵君湲是否已经同房。
　　人前韫和面皮儿还是薄，羞于启齿，就说赵君湲送了她一把阮咸。
　　长公主吃惊不小，“宋国公不是花前月下之人，还会送琴给你？”
　　韫和替她铺开纸，往砚台添了水，面上笑意藏也藏不住，“姨孃对他似乎有偏见。”
　　“不过是送了一把琴，就为他说起好话。”长公主瞪她一眼，“好没出息。”
　　“琴怎么了，那不是普通的琴。”韫和小声嘟囔。
　　长公主忍不住调侃，“是了是了，宋国所赠之物必定是镶金嵌玉，岂能是俗物。”
　　韫和两颊微热，“姨孃就别打趣我了。”

　　她埋头推着砚台，垂眸看长公主写名单，“许久不见表兄了，他近来公务很忙么？”
　　“闲职而已，能忙到哪去。再者，朱杜两家的案子也结了，他更是无事可做。”长公主写完最后一笔，叫人过来收拾书案。

　　前阵子闹得那么凶呢，说结案就结了，未必太快了些。
　　韫和不免否定了朝廷官吏的办事效率。
　　卢嬷嬷拿来糕点，韫和拈一块慢慢啃着，状似随意地问：“这件案子到底什么说法？”
　　长公主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杜国舅在狱中暴毙，朱家又能如何。别看荥阳此番结案结得仓促，实则两边各得益处，谁都不得罪。”
　　韫和微怔，糕点喂在嘴边也忘了吃，“荥阳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长公主哂然，“往日你见到的只是她目中无人的一面，自是不晓得她的手腕。荥阳可不是胸无点墨的公主。”

　　原先她对荥阳的确只有皮相之见，后来听说她要督办查案，着实感到诧异，此刻从长公主嘴里听到如此评价，不仅仅是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韫和歪头想了想，儿时她们是见过面的，那时候荥阳的生母尚承宠，在宫宴上时常见到她的身影。
　　“我与她往来不多，倒是不了解她真实性情，不如姨孃和我说说她的事吧。”
　　“好啊。”见她感兴趣，长公主莞尔一笑，将这位帝王长女的作为娓娓道来。

　　因为是梁帝最早的宠妃沈淑妃所生，荥阳出生时便给予诸多关注，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荥阳十二岁前，提到她最多也只是梁帝对她的宠溺，好似除了身份尊贵、丽质出众，再无出彩之处。
　　一切都在荥阳公主及笄那年，一件事改变了她。
　　那时候沈淑妃年老，梁帝独宠朱氏，推恩朱家子弟，引发内省龃龉，当时的内谏言章冉数次直谏犯颜，梁帝万分震怒，要杀章冉，荥阳彼时在御前，进言取一目留章冉性命，震慑内外朝。
　　虽然后来章冉还是没能保住，但荥阳一鸣惊人，从那时开始插手政务。
　　荥阳年满待嫁，梁帝选中清流郭家，却还没等到婚期未婚夫就死了，后来有合适的世家子弟荥阳也不想下嫁，梁帝疼她，赐下公主府邸，但她大多时候还是跟着沈淑妃住在宫中。
　　再后来的事情，渤京都传遍了，关于她不嫁人的原因也流传了好几个版本。

　　红蕖出府采办，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版本。
　　“他们都说公主府上养了个小和尚，还有人见到小和尚从公主府的角门出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好看的少年人呢。”

　　有没有养和尚韫和不清楚，也没兴趣过多打探，因为在太子佳期的前几夜，长公主带她一道入宫，倒是真见到一个样貌脱俗的少年跟在荥阳身边。
　　那少年约摸在十四五岁左右，内监穿戴，面皮白皙稚嫩，嗓音不似内监那般尖细，他恭然侍立在公主身后，不声不响，十分乖觉。
　　看着确实好看，但年纪实在太小，只怕身体都还未发育完全。
　　韫和看了两眼就匆匆移开目光，生怕又无端招惹了荥阳。

　　全福老人铺好床，长公主冲韫和招手，“等这边结束了你和我回宫里安置，不许乱跑。”
　　“知道啦。”韫和应着，和其他命妇撒了帐子出来，天色已晚。
　　橘色火光连成一条长龙，盘踞在墨色的天幕。韫和望着皇后宫的方向，心里惦记起那事，仿佛解不开的乱麻，搅得一团糟。
　　不过晃了下神，一个人忽然走到她眼前，挡了去路。

　　荥阳扬着下巴略扫她一眼，目光带了两分轻视，“还真是小看夫人的本事了。”
　　韫和真是不明白，她们没有任何过节，荥阳为何总对她充满敌意。
　　“妾愚钝，还请君主明示。”韫和敛衣拂身，不露怯意。
　　荥阳眉梢上扬，“没什么，只不过是，夫人恰巧是我最厌恶的那种女人罢了。”
　　她拢着袖子，无视韫和的错愕，勾起樱花般的嘴唇，“就是那种，年轻时靠丈夫，年老时靠儿子，一辈子要靠男人才活得下去的女人。”

　　这么直接地说讨厌她，韫和还是感到意外。
　　她轻轻抬眸，从荥阳艳丽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作弄人后的快感，低首笑道：“一个女人只靠男人就能寿终正寝，那也得有几分驯服男人的本事。”
　　荥阳掩嘴道：“食色性也，男人本性如此，一旦女人年老色衰，本事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

　　色衰爱弛，恩情凉薄，梁帝待她母亲的前车之鉴，大概就是她痛恨依附男人的缘故。
　　她痛恨的，也看不惯旁人如此，非得冷嘲热讽一番才能解气似的。
　　韫和不愿和她在这上头多做探讨，闹得不愉快，“君主志向高远，要做人上人，自是女中典范。妾是俗人一个，唯盼君子平安，图个安稳。”
　　“哦，是么？”荥阳眸光闪了闪，总算拿正眼瞧她，“有时候一心求稳，偏老天不遂人愿呢。”
　　韫和攥着手指，想了想，“走的道上难免碰见几块石头，纵使崎岖难行，也会有如履平地之时。”
　　荥阳愣了一愣，笑着走上来，按在韫和的肩头，掸灰似的拂了下，“这几块巨石你怕是翻不过去，不信我们走着瞧。”

　　荥阳像是早就得到消息，次日议殿传出梁帝的旨意。
　　寂州防城失修，命工匠在规定的一个月内修缮完毕，如今时间已到，城堞修筑进入收尾阶段，梁帝的意思，是在朝中大臣派一人前去查验。
　　这差事是个闲差，至于派谁去，迟迟没有定下来。

　　韫和隐约感到不安，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人会是赵君湲。
　　永晋托了曾经共事的老监去前头听消息，梁帝采纳了曹国公的建议，果然如她所料，遣了赵君湲去寂州。
　　寂州是个什么地方，离京城有多远，办的差事难不难，韫和一概不知，只觉着不乐观，坐立难安，在门前焦灼地等着人回来。

　　夜幕临了，门口还不见人影，韫和抓握着一双手，在廊沿底下徘徊，魂不守舍地望着庭院里那颗光秃秃的木樨。
　　永晋劝她进屋候等，她不愿，就索性陪她一块等。
　　等什么呢？是希望吧。
　　家公离开京的日日夜夜，公主也曾这样翘首以盼，最终盼来的却是一道无情的旨意。

　　“永晋，你说我会不会走同样的路？”
　　檐下灯笼荡着，微弱的光飘忽不定，伸出的手指上光影肆意流动。
　　韫和声音充满了畏惧，她从未这样的孤独，甚至有一丝莫名的胆颤。荥阳说的那些，好似魔音，不停地重复在耳畔。
　　永晋瞧着她的手，想到了公主日渐粗糙的双手，“这条路，娘子永远都不要走。如果不慎走了，也不要是永远。”

　　韫和把手一下子攥紧，冷风灌进袖口，鼓起衣袍，猎猎作响，她迎着风拾级而下。
　　角门上灯影蠕动，是家僮打灯，引着人回来了。
　　赵君湲一路仓促，衣裳触手冰冷，韫和唤婢女打热水，服侍他更衣洗漱。

　　“有事耽搁，让你久等了。”赵君湲除去斗篷，擦了脸，转身握过她的手，透骨的凉，“在风口里站了有多久？”
　　韫和望着他冷峻的脸，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摇头，替他解开革带，脱去衣袍。

　　熄了灯，无论榻上如何恩爱，都无法抹掉韫和的忧虑，她心不在焉，刻意隐忍，眼泪沿着额角静静地流淌下来。
　　赵君湲被滚烫的泪水触动，抬手抚过她的眼睛，“犀娘，你是不是知道了？”
　　韫和按住他的手，“你真的要去？”
　　赵君湲在夜里注视她的眼睛，带着泪光，惹人生怜，“最多去半月，很快回来。”

　　半月也很漫长，那其中的变数未可知，是何等煎熬。
　　韫和没有半点准备，紧紧地掐住他的手掌，闭着眼睛无声哽咽。
　　“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我不会有事的。”赵君湲擦去她腮边挂的泪珠，嘴边弯起一丝弧度，“届时我带一人给你瞧，你定会欢喜。”
　　韫和点头，捂脸低泣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翻身伏在他胸前，抱着他痛哭，“赵君湲，我还是不想你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