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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当我看见外面飞速而过的站立在稻田上的广告牌的时候,似乎听见风快速从我耳边飞过的声音,我明明在高速行驶的车上,巨大的玻璃保护着我,也挡着我和外面的接触,我听不见外面的风的声音,感受不到迎面而来的空气在变成了刀子要割开我的肌肤的疼痛感,甚至我不能在第一时间呼吸到这个地方的空气,湿润,温暖,有竹子的香味。
这是宁波,我离开三年的地方。
近乡情怯,当旁边的一个人用宁波话说了一句到家类的时候,心突然就被满满的碧蓝的水给灌满,我的身体成了一个巨大的密封的容器,那些荡漾着的水撞击着我的身体,叫我的耳边甚至出现了幻听,我听见小溪中的溪水流淌的声音,听见夏天的台风天气的夜晚屋檐的雨水落下的声音,也听见阿妈在门外的河边洗着衣服哗啦啦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我的记忆,在这几天里,都是空白的,怎么能不空白,是一站一站的汽车火车换着来,下了,又上了,各种各样的气味,陌生的人群,窗外的景色轮换着来,而我,穿着四天没换的衬衫,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巨大的包,拿着一张又一张的车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地,那里,是我三年前就失去了的地方,而我,也将在这个时侯回去。
城市在渐渐的变得没有区别,窗户外的高楼是一样的高楼,无非是颜色换了,高度换了,上面的广告换了。在夜里突然张开眼睛,看见火车外面出现的远处的城市,万家灯火,一个城市就好像在开一场无停歇的舞会,高歌狂欢,而路人遥遥的经过。没有停留的权利。
因为,我总要归家的。
家到了,却添了几许胆怯,在背着包走下火车走上出口的路的时候,我甚至停下了脚步,想要再回头,坐上同样班次的车,沿着来的路,再回去。
但是还是咬着牙走出来了,在门口,七月的阳光突然直射着我的眼睛,我闭上眼,再次张开时候,我的城市在我面前生猛的朝我扑来。这是三年前匆忙离开的时候没有认真看过一眼的城市。
高楼,和别处有区别么?看不出。
人群,和别处有不一样么?一样的脸,一样的衣服,一个个的离开和擦身而过。
空气,七月的空气不够的湿润,城市的空气里,是粉尘,汽油,女子的香水,身边小孩身上的花露水的香味,和远处飘来的茶叶蛋的味道。
唯有那香樟树,耳边传来的宁波话,才觉得,这里,应该是我的城市,没有错吧。
没有错。我朝着记忆里我的最后一站到达的车站走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跪在地上,拿着一个沾满了灰尘的塑料瓶,拉着我的裤子,她说,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我摇头,但是还是从口袋里拿了一元钱,放进她的瓶子里,只因为,她让我想起了我许久未见的姥姥。
上了车,投了两元钱,车子都是新的,上面的站点有些陌生,我在那个站牌标下,傻傻的站着,抬着头,拉着扶手,身体随着车子晃动,看了很久。我想,如果我再过几年回来,会不会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因为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我的家,那个离市区太远的小镇,都换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只是,看了很久才知道,自己念了无数次念了二十多年的名字是这样写的,熟悉,却不能幻化成记忆。直到一个上来的人说了一声那个地方下,我才在脑子里整个联系起来,小镇的不起眼的名字,村口的凉亭,一条水泥路通向小镇,那里,是年少的我的全部记忆。
车子停停行行,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到村口。无人等我,一个人,灰溜溜的逃走,灰溜溜的回来。
记忆覆盖,我在一个个熟悉和陌生的画面中分不清方向。
但是,我终归是回来了。
没人接我,我当初怎么像是逃亡一样的离开,也怎么像是避难一样的回来。
沿着记忆的路进去,寻找我的家,那个两层楼的房子,白色的瓷砖,还有一个家的人。
路上的痕迹都换了,而我还是找到了我的家,那是一种天性,就好像你的灵魂会在你死后的七日,走回你生前走过的路一样,我找到了我的家,走到我的家门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而此时,万家灯火,千般温暖。我站在窗口,看见了光。
我轻叩门环,铁质的兽头的门环叩击着铁门,发出清脆的声音。
里面传来阿妈的声音,谁啊。
一时间,我无语了,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落满尘埃的鞋子,像是一个忘记归家时间的小孩子一样的不安。
门打开了,光照在我身上,而阿妈已经看见了我。
她说,你……
我说,阿妈,我回来了。
坐到桌子上,阿爸在一顿责骂以后就开始唠叨。他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大学四年都没有回家一次,为什么我在大学毕业后就匆匆的离开这里去湖南。他锤着桌子说,你不把这个家当家了是不是?
阿妈吃着饭,没有说话,她都知道原因,却不能开口,一切没有谁对谁错,过去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奇迹般的学会了谅解。人处在各自的位置上,有各自的打算,为自己。
阿妈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至今,我依旧这样固执的认为着。
从小和阿爸阿妈不太说什么,我在他们面前永远是那个低头沉默的温顺的小孩子,长大了,也依旧,他们的训斥听在我耳朵里,叫我心酸,也叫我热泪盈眶,可是依旧忍着,忍耐是时间教会我最好的品质。
阿爸叹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也给我倒了一杯,说,喝。
我摇头,我已经不能再喝酒,我的胃再也经受不住酒精的折腾了。
阿爸有点失望,把我面前的杯子端了回去,自己喝着。
阿妈说,早点睡。
我轻轻点头,放下空碗。起身去浴室。
浴室里,还有我的牙刷和毛巾,一直挂在那里,就好像我没走,我还是这家的小孩子,我还在日复一日的用着它们。可惜,都生了尘埃,毛巾也干的变得粗糙。
我从自己的背包里拿了随身带的洗漱用品,摆上,过去用过的都丢了,也许他们舍不得丢,但是我舍得,毫不留情。
那并不代表什么。
晚上躺着,闭不上眼睛,习惯性的认床,习惯了在湖南的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就开始不习惯这样的软绵绵的床,被套一律是丝绸的,因我的皮肤敏感,而又喜欢裸睡,所以总要让丝绸包裹着我,才肯安心。冰凉的丝质接触着肌肤,熟悉的感觉再次朝我袭来。
我对着天花板说,我回来了。
而天花板用安静回应我。
阿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我的房间,她从不敲门,因为她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有资格知道,那不是犯罪,是理所当然,是一个所有者应该享受的权利。在她面前,我是赤裸的,没有隐私。
我看见她站在我床边,手中端着一杯牛奶,看着我。
我坐起身,说,妈,有事情么?
阿妈坐到我的床边,把杯子放在我的手心,说,喝了再睡。
我摇头,我不是孩子了,而且我讨厌牛奶的味道。阿妈以为那是对我好的,可是我从心底厌恶,小时候被逼着喝下了太多的牛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那是噩梦。一个不会听你倾诉的阿妈,自以为是的以为这是为你好的。你被逼着喝下她泡下的牛奶,即使非常非常的厌恶,但是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因为,这是为了你好。
阿妈把牛奶强硬的推给我,几滴乳白色的液体溅出,在我的睡衣上,我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染开的液体,沉默着不说话。
阿妈说,外面受苦了,就别出去,你爸身体也不好,上次去了医院检查了一下,她们说是糖尿病,你那么大人了,别让你爸操心。
我知道,阿爸的身体已经不如以前了,可是,他依旧固执着喝酒吸烟,即使是阿妈都劝阻不了,我也想,在外地,醒来听不见熟悉的乡音,身边没有认识的人,自己就好像是一只没有了线的风筝,没有了着陆的地面的鸟儿,飘荡着,永远都踏实不了。
但是,我还是执着着,不肯回来。
因为,不肯原谅阿妈,也是因为不肯原谅当年的自己。
与其是惩罚,更加是一种逃避,以为躲开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可以把过去的记忆抹去,从新开始,自由自在的活下去,很多人都会这样波澜不兴的活着记忆了,现实中的她们生老病死,渐渐离去,而太多的喜怒哀乐都会远离我。
阿妈说,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我说,阿妈,我想睡觉了。
她还是固执的把牛奶放在了我的茶几上,看着那杯装着白色液体的玻璃杯,有些人的脾气,永远不会变,阿妈是个执着固执甚至说是自我的女人,我有她的一半的自我,否则,我不会一直咬牙在异乡忍到现在才回乡。
我恨着阿妈,因为如果不是她,一切也许就不会到今天这个样子,也许,我们会有一个好的未来,那个记忆里瘦弱的女孩不会哭着被带走。而我,也会好好的。我依旧可是做她的乖女儿,喝我讨厌的牛奶,做我讨厌的数学,用无数个夜晚的通宵换来的成绩博得她的龙心大悦。
可是,终究,我们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总说,这没有谁对谁错的罪,只是,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上。我的恨,理所当然,她的罪,决不可赦。
习惯性的抱着枕头,全身缩成一个巨大的圆,将右手握拳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那个动作,有一点的痛苦,呼吸不畅,而我喜欢。
我突然想,如果我一梦醒来,还是在那个时候多好,回到那年,那年很多事情都还来不及发生,而有些人还来不及离开。
所以,我用力的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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