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君心

　　“一百五十两！”
　　“一百八十两！”
　　“二百两！！”

　　我坐在轻纱帐后，一身锦衣，香肩微露，珠环玉绕，胭脂峨眉淡扫。听着帐外那一声声猥亵、亢奋的叫价声，眼眶不禁一红。谁叫自己沦落到青楼呢？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等到那家纨绔的公子哥儿，或是满嘴腥臭的富贾，出个最高价将我开了苞，以后的我，就和那些浑身胭脂水粉气的红杏儿、秋喜姐们们一样，是个任人践踏的青楼女子了。纵身有千般武艺，纵然不甘沦落，自命清高，说到底，也不还是个妓女么？

　　“五百两！”
　　正在心神游离间，忽闻得帐外一声高喝。接着就传来嬷嬷兴奋到颤抖的尖声儿，
　　“哎呀，这位爷出五百两，还有没有更高价儿呀？有没有？没有！那我们的燕燕姑娘就交给这位大爷开......”

　　台下突然一片惊呼，接着鸦雀无声。嬷嬷狐疑的转过头来看。
　　当嬷嬷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那颗偌大的黑痣清清楚楚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还没有确定买家，还没有□□，遮住我面容的轻纱却意外地掉落，将我过早的展现在众人面前了！

　　台下无声无息。正带我惊疑不定时，忽然有人高吼，
　　“五百两！是我出的！这小娘们儿是我的了！”
　　人群这才炸开来。

　　顺着声音看过去，我看到一张忽闪着的大嘴，肥头大耳，年纪二十左右的公子爷，正是紧张了那双色迷迷的小眼，垂涎三尺地盯着我看。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一阵又怕又委屈，就怔在那儿，眼泪簌簌的掉下来。想到我要和这么个肥头大耳的东西......我忽然想就这样一死了之。

　　我慢慢地掏出藏在水袖下的簪子。
　　宁受辱，毋宁死。

　　“我出一千两。”

　　“啊？”
　　“什么？”
　　“哇！”

　　人群里突然爆出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不张扬，不尖锐，却浑厚有力，掷地有声。
　　我顾不得擦眼泪，也急急地随着众人看去。

　　拥挤的人群中，一位白衣的公子肃手长立，嘴唇微抿，脸上微微笑着，朝着我的方向看来。目光中有着安慰，有着沉静，有着温柔。

　　我的心忽的宁静下来。

　　嬷嬷张着的的大嘴久久忘了合上。许久才回过神儿，吃吃的上前，问道，“方才......是哪位大爷愿出一千两？”

　　他点点头，“是我。”
　　声音温润如玉。
　　“哎呀爷......”
　　嬷嬷激动的腿都酥了，就差涕泪横流，

　　“哎呀爷......诸位，这位爷出一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有没有啊？”

　　“你什么来路？凭什么抢我的东西？”
　　我扭头看去，却是方才那位“五百两爷”。见到手的鸭子飞了，气冲冲地瞪着那位白衣公子道。
　　“哎，这位大哥，既是竞价，许你出五百两，就不许我们出的一千两么？”
　　这会说话的是站在白衣公子旁的另一位公子。剑眉横挑，两眼微眯，好一个玉树临风，却风流不羁的模样。
　　“你......”“五百两爷”一时语塞，拍桌叫道，“大爷我出一千一百两！”
　　“两千两。”
　　白衣的公子并不气恼，倒是从从容容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只是他加价的幅度未免太......

　　“你......”“哼！”
　　“五百两爷”终于气咻咻的走了。

　　“好啦，诸位，燕燕姑娘就是这位爷的啦！散场！”

　　慢慢的人都走光了，我捏紧手帕，手心里微微渗出汗珠。

　　“嬷嬷。”
　　只听得帐外那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欣喜若狂的嬷嬷。
　　“什么事儿呀爷？您尽管吩咐！”
　　“燕燕姑娘我买下了，不知多少合适？”
　　“什么？！”
　　“什么？！”
　　我心里一惊，和嬷嬷的惊叫声重合。
　　“哎呀，这......这可贵着哪！你不知道，燕燕姑娘正值二八芳龄，而且来头可不小啊，她父亲原是京城里的......哎呀，总之他可不比我们寻常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通哪！”
　　“行了嬷嬷，你少废话了。再多给你一百两！赶紧放人！”说话的是那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儿。
　　“哎呀，这可不......哎哟哟，亲娘哎，您下手轻点儿......您说什么？啊？？好好好！我这就去办，这就去！”

　　我在帐里听得不清，只看见嬷嬷吃痛一阵之后乖乖的向我这边跑来。

　　帘子掀开，嬷嬷的脸放大在眼前。
　　“哼。你好大的福气！还没给我赚钱就被达官贵人买了去！虽说是做小妾，也是吃得好穿的好。以后万一发达了，坐正位了，可别忘了嬷嬷我！”

　　我不咸不淡的瞥了她一眼。心下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欣喜。
　　不论如何，接下来的命运总比在这青楼里度过好的太多。爹爹，颜儿没给上官家丢脸，若不是他，刚才恐怕已经......

　　一阵冷风吹过，我惊的抬头，却看到一双如星般明亮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盯住了我。如果没有看错，我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一瞬间的凝神。
　　他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我被看了个措手不及。脸一热，咬住了嘴唇，把脸转向一边。
　　这时，我却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了帐外站的那个笔直的身影。是买下我的那位白衣的公子。他仿佛察觉到我在看他，微微偏了头看过来，隔着一层轻纱，我看到他眼中的温柔和沉静。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他偏转了头，轻声道，
　　“良之，咱们走吧。”

　　坐在一顶软轿中，我晃晃悠悠的也不知自己正在去哪里。轿外时不时地传来被白衣公子称为“良之”的那位公子的调侃说笑声。

　　“大哥，你回去要怎样跟嫂子交代啊？”

　　“大哥你真是命苦啊，从来不进那众芳楼的门儿，今儿个误打误撞的进去了，却抱了个活生生的美人儿回去！哈哈，大哥你艳福不浅。哈哈，哈哈......”

　　可是，始终没有他的声音。我心里愈发不安起来。他既买了我，却又似心事重重，不然怎会一言不发。而且他分明已有妻室......那我岂不是......

　　轿子终于停下。我一个趔趄，门外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立刻扶住我，
　　“小心。”声音温润如斯。
　　是他。
　　将我扶稳后，那双手立刻收了回去。我的脸却忽的一热，烧红了。

　　“大哥，这......你怎么跟嫂子说呢？”
　　一直轻松调侃的公子哥儿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了。
　　“我自有分寸。况且，你嫂子也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珠儿，你把燕燕姑娘扶进来吧。”
　　“是，王爷。”

　　王爷？我有点吃惊。我不是进了王爷府吧？怪不得那老鸨跟我说什么达官贵人的小妾。却还是这么大一个身份啊。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掀开帘子，有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搭了他的手，缓步走出。突然，一张俊秀的脸闯进我的视线。我吓得往后一仰。
　　那双朗如星的眼睛定定瞅着我，似在欣赏，玩味。旁边的丫鬟叫了一声，“任公子。”
　　“嗯。进去吧。”
　　他眨了下眼，仰脸一笑，就跟在那王爷后面先进府了。

　　“昭亲王府”。
　　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提在门匾上。我吸了口气，看来，真是被当今的王爷买来了。

　　“元青，你回来了。”
　　“雅安。”
　　我来到正堂，缓缓站定。门里迎出一个少妇来，温柔的给他解开外裳。突然看到我，手下猛的一滞，仔细的看了我一眼，上上下下一打量，迟疑的问，
　　“夫君，这是......”
　　白衣的公子，不，是王爷，慢慢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对着那妇人道，
　　“她是我在青楼买回来的。”他转过脸去朝向她，“雅安，我看燕燕姑娘清雅洁净，不适合呆在那种地方，所以没跟你商量......”
　　“夫君这是说的哪儿的话，”雅安柔声打断他，“臣妾知道的。那，既是王爷看上的女子，做个丫鬟定是辱没了她。不如，王爷就收做了养女吧，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位夫人会这么快的自己做了决定。停了停，一直站在旁边看的良之突然“哈哈”一笑，向我走了两步，又向雅安道，
　　“嫂子此言差矣。我大哥尚未到而立之年，而嫂子亦正当嘉龄，却有这么一位’大龄‘的女儿，于情于理皆不合呀！”
　　一席话说的雅安亦是一愣。

　　“良之说的是，”昭亲王突然发话了，“雅安，燕燕姑娘与你年龄相差并不太过，不如称作妹妹吧。”
　　“这......是。”
　　雅安看了我一眼，向王爷靠过去，紧挨着他，看向我道，
　　“燕燕姑娘，不知你有无姓氏？父母何在？”
　　我低了低头，“回夫人，小女子名上官素颜。父母早逝，尚有一兄下落不明。”

　　“上官？你姓上官？”良之突然问道，直白的语气中藏不住的惊讶。
　　我点点头。
　　王爷夫妇亦对视一眼。
　　“那......上官翊是你什么人？”
　　“是家父。”

　　我回答完，堂上一片隐隐的抽气声。
　　是的，我也曾想过是不是该隐瞒自己的身份不说，但他既是王爷，就必定离当今天子很近，若是他今天不明不白的收留了我，日后被皇上或其他人发现了我的身份，对他，必定是一场祸事。我虽女子，不能如此无义。

　　我上官，本史官世家，祖父与父亲皆深得天子器重。怎知世事多变，国尉（朝廷武官之长）因觊觎著作佐郎上官家世袭的恩宠，屡次进谗，终于又一次因我爹无意中错将“昌和”记做“羌貉”（蛮夷之族名），触怒圣颜，国尉趁机宣扬著作侍郎有谋反之心，圣上一怒之下将上官家株连九族。成年男子一律充军，成年女子贬为奴仆，未成年男女一律逐出城外。
　　而我在几经流落之后，与唯一的兄长失散，一日在众芳楼前晕倒，醒来就住在青楼，成了青楼女子。老鸨看我年幼未长成，又容颜不俗，更会的抚琴、舞蹈，便将我收入红牌，准备日后将我训练成花魁。

　　而今，先皇虽驾崩，但上官家尚未获得昭雪，我这种身份，又怎么能进了王爷府？

　　堂上静得可怕。我没有抬头。既是王爷，想必上官家所有的事他们已尽知，我只有听候发落了。

　　“你起来。”
　　我闻言抬头。是他，昭亲王。
　　“就依我的意思，收了你做妹妹，以后你就和雅安姐妹相称吧。”

　　堂上的气氛又是一僵。雅安有些惊疑和不解的望着他。

　　他不赶我走吗？我望向他，心里一热。他明知我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但是，既然救了，就不言而无信，有始有终。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昭亲王。

　　“还愣着干什么？叫大哥和姐姐呀。”
　　良之见我愣神，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见过王爷，雅安姐姐。”
　　两人轻轻点头。

　　“我叫任雨，表字良之。”
　　抬头，看见这个面容俊朗，笑的又坏又不羁的公子哥儿，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不只是在作自我介绍呢，还是在等我的回答。
　　“见过任公子。”我略略行礼。
　　“哎，你既是夫人的妹妹，就不能如此客气，那，叫我良之就行。”
　　我抬头瞄了他一眼，弯了弯嘴角。

　　“任公子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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