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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刚蒙蒙擦亮,吴老板就扭开台灯穿衣下床。南方小城的夏天白光来的早,才四点的光景,已经微微显出昼色。起床的吱嘎声惊动了睡在她身畔的女儿天天。晕黄的灯光下,小姑娘转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句梦呓,抱住枕头接着睡。吴老板皱起眉头,意欲催她起来背诵唐诗时,转念一想,小孩子都这般贪睡,再让她睡半个钟头便是。只能半个钟头,功夫一天不练都会荒废,读书肯定也是这样。那时候小吕子就没丢下过一天书,连看个炉火都捧着书念念有词,结果全家都吃了焦锅巴。
经过楼梯道,她伸手拍小喇叭的门,蹙额骂骂咧咧,起来了起来了,睡不死你这个懒胚。小喇叭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不住地抱怨,我这不就起来了嘛,昨天夜里和面,沾上枕头才几分钟。
吴老板笑骂,你个死妮子,就你一人和的面?老娘不也跟着忙了半宿。赶紧起来把椅子都放下来,地给我扫干净点,马上就该下夜班的人来吃早饭了。说着她下了楼梯卷上轴门,照例先往街道两头张望张望,远远的,还是灰沉沉的一片。看看店堂上方挂着的大钟,她赶紧扎上围裙一头钻进厨房开始一天的忙碌。米是昨晚上泡下的,涨得雪白饱满;香菇木耳亦是胖乎乎的小娃娃,探头探脑地赖在搪瓷盆里。她起锅熬粥,蒸上包子馒头。把这一切弄妥,嘱咐小喇叭看着,她又站在大油锅前边和经过的街坊客人打招呼,边现炸油条。
这家不大的店面有个颇为雅致的名字,食神居。早晨的白粥油条豆腐脑、包子馄饨汤面条,中午的热炒凉拌家常菜,晚上的花生螺蛳盐水毛豆和饭菜,三餐皆不落下。忙的小喇叭脚不沾地抱怨不断,直嚷着叫老板给添人手。三十岁的俏丽老板总是泼辣地一翻好看的丹凤眼,柳眉倒竖,厉声拿沾满面粉的手指点矮胖白净姑娘的鼻尖,训斥道,好,老娘再招个人进来,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到嫁妆。
店里的客人哄堂大笑,小喇叭脸像抹了辣椒粉,火辣辣的烧起来,一扭头,就要往楼上躲。老板在身后骂,死妮子,几句玩笑都开不得,全成供起来的菩萨了。赶紧给我下来帮忙,累死老娘,照样没人给你发嫁妆钱。
年轻的姑娘臊的恨不得钻地洞,胡乱应着“我该去给天天梳头了送她上幼儿园去”,急急朝上面走。
“你给我回来。天天放暑假都一个礼拜了,上个鬼幼儿园。让她睡吧,省的上蹿下跳的给我惹麻烦。——邹师傅,您来了,还是碗小馄饨对不对?给您多搁点紫菜汤。扬扬,阿姨给你拿个最大的肉包子。”
踩着三轮车来送菜的老菜农笑着道谢,把早晨刚摘下的新鲜蔬菜和新拉网的鱼虾送进了厨房,然后领小孙子到角落里坐下。麻利的女老板迅速清点了下东西,噼里啪啦算好账目,趁把爷孙俩的吃食端上去时把钱递给了面色黎黑的老人:“您老数数,价钱对不对?”老人看也不看递到手里的钞票数目,直接塞进青布褂子口袋,笑道,吴老板你看着给就好,我还信不过您?
“爷爷,我还要再来个大肉包。”七岁的小男孩邹扬因为常年在田地里滚打,皮肤黑黝黝的像泥鳅,唯独一双眼睛清亮明澈好似星子,漂亮的不可思议。此刻他笑眯眯地比划出一个大肉包的模样,满心期待地盯着慈祥的老人。老人最疼没爹没娘的孙子,笑着说了句也不嫌撑得慌,就让老板给来一笼小笼包。邹扬立刻嚷嚷,不要不要,一个肉包就好。他知道一笼小笼包等于爷爷捕两条大鱼呢,爷爷捕鱼很辛苦。
吴老板让小喇叭送了肉包跟小笼包上桌,告诉他们,小笼包是老板请客,因为他家卖给店里的总有很多双黄蛋。
路上的行人远远的就大声呼喊:“吴老板,给来碗豆腐脑,多加点虾皮。”
她一拍脑袋,坏了,你不说我都忘了豆腐脑。立刻张罗起笑脸,想法子补救,劝说老顾客喝碗粥。这白粥也是食神居的一绝,米要熬到开花,粘稠度恰当,新米熬成淡淡的绿色,一锅粥出来得花费上二三小时的工夫。白粥赚不了多少钱,还很费心神,可她却始终坚持着每天都熬上一锅。小喇叭问她的时候,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强调,早上是吃不得油腻的,有的人就是爱素净。她没说有的人是哪些人,小喇叭也没见过人光点一碗白粥。在这座悠然的小城老百姓眼里,粥是配着油条麻团吃的,要不就来个高邮的红心咸鸭蛋,一戳破,红油四溢的那种;光喝粥,寡淡寒碜的紧。
小喇叭收拾完一桌子,端着碗碗碟碟送进厨房,出来时艰难地捧着个大木桶,语带埋怨,看吧看吧,我们两个人怎么忙的过来,豆腐脑!
女老板没工夫跟她啰嗦,瞪了她一眼,赶紧舀了碗豆腐脑浇上各色佐料,递到客人手中,笑道,叫你久等了。客人亦是常客,见惯了这种场面,不以为意地笑笑,留下钱就端着碗自己找空位去吃。
吕品天睡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起床,她坐在床头对着窗外的大柳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扯着嗓子大喊,喇叭姐,快来帮我梳头。叫了半天没人理睬她。一是店堂里闹哄哄的,她再中气十足传到两人耳中也是蚊子哼;而是楼下的两个大人忙的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哪里还顾得上小姑娘的小矫情。吕品天没成功地把贴身丫鬟招来,只得自己起床叠好毛巾被,洗漱完以后披头散发地走到楼梯下,委屈兮兮地看满头大汗的小喇叭,喇叭姐,你怎么都不理我。
没等忙的晕头转向的小喇叭缓过神来回应她,眼尖的客人已经热情的打招呼,天天起床啦,扬扬,你小媳妇来了,还不赶紧带她回家。店堂里的客人一阵哄笑,哄笑声中吕小姑娘焦急的辩解“我才不要给他当媳妇儿呢”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大人们只顾一个劲儿地逗弄两个小孩,扬扬,为什么要娶天天做媳妇儿?
小男孩没理会自家小媳妇儿的不情愿,颇为认真地回答:“因为天天有小辫子,好看。”
吕品天气得不行,声音拔高了八度,正色宣布,我不要给你当媳妇儿。
“为什么?”小男孩特别委屈地咬着汤汁四溢的小笼包,黑亮亮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她。
“因为我有小辫子,你没有小辫子,你没我好看,我才不要给丑八怪当媳妇儿。”吕品天小姑娘振振有词,然后奇怪地发现店里的客人全都笑着捶桌子拍板凳。还有人失手把一小壶恒顺香醋给打翻了。
邹扬鄙夷地撇撇嘴,你也不是顶好看的,我大媳妇儿婷婷姐姐比你好看多了,头发也比你长!
这话可把已经处在爆发边缘的小姑娘彻底给惹毛了。她爬上凳子,双手拍桌,你说什么?邹扬!小男孩被她突然发作吓了一跳,筷子上夹着的小笼包掉进了醋碟里。其他的客人先是一愣,而后哄堂大笑,狭促地眨眼揶揄小小的男孩,起哄道,扬扬,你小媳妇儿吃醋了,看你这下怎么办。
小男孩犹自辩解,你本来就没婷婷姐姐好看。
吕品天头顶腾腾冒出白烟。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穿着纺纱裙扮童话中白雪公主的年纪,邹扬的无心之语真捅到马蜂窝了。
等到大人把两个小孩强行拉开的时候,吕品天新裙子上沾满了醋滴和小笼包的汤汁,对着被他抓的跟个花猫似的小男孩放狠话:“邹扬,我以后都不要再跟你一起玩。”眼里含着两泡泪水,又气又委屈的样子好像刚才被蹂躏的惨不忍睹的人是她一般。
邹扬被抓出了好几道血口子,龇牙咧嘴地喊,谁要跟你一起玩,你比我们家的大花还凶。
吴老板见状狠狠给了女儿一巴掌,连忙拉着邹扬上楼进房间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吕品天被妈妈的一巴掌打懵了,瘪着小嘴想哭又不敢哭,眼泪汪汪地看母亲远去的背影,心头越发凄凉。周围的客人都缄默了,面对小小的泪水盈盈却死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女孩都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小喇叭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来蹲下身子把小姑娘揽在怀里,天天,妈妈打痛了吧,天天不哭。然后气愤地冲刚才带头起哄的几个年轻客人嚷,叫你们闹,非得弄成这样。客人们面上讪讪,闷声不吭地吃自己的早点。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店堂彻底沉闷了下来。外面有客人要买笼馒头带走,小喇叭只得答应着放开小姑娘去招待客人。老菜农最是尴尬,他在随身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麦秸编织的蝈蝈递给吕品天。口讷的老人除了自己小霸王似的孙子,没带过这么小的女孩,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
吕品天捏着蝈蝈的一条腿,低声抽泣,想到妈妈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自己丢在下面,又委屈又伤心。妈妈不要自己了,竟然只管欺负自己的小男孩。珍珠串一般的眼泪簌簌地往底下掉,小小的店面不时传出一声响亮的抽气。
邹扬上好了药,脸上红红的几道好似电视里挂彩的伤兵。他看见小姑娘手里抓着的蝈蝈立刻大叫,你放下,那是我的东西。
吕品天闻声立刻摔下麦秸秆的蝈蝈,重重地在上面踏了两下,烂蝈蝈,谁稀罕。邹扬火了,噌的跑下来就要动手打她。小姑娘不甘示弱,两个孩子又扭打到了一起。吴老板看这狼藉一片,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劝谁都劝不下。小男孩跟小女孩都急红了眼,任大人如何生拉死拽都憋足了一口气要把对方打倒在地。
邹扬从小就跟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整天在鱼塘田地翻滚,别家的孩子手上端着的玩具枪和玩具小汽车他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儿。爷爷抽空给他编织的蝈蝈儿就是他唯一的玩具,此番惨遭吕品天的毒手,他如何不怒火中烧。
吕小姑娘刚才的怨恨还没消退,一股脑的怒气也全撒到了邹扬身上。臭小子害自己被人笑,还挨了妈妈的打,现在竟敢为了只破蝈蝈跟自己打架。我不一次打怕你以后还不由着你作威作福。
两个人争相压在对方身上逼问,你服不服?被压的那个卯足了劲儿反身为主,重复同样的问题。从店堂这头滚到店堂那边,大人们见他俩也没给对方造成实质伤害,百般拉扯无果后只得无奈地抄手在一旁观看,不时提醒,别往左边去,当心撞墙。
小喇叭招呼完外卖的客人,扭头看到这一幕,叹气道,早知道这样,我早晨拖地的工夫都省了。
吴老板闻言狠狠剜她一眼:“你拖地的工夫是省了,我洗衣服的工夫到哪里算去。”
正乱成一团之际,食神居的掌勺大厨来了。他穿着雪白的工作服,见店里满地滚,笑道,怎么都看着,也没个人拉架。
骑在小男孩身上耀武扬威的小姑娘的母亲抬头见是他,立刻笑着招呼:“老张来了。随他们去,俩皮孩子,谁要拉架就跟谁急。”
食神居的掌勺大厨原是省城大饭店的主厨,三代单传的他为了延续张家的香火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被辞了公职。回到家乡后,耳朵尖鼻子灵的吴老板立刻重金通过中间人将他礼聘来掌勺。他卖中间人面子,加上九十年代初这座宁静的小城并没有太多更好的选择,于是食神居这家小庙就请进了一尊大佛。食神居原先是单作早点和夜宵,张大师傅来了以后又添了午晚饭。他不管旁的事,只负责掌勺炒菜,按自己在国营大饭店上班时的作息规律,早上八点准时到,晚上七点钟一打,立刻解下围裙走人;小喇叭择菜择到脚指头加上去都不够用连小天天都晓得端个小板凳在边上帮忙剥毛豆的时候他也不会伸一下手。吴老板一门心思地想跟着他学手艺,他却撸的严严实实,半点功夫都不愿意透。时间久了,她也懈下了这念头,只求他指点指点蒸包子馒头炒下酒小菜的火候。
一直被压着的邹扬骤然发力,猛的把刚才还得意不可一世的吕品天压在自己屁股底下,拳头举到她眼前厉声问:“你服还是不服?”
吕品天被压的难受,连气儿都喘不匀,嘴巴却一点也不肯讨饶,只想死命把他推下去。两只脚乱蹬,无奈没能找到着力点,只能像条离了玻璃水缸垂死挣扎的金鱼。邹扬一点都不敢松懈,他先前没料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力气竟会这般大,刚才自己几乎吃了大亏。他一只手按住吕品天的肩膀,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她眼前恫吓。小女孩愤怒而怨恨地瞪他,忽然一抬下巴,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背。邹扬骤然吃痛,怪叫一声松了按她肩膀的手。她趁机从他身体底下逃出来,还顺便把小男孩推倒在地。然后拍拍自己身上沾到的尘土,施施然地坐到桌旁,若无其事地喊小喇叭:“姐姐,我要吃小馄饨,你今天得给我梳两个小辫。”
店里的客人皆是目瞪口呆,连邹扬都忘了自己的手背还在火辣辣的疼。其实吕小姑娘镇定自若的裙子遮盖的是颤抖的腿,她很害怕妈妈会再给自己一个巴掌或者是一个响亮的毛栗子。小喇叭“噢”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看自己的老板,久久不敢自作主张。当妈妈的人皱了下眉头,自己拿了药膏替女儿善后。老菜农虽然心疼孙儿被咬了,但人家的闺女也吃了不少苦头,于是不好再说什么。吃早饭的客人已经三三两两的散去,剩下的几个都是极为相熟的街坊。有人干笑着意图打破僵局,逗弄逞强不哭的小男孩,扬扬,你看到没有,一个媳妇儿就够呛,干嘛还要讨两个。
小男孩“嘶”的抽了口冷气,委屈地嘟囔,我要是有两个媳妇儿的话,那么就算其中一个走了,起码还剩一个帮我照顾我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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