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之外

　　【穆然】

　　遇见沈帆的那天，我见到了二月迟来的雪。
　　教务处最里面的办公桌上，穿着校服的男生正低头写一张试卷。他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刚巧规矩地覆盖住眉毛。我透过沾了些雾气的窗户，不近不远地注视着他，直到身后响起了班主任略显疲惫的声音。
　　他领着我进去，坐到男生的对面。
　　那只握着黑色中性笔的手在我衣服上的纽扣轻轻刮到桌子边缘时停下了动作，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便又埋头盯着那张分明已经填完了所有空白的卷子。
　　我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是我最讨厌的数学。
　　这沉默很快就被班主任在桌上重重地拍下一摞资料的声音打破。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严肃模样，字字清晰地跟我们讲述这次十周年校庆的大致筹备方向，之前的倦意仿佛都是我的错觉。
　　对面的男生依旧低着头，只是时不时地提几个判断式问句。平时把我们全班震慑得几乎大气不敢出的浑厚声音在他这里全没了作用。
　　深感漫长的二十分钟里，我一言不发地听着，直至班主任用一个少见的笑容宣布此次谈话的结束。
　　事实上，我以为这是我能参与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按照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按部就班地执行一系列准备工作，不积极也不懈怠，最开始对沈帆工作进展的好奇也渐渐消失，毕竟等着我的，还有更加煎熬的数学模拟测试。
　　星期六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被即将到来的一天假期的激动氛围感染的我也无心看书学习，便开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琢磨着需要购置的东西。
　　被第一排坐在窗边的男生用堪比看球赛时激动人心的喊声叫出去时，我丝毫没有注意到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的气氛以及几乎全班所有人投来的关注视线。
　　沈帆还是穿着那套有些单薄的校服，手里拿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他的身后是只有五楼能够清楚望见的宝石蓝的天空，漂浮着纯白与浅灰渐变相融的厚重云层，与他的身影镶嵌在一起，美好得不可方物。

　　【沈帆】

　　做出去找穆然的决定只花了三秒钟。
　　我站在她的班级的教室门口，嘈杂的噪声在任何地方听起来都一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一眼找到她的位子，兴许是因为埋头写东西的她与周围太过格格不入。
　　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拘束，执意要走在我的斜后方。从五楼楼道口到达最末的一间空教室的路程很短，在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里，我为自己擅自的决定后悔了四次。
　　我选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跟着我穿梭在间距有些狭窄的桌椅之间，艰难地抵达那块拥有大片阳光的地方。
　　陈旧的木桌和板凳上积了灰，我本以为她会像别的女生那样从容地拿出一包卫生纸，在擦干净自己的座位后询问我是否也需要。但是没有，后来的很多事情都证明，穆然不是个中规中矩的女生。
　　面对面坐下后，我将自己做好的流程表就着合适的角度展示给她，一一陈述兴许与她的时间安排有矛盾的地方。她就像那天一样安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发表一点意见。
　　穆然不是个会对这种工作上心的人。我做出了关于她的第三个判断。但我并不疑惑为什么教导主任会选择她和我一起做这件事，因为我清楚，我也不是。
　　就在她全程表示没有异议后，我向她最后确认了一遍并且为耽误了她的时间道歉。放学的铃声在十五分钟前已经响过了两次，她看上去却丝毫不急着回家。
　　站起身时凳脚被带着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她忽地抬头望着我，弯起的嘴角两旁露出浅浅的梨涡。
　　“明天有空吗？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她说话时坚定的语气将我对她的第一个判断打破。她并不是个生性胆怯的人。

　　【穆然】

　　掌控命运的神明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当我下了计程车一路跑进局子里见到喝得烂醉的父亲，一旁穿着警服的男人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显示着他深深的无奈。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道了多久的歉，替他交完罚单打车回家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收看一档儿童节目，里面的卡通小人从头至尾带着同一个笑容表演。
　　父亲脚步踉跄地下了楼，趴在楼梯旁的护栏上，招呼我回屋睡觉。
　　他身上仍旧残留着酒气，说话声音模糊不清。我关了电视回头看着他，他身后墙壁上挂着的照片里母亲的笑容从未那样刺眼。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七次。我却仍觉得陌生。
　　那晚我经历了这个月以来不知第几次的失眠。当我第二天被叫喊不休的闹钟吵醒时，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惊得我翻身而起，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后冲向了昨天和沈帆约定的地点。
　　清晨下了点雪，路面还残留着未消融的痕迹。学校所在街道对面的槐树初显绿意。沈帆站在倾泻而下的光晕里，身后是仿佛渗透进空气的大片阴影。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的邀约，也是第一次说不出理由的迟到。
　　我努力地在他如常的脸色里寻找伪装的痕迹，一路都显得小心翼翼，直到他开口询问目的地，我仍旧没有在他身上找出任何发怒的迹象。
　　如果将这天视作一场约会，它未免太过不顺。
　　幸好沈帆客观实际的建议完美避免了我由于选择恐惧症而在柜台前浪费时间，我们花了一天时间逛遍了整条商店街，期间在一家小规模的餐馆享用了实惠的午餐，尽管我由于揣揣不安的心情几乎没有对食物的滋味留下任何印象。
　　黄昏来得比我预想中早。夕阳的余晖洒在冷清的街道上，橘色的霞光落在格外光洁的路面，将视线所及的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绚丽的绯红。
　　“明天见。”
　　他道别的声音将我从一片恍惚中拉出来，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尾。

　　【沈帆】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穆然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策划案比原先预想的完成得更早，节目的选拔与彩排也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发现这个初次见面时觉得清冷的女孩拥有比别人更多更真诚的笑容，仿佛将迟到的春暖融化在了里面。
　　即使是在校庆结束后不知不觉便到来的高三，仍旧没能减少我们相处的时间。那是一种令我感到有些惶恐的习惯，与穆然或是偶遇或是约好的见面，在日渐忙碌的学习生活里成为必不可少的成分。
　　我不得不去猜想穆然是否与我有同样的感觉。任何的不平衡都会导致天平的崩塌。
　　我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讨厌这次暑期补课。但显然有人比我更加烦躁。每次见面，穆然总是少不了歪着脑袋跟我抱怨数学和理综对她的残忍迫害，但她又会轻而易举地因为一个冰淇淋或是一杯奶茶笑起来，从书包里掏出卷子用一种极其吊儿郎当的态度要求我给她讲解，每每都是不了了之的标准结局。
　　我想象不出她的一模考试究竟是怎样的凄惨无比，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之后，一路上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回到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就在我决定不去打扰她思考人生的悲痛时刻跟她道别时，她忽地转过身望着我，神情比听我讲题时还认真得多。
　　路上的车辆跟平日里一样喧嚣，但我明白那不是造成我脑海里轰隆一片空白的原因。
　　“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就算我糟糕成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喜欢你。”
　　她没有征兆地开口，眼角是像往常一样的笑意盈盈。

　　【穆然】

　　事实证明，一个学霸男朋友并不能对分数的提升有所帮助。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
　　我跟沈帆就在同学们怨声载道的学习环境与轻松过头的恋爱氛围里迎来了高考。这场被称为人生转折点的考试比想象中来得平静，就在考完英语走出考场的那个下午，我发自内心地对即将到来的充足的约会时光抱以无尽的期待。
　　就我所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沈帆比我还心大，他甚至在考试期间的空余时间里制定好了未来十五天各种花样百出的约会计划。
　　考完碰头后走出教学楼的那段路上，我们非常嚣张地牵着手，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单身狗以及为考试发愁担忧的好学生们关爱的眼神。
　　就在我思索着是否应该进入到恋爱的下一个阶段时，在一次光明正大的约会时间，父亲的偶然路过导致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堪称人间惨剧的情景。
　　不知是不是沈帆平日里掩饰的太好了，我竟然没发现纯理科生的他还对金融投资有着如此深邃的研究。父亲从板着脸质问到夸赞他的学识再到互相讨论生意场上不可描述的问题分享那些我完全听不懂的所谓深刻独到的见解，居然只花了一个小时。
　　在决定带沈帆回家之前，我还担心自己略微的玛丽苏属性会给这个无脑甜的恋爱故事添上俗套的苦情桥段，再上演一出“这是五百万，离开我女儿”的戏码。看来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终于，父亲第八次喝得烂醉，带着从前滴酒不沾的沈帆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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