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

　　世界恢复了太平，仿佛孟知美自带强大的吸引力，她按了暂停键，所有她厌恶的，不喜欢的，恶心的人和事都远离了她一样。月末她的业绩又进了前三，老板破天荒的把上季度的提成发了下来。孟知美存进了自己的卡里，平日里仍然挥霍着黑卡。说是挥霍，只是她内心张狂地叫嚣，所有人都知道她一向花钱少得可怜。
　　她请了95后和一班不错的同事吃了顿西餐。又给向小莉买了件不错的项链。然后趁妈妈醒来时，拍了不少母女俩的合照。护工说，你妈今天喝了半碗粥，人看着也清爽了。我给她洗了脸和手臂，她说肉疼，就没敢再往下洗。孟知美买了一扎软毛巾，交给护工，让她隔几天就换一条。护工说，扔了怪可惜的，用完给我当抹布吧，孟知美说婶若喜欢，我送你几条。护工说，闺女别破费，我就是看扔了可惜，用它擦擦窗台啥的还行。这个护工人不错，照顾妈妈比较用心，吃完饭嘴角都给擦得干干净净。孟知美想下月继续用她。
　　跟护工聊了些日常，说起白天有人来看过她妈妈，听她的描述，孟知美不确定是滕立，沈如东，还是魏疯子。护工眼里的人长得帅，彬彬有礼，带上面具三人都符合。说了什么吗？孟知美问。护工说，问了我句好，然后和医生一块来的，还跟着平常换药的护士。
　　哦，孟知美顿了顿，接替护工半天，让她回家休息。周五晚上她在，也没让护工来。周六一早，妈妈醒了。醒了一直在端详她，因为一直躺着，孟知美摸着她的手，皮和骨头都分离了似的，她忍着辛酸，打了热水，兑好后浸了毛巾给妈妈擦脸。擦完了让妈妈用漱口水漱口。用酒精给她梳头。好洗头了吧？一会洗洗吧？妈妈点头。
　　孟知美拿出婴儿用的洗发液，在掌心打出泡沫，小心地在妈妈头上按摩，泡沫冲洗净了，掌心里留下满手头发，她闭闭眼，吸紧鼻子，装作没事人。
　　舒服吧？她在妈妈头顶落下一个吻，嗯，好香，像小宝的奶香。
　　妈妈也艰难地露了笑。知美，声音轻得像羽毛，她没叫她小美，孟知美擎起头认真听，昨天，羽毛轻轻在耳边飞，你男朋友来见我了。
　　知美，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好好长大，好好读书，好好有人疼你。现在，我――放心了。
　　妈，他都说些什么？
　　妈妈颤微着去掏，孟知美帮她从枕头下拿了出来。几张照片，魏昭南生日那天，她被灌醉了拍的。她躺在他怀里，抱着他的腰，他半躺在沙发上。还有一张是她的外套脱了一半，露出肩，她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而其中一张，是她熟悉的，两块蛋糕，两只叉子，蛋糕被抠掉了心脏。
　　她的心一揪一揪地，却不得轻轻地问，就这些吗？
　　知美，明天叫他来，我有话要嘱咐他。妈妈像那将燃尽的蜡烛，拼尽最后的油光说。
　　妈，我，并不是太……喜欢他。
　　他也这么说。是他单相思。
　　单－相－思？这个疯子还有更合适的词吗？跑这来演苦情戏？
　　你让他来吧，妈不会难为你的。成不成，你作主。只要你高兴，妈永远支持你。还有，这照片，你拿走吧。他说这是你们相逢纪念日拍得写真，因为你不喜欢，也没敢全洗出来。只是觉得这几张特别好，带来给我看看，我也觉得我女儿是最出色的。从小没让我费过心，自己长大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妈妈累着了，孟知美用两只枕头把她夹好，给她兑了点桔子水。插上吸管，不能喝太急，喝急了呛咳。
　　妈妈，孟知美等她喝完桔子水后说，我想这两年先挣钱，然后中间请年假，带你到处走走看看。结婚的事，先缓缓。现在都没太早结婚的。一结了，孩子啊，亲戚啊，什么的，就事情多起来，不自由了。
　　妈妈拍拍她的手。
　　妈妈，想吃你做的酸黄瓜。
　　小美是大人了啊，这次，妈妈又再次叫了她小美。孟知美听到，再也忍不住，热泪从心里滚出来，滴到照片上，烫得里面的人都发疼。
　　向小莉带了西洋参汤，份量不少，妈妈只吃了一点，孟知美吃不下，就分给了护工吃了。
　　她带向小莉坐到了病房外的廊桥上。廊桥连着门诊楼和病房楼，有人脸上带着喜悦，有人脸上愁苦，都是步履匆匆。
　　阿姨今天还好，向小莉说。
　　孟知美也不知被什么触到了伤心开关，热泪未干，新泪又上来。向小莉搂过她说，哭吧，在这阿姨听不见，哭哭也好受些。孟知美大哭。
　　哭完去找洗手间，里面有人在大便，气味冲天。向小莉两秒都受不了，孟知美却呆了好久，向小莉叫了她三遍。最后一次她进去拖她，你都要被生化武器熏死了。
　　孟知美在想那些照片。妈妈说，知美，你比妈妈年轻时好看。妈妈年轻没有照片。妈妈又说，知美，你要照顾好我的小美，别让她成为纸老虎。
　　向小莉先回病房探了探，孟知美妈妈睡了。她招招手，孟知美才进来。和护工说好了，明天上午她来替她，护工说，闺女，看你精神也不好，自个也得注意啊。向小莉掏出颗费罗勒给了护工。
　　小莉，我得去办件事，你先回吧。被风吹干了眼泪，皮肤失了水，眼角有些发疼。孟知美不敢摸。
　　办什么事？我陪你。
　　不用，这事人太多反而不好。我自己能应付。孟知美说。
　　我陪你到地铁站。我其实也没事今天，向小莉不怎么放心这个状态的孟知美。
　　我不会自杀，还会吃得饱饱的，放心玩你去吧，有事我第一个喊你。向小莉转出地铁口。
　　孟知美去了龙山路。
　　这是她豆蔻年华最喜欢的地方。她走到那家面店点了一碗面。荤卤。跟那一年，他们吃的一样。店老板已经不再年轻了，脸上有了油光，剃了小平头，还扎着那种小碎花的围裙。门帘换了天蓝色，洗过多次，蓝色淡了，当年门口的那缕竹，也在，依然纤细。
　　曼儿，面不合口？老板问。
　　没有，孟知美说，我想慢点吃。您一直坚持这，不容易吧？
　　多亏有你们照顾着，老板说，小本生意难做。好在这房子是自个的，要不连房租也挣不出来。
　　是啊，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呢。
　　她把面吃了个干净，汤却留下了。付钱时老板找不到零头，让她扫码，孟知美说，下次吧，下次来减扣。老板说，那我给你记上。他拿出一个红皮本，写年月日，姓名，金额。孟知美想说孟，又改成WEI。哪个WEI 为了明天的为。老板说，还有这个姓？一个符号而已，孟知美已经掀帘而出。
　　她拿唇膏抹了抹干裂的眼角，站在清风里打给魏昭南。她想，这个电话他不接，以后，她永远也不会再联系他了。魏昭南似乎一直在等她这个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若没有恶感，这是个好听的声音。但孟知美已当他是遍体长满了鳞的，所以再好听的声音她都不觉得能让她除掉恶心。
　　明天上午九点后，到医院来见我妈。声音硬得像铁片，磨两下就是把刀。管他是回绝还是不回绝，她只是来宣告于他，从此她要做女王，踩他于烂泥之下。
　　九点半吧，他说，太早我起不来。
　　她也不应不哼，任风吹断了呼吸。这样多好，别搞什么牵肠挂肚，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之类的纠缠，没事当当陌生人，她找了个街心公园，开始欣赏起这几张照片。若在以前，她会气急败坏地说，我要去告你，别给搞什么照片门。而现在，她真心觉得照片拍得很好，拍出来静止下的生活之美。连她都不知道原来两性之间可以这么美好。她甚至把她最看好的三张上传到了朋友圈，自己评论说，原来我，可以这么美。瞬间，沈如东，向小莉，滕立，小陈，95后，连小孩儿，都点了红心赞。因为他们，都看不清当背景板的那张脸。
　　向小莉说，这男模体形不错。
　　孟知美：呵呵。
　　沈如东说，我练过拳击，有腹肌。
　　孟知美：呵呵。
　　滕立说，眼熟，大概型男都一样。
　　孟知美：呵呵。
　　小孩儿说，没我性感。
　　孟知美：你找抽。
　　小陈和95后都桃花电眼，流口水。
　　孟知美看着这些都伸手来拉自己的人，眼窝又湿。上天也并不是每天都糊涂的。挖了个洞，也派了这么多可爱的人来陪她。她该知足了。
　　昭南果真踩着点来的。妈妈说要穿件好衣服，孟知美就摊开箱子让她挑。挑了一堆都不满意。最后她让孟知美都抱过来让她看，挑出一件暗红的，那是孟知美大二那年给她买的，七夕节，别人都上街虐狗，她穿着卡通服卖花挣的钱。衣服新新的，看出还没舍得穿。
　　知美啊，你给妈涂个口红吧。
　　孟知美用唇刷给妈妈刷了个色，妈妈应该当明星的。
　　昭南站在一床之隔的地方看母女俩，小魏来了？妈妈先看见了他。孟知美收好化妆包，站了起来。她给昭南搬了个凳子。想了想，又拿纸巾擦了一遍。
　　知美，我想吃橙子，你去买两个来吧。妈妈说。
　　向小莉和滕立每次都带水果，橙子最多，孟知美知道是借口，也就应着拿了钱包往外走。她哪也不想去，就立在窗前看下面。下面的树下有几个人正在吞云吐雾，有个似乎挨了打，脸上蒙了纱布，不一会过来一个人拽着他哭。哭一会，几人都散了。只剩蒙纱布和哭的人慢吞吞地向院外走。
　　孟知美大体能猜到什么，可她不想去验证，不想猜。她只想让时间静止。这一刻，并不美好，但她却想留住。不一会，昭南出来朝她招手。她以为妈妈出了事，疾步奔过去。妈妈看上去很高兴，脸上有红光。她先看了看点滴瓶，然后狐疑地转向一张不愿意看见的脸。这脸似笑非笑。
　　知美，那人突然半跪下，把孟知美吓退半步。他掏出一对指环，不等她反应就套上去，这动作快得像闪电，孟知美只觉手指一紧，然后也没等她说，他已经站起来，把另一只给自己手指套上。这只细细的圆圈紧得像紧箍咒，卡断了她的思维。
　　妈妈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嘴角一直在动着跟她说着什么，她却听不见。是什么？她拼命地问自己。怎可如此无用？这一定是个圈套。她握紧自己的左手，开始往下扒，太紧了，扒得手指要断了，她疼得头冒了一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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