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杯酒

　　梳着双丫髻的黄衣丫鬟端着一雕花暗纹海棠盏走来，日影被宝瓶窗割成零星碎片抖落在她的身上，却见那丫鬟袅袅婷婷地绕过朱红色的回廊，将芙渠正盛的藕榭甩在身后。

　　一阵穿堂风经过，带起了轻软的栀子香气。

　　惹得丫鬟耳垂上的红玉耳坠小小地叮当了一下。

　　丫鬟在回廊的尽头停下。

　　她身旁是一溜儿粉团儿似的吐蕊杜鹃，簇拥着盛放地热热闹闹。廊檐上挂着形态各异的鸟笼，斑斓鸟雀吱呀叫着，比拼个没完。

　　她正停下脚步看着鸟雀出神，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位紫裙子。

　　紫裙丫鬟低声责备，“看着手里的盏!头一日休要误了时辰！、。”

　　也不知那黄衣服的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打了个寒颤。

　　“姐姐，咱们王妃可真厉害!”

　　黄衣服的瑟缩了一下，不敢再停留，连忙低着头就跟着紫裙子往院子里去。

　　黄衣服的声音里似有仰仗，紫裙子也不禁起了卖弄之心。

　　“要说咱们王妃啊，那可不是一般人!堂堂秦御史之嫡女，老秦将军之嫡孙。咱们秦府的老爷，那是跺个脚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再说起咱王妃更是天下难得的好命格，要不怎么人家呼的气儿都比咱们粗一圈呢!”

　　说到尽兴处，紫裙子满眼赤.裸裸的羡慕，

　　“这秦御史前头清一色得的都是公子，便是老爷自己都以为这辈子注定与女儿无缘，谁曾想竟老来得女！眼珠子似的养到十几岁，还未及笄变得祁王青眼，年岁一到便嫁于咱们祁王这般人中龙凤!可不是命好么？”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门口紫裙子停下脚步，努努嘴，“喏，到了。你不是好奇么？自个儿悄悄便晓得王妃是个怎么样人物了。”

　　黄衣服闻言望去。

　　只见一道飞虹似的九曲桥坐落在湖心飞檐翘角的水榭前，连接着水榭和院落。

　　令人奇怪的是现下青天白日的，九曲桥两边却都早早点燃了火红的灯笼。

　　黄衣服越走越心下荒凉——只觉得这九曲桥越热闹，越是有一股子凉气从她的两股升起直将她团团围住。

　　水波被日光投到水榭上，勾勒出诡异扭曲的曲线。她悄悄抬眼观察了一下周遭。却不想又被吓了一跳——这个个红灯笼上竟写满了字。

　　忽而又是一阵栀子软风吹过。

　　吹得黄衣服耳垂上的小坠子一声紧过一声“叮当”。

　　她早被这诡异的场景激起一层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紫裙子拉着跪到地上。

　　微风吹起水榭四周挂着的水红色纱帐。

　　只见一婀娜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月白色的纱帐上，随着纱帐的摆动瞬间化为泡影。

　　帐子被吹起的地方，露出一段曼妙香软的纤细楚腰。

　　这位便是王妃了。

　　那女子面向水池，显然是没把两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一截藕白手腕上从水红色的纱帐里探出来。

　　堪堪挂在手腕上的两只嫩葱似的老坑玻璃种，伴随着手腕的律动而叮当作响。

　　只等她将冰裂白瓷碗里的鱼食尽数洒进湖里，才缓缓回头像是刚刚发觉人来了似的。

　　“新来的？”她的嗓音里有有一种闺秀气息。

　　而黄衣服却在她扭脸的那一霎那在心里惊呼——

　　可惜了。

　　真是可惜了。

　　明明天仙似的人物，可是纵使通体富贵颜色满头珠玑，也压不住她眼底眉间的浓郁扈气。

　　“看来这王府又不得安生了。”

　　没等丫鬟回答，她又将头扭到一边，看着碧池里一群不知饥饱的蠢物展开新一轮抢夺。

　　黄衣服“扑通”一声跪下来，“王妃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奴婢肉体凡胎，哪敢跟天上的仙女比！”

　　她一通讨喜的奉承话终于引起了明琅的注意。明琅停下手中单调的活计，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

　　“你这小丫头生的乖巧，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

　　黄衣服只当顺利过关了，便将海棠盏奉到明琅面前，“咱们王府里谁敢给王妃您难受看。”

　　然后仔细地端起海棠白玉勺专心为王妃布菜。

　　明琅垂眼看着嫩的像菊蕊似的少女低头布菜，毫无波澜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

　　她极轻巧地摘下少女斜插在耳畔的木芙蓉。

　　黄衣服心下一惊，不知所措地直起身来，一时间连回身的勇气也没有。

　　“傻呆着做什么，把那道藕粉荷叶羹摆在我跟前!”

　　明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怒放娇艳、风华正好的花儿，“我打小儿就好这口。”

　　黄衣服本就心里揣着点小心思，如今也不知到底要如何了。只好小心翼翼地扭身回来，偷偷揣摩王妃的脸色。

　　可明琅只是笑着，她摸了摸芙蓉细腻如丝绒的花瓣，一反手把花儿戴在了自己的鬓角。

　　“如何？”

　　她笑着，盯着一旁早已白了脸的小姑娘。

　　黄衣服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着，“美!王妃最美!”

　　明琅极其不屑地一笑，“你怕什么？我能拿你怎么样？”

　　她抬起手腕轻轻扶了扶鬓角的木芙蓉，借着池水欣赏了自己的倒影。她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容颜，慢慢地扭动着自己的修长颈项，盯着池子里的倒影许久。

　　可愈盯眼中的扈气愈盛。

　　过了一会，她又笑了“你这小蹄子惯会骗人，哪里好看了？”

　　“纵使徐娘转世，如今芳华已逝荣色半老，怎比得上你们这帮子小丫头。”

　　明琅看着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黄衣丫头，只是笑。

　　“我就这般吓人？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与我亲近。”

　　她将花儿插在紫裙子的髻旁，

　　“我还记得起先待字时，家里姐姐妹妹一处玩闹，好不自在。怎的普一嫁了人就冷清成了这样。”

　　“真好看，还是小姑娘打扮起来标致。”

　　明琅仔细地打理着紫裙子鬓角的芙蓉不经意地开口，跪在地上的黄衣服大着胆子开了口，“回王妃的话，王妃风华绝代自是旁人比不了的。”

　　明琅听了这奉承话自是笑了起来，扭过头对跪在地上的黄衣服道，

　　“你是个聪明的，可咱们王爷偏偏就是喜欢蠢的。”

　　她起身去扶地上的黄衣服，“可见在咱们府中，聪明未必是福。”

　　明琅看着又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两个丫鬟，神情阴晴不定。

　　未经事的小丫头，心里藏不住事。明琅扫一眼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不过小丫头想要勾引自家王爷的事，她半点也不在意。

　　反正她嫁入王府这事，本就不过是一场天下皆知唯她独醉的闹剧不是么？

　　而如今，她也只是有一段执念放不下罢了。

　　不管怎样，她终是要杨潜给她一个明确的说法。明琅看着哆哆嗦嗦的丫鬟忽然觉得没了意思。

　　于是叹了口气道，“罢了，都起来吧。今日王爷下朝回来，便说王妃在听风庐等他。”

　　*

　　明琅早上就派人给杨潜传了话，可直到点灯时节，杨潜的脚才踏进听风庐。

　　杨潜进屋时，明琅正拾了把绞丝银剪子去剪霹啪作响的烛花。

　　见他进来，明琅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只开口对候在门口的贴身丫鬟素韶道，“长着眼睛都不知道干什么呢！见着爷进来，也不知道替爷宽了氅。”

　　素韶像是有些畏惧杨潜，听了明琅的话这才迟疑上前。然而杨潜待她的态度依旧晦涩不明，没等素韶上前便自行脱了大氅，等身上寒气消散这才俯身坐到明琅对面。

　　杨潜拿了明琅放在桌上的暖炉，把手暖热了才伸手去捏她的脸，“晖娘确是懒怠了，自家夫君回来也是这般冷淡？”

　　明琅小字单一个“晖”字。

　　那是初作新妇时杨潜给他起的。

　　明琅淡笑了一声，“今日，张家的血得把西安门的地染红了吧？”

　　杨潜面色一僵，手僵持在半空中，终于无奈地落了下来，“张家结党营私祸乱朝野，今日确是该行刑了。”

　　他感受到了明琅的僵硬，复而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明琅冷笑着打断。

　　“下一个呢？秦家是不是王爷的下一个刀下鱼肉？”明琅抽出了手冷冷开口。

　　“心狠手辣如祁王者，可以手刃自小一处长大的八拜之交而面不改色。一个小小的秦府，不过是挡路石子，祁王如何会在意呢？”

　　“杨潜，今后种种你都是早先料到的。”

　　明琅眉头微皱，尽管脸上写满了对面前之人的深深厌恶，然而一双眼睛仍旧认真地看着他的模样。

　　“你明明都知道的！人道张家祸乱朝政，张家长子张秉辰结党营私。别人不清楚，你杨潜还不清楚么？”

　　她累极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然而伸手抹去后便继续道，

　　“秉辰同我们自小一处长大，他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

　　“晖娘。”

　　“我爹那样清白不倚的人，怎么可能假冒圣旨私立储君呢？他的书房一向旁人靠进不得，你告诉我，还能是谁将那封圣旨栽赃给我爹呢？”

　　“晖娘？”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明琅受不了了，她不觉潸然泪下，她宁可杨潜可以对她凶狠一点，哪怕他对她横眉冷对不管不顾也不过是更贴近他们之间现实的关系罢了，“我与王爷，早就是陌路人了不是么？王爷倒不必一年于这一两日里分我片刻垂怜。”

　　可是杨潜永远是这样，永远一副温润如玉，同她感情正好的模样。可是现实明明不是如此不是么？明琅已经记不起她与杨潜可以好好坐在一起说些小事是什么时候了。新婚时的期待与琴瑟和鸣好像已成如烟往事。

　　所以连那还带有往昔爱意的名字，她也不想从他虚伪的口中听到。

　　杨潜惊讶于明琅的质问，他面色严肃，一收往日为汴京无数少女沉醉的温和微笑，

　　“你不明白。”

　　“晖娘你聪慧过人，自是助我许多，日后我定不负你。”

　　“你要信我。”

　　真是可笑。

　　明琅冷笑了一声，好一个义正严辞满怀韬略的王爷。

　　她那年不也就是被他这幅清风明月的模样给欺骗了么？明琅张了张嘴，可话还没说出口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这口血呕的突然，杨潜显然也是吓到，他震惊地看着粘稠血液在月色罗帕上点出朵朵红梅接着一点点向其他角落侵蚀。

　　“阿琅，你竟病到如此地步？”他摔了茶盏对守在门口的素韶吼道，“你们旁日便是如此伺候王妃的？”

　　“你不必苛责她们，是我不叫她们说的。”

　　然而杨潜却是恍若未闻，仍旧骂道，“王妃胡闹，你们就任由她胡闹么？本王花钱买了你们来，就是叫你们这般伺候人的？!”

　　明琅看着他这般急切忍不住笑起来，笑的满眼是泪还止不住。

　　“好了，王爷。我们都不要彼此欺骗了。”

　　她有些累了，纵是杨潜硬要搂着她她也再没有力气挣脱了。

　　“我秦明琅自诩聪明，可我只恨当初是我自作主张。杨潜，我竟是现在才明白，你杨潜大业将成之际便是我秦家尸横遍野之时。”

　　“今日我秦家于你还有利可图，来日你一旦成仁便是秦家丧钟鸣响之时！”

　　“我从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可如今却总想是不是你杨潜的命一步一步地逼着我的命！”

　　她这话一字一句如同钉子一般落在杨潜的心上。杨潜在她的言语中逐渐归于平静，沉默地听着这一切。他一向是个沉默的人，从前二人感情甜蜜之时，明琅便爱逗他。也不知是杨潜让她还是如何，每次都是被她闹得面红耳赤，然而气急败坏地堵着她的嘴再不叫她多说一句。

　　“阿琅，你后悔了？”

　　许久杨潜才哑然开口。

　　“对，杨潜，我后悔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涌星梗着脖子道。而杨潜闻言却是一笑，他似乎有些恍惚，声音也不觉缥缈起来，听不出来是对明琅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也对，阿琅，嫁与我这样的人，你该后悔的。你这样的人，怎么该嫁给我这这样的人呢？”

　　话音未落，杨潜便已离去。明琅躺倒在榻上，任由泪水顺着眼眶流过脸颊最后慢慢渗进塌上绣的花好月圆图案里。

　　屋里便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缓步移走到梳妆台前，静静地看着铜镜里的人，满头珠玑，面容枯槁。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放空，末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命金锁来。这长命锁是秦老夫人亲自请瑶南的工匠打造的。本是想锁她一世富贵平安，却终没想到竟成了索命之物。

　　明琅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子锁，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待字闺中时的上元节。她和姐妹们一起去过节。

　　满街的摊贩，满街的彩灯。她被人潮推到了九曲桥上。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她猜中了他的谜底。

　　可谁曾想，年少以为的缘却是血雨腥风的前兆。

　　明琅不愿去想了。她闭上眼睛一狠心，生生地将那子锁吞入腹中。

　　杨潜，我终是不能再让你牵制拉拢着秦家了。

　　今生一段孽缘，

　　得失成败还是尽数作罢了吧。

　　*

　　是夜。

　　小丫鬟刚将汗湿了的明黄衣衫换下来，床前的窗户就被夜风顶开。又是那股子撩人的栀子香气。

　　她正准备起身关窗，忽而发觉今夜没有一颗星星，唯有一轮圆月挂在树梢上又白又亮。

　　就在她伸手去叫同屋的小丫鬟的空档，忽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几欲撕裂绒布似的夜空——

　　“祁王妃秦氏，薨。”

　　挂在白玉般的耳垂上的红玉坠子又是一声“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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