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你整个世界

　　和闻婷约着出去吃饭，已经是三天后的周六。
　　何闰月出了地铁就一路跟着手机导航找过去。这天下了好大的雨，到了下午四点多才好不容易停下。路上都湿湿的，她还踩到两次“地雷”，裤脚都沾上了松动地砖喷出的脏水。没想到这还不是最惨的，这条路走到最后，她还被导航坑到一条“绝路”上。
　　地图上导过去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处地陷，用蓝色的塑料隔离物封了路。她没办法，只能原路返回，另辟蹊径。
　　出了小巷，碰见一个横冲直撞的中年人，走路霸道有风，撞了她一下，竟然一声没吭就走了。
　　本来远远见到人过来，走进了发现这张脸好似有几分眼熟。具体像谁，她一时也说不上来。她原意是想好意提醒下对方，前面没路了。但见对方这个样子，还是算了。

　　一个人得多点儿背才能这么倒霉？
　　她24岁本命年，都没这么倒霉过。
　　那时，她弟刚出生没多久。她爸打肿脸充胖子，瞒着她妈借了钱来办了满月酒，以至于她出发离开老家，她妈背着她弟，边整理床上的被单，边眼神闪躲地跟她说，他们没这个条件给她买什么。
　　哪怕是一条红色内裤，或是一双红色袜子。

　　那时虽然流浪辗转Q城，C城，还有X城，最后又到了G城，边走边替人干活儿。看店，打印店帮人打印操作，分发传单，旅店兼职服务员……身上钱不多，住多人宿舍和青旅，吃最便宜简单的东西……那段日子里，除了情伤难熬一点，最倒霉的事，就只是发传单的时候，被恶狗追了。
　　那么难的一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过，一堆小倒霉事儿凑一堆，不停找上门来。心塞。

　　走出那条小巷，何闰月走了一段路又钻进另一条巷子。
　　地图上重新规划的路线，是绕一圈，从另一头重新进那条被封起来的巷子，然后就到闻婷约她去的那家老字号了。
　　饭馆是闻婷男朋友家的，这家伙，说什么约会谈事儿，当然要两不误。

　　何闰月新进的这条巷子，没走多久，就有一股熟悉的丙烯颜料味道飘来。
　　她有一瞬间，想起了被自己丢在楼道间的那本画册。当时她跟船务公司的客服聊得很来，对方见她在空间发画直说喜欢，还说等她画完要自己掏邮费，让她将画册邮去隔壁城市。
　　她咬紧牙关，磨了一下门牙，拂去这些诛心的画面。

　　她并没有走几步，就见到那几个拿着刷子在墙上作画的人。
　　她最开始见到的，是地上的一堆透明一次性水杯，里头装着质地浓稠的颜料，五颜六色的。跟着是一个扎着长发，穿着中国特色长袍的人。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是个女孩子，但人一转过头来，他们两人同时都错愕了下。
　　她走路向来轻，今天穿的鞋子也是轻软的橡胶底，越发的没有声音，对方大概是突然见到来人吓了一跳。而她，是没想到对方会是个胸脯平平的男孩子。

　　“小心地上，别踩到。”对方看了眼她的脚下，开口道。
　　“哦，好，谢谢。”何闰月果然低头看一眼，好心弯腰将那只翻到地上的杯子扶起来，然后绕开。
　　他们这一说话，立马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后面那几个男孩子都转过头来看她。

　　咦。
　　何闰月朝最末尾的一个男孩子看去。
　　阿文。
　　她见阿文也是双眼明显一震，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个犄角旮旯里遇见她。
　　她看一眼他那被波浪发箍弄上去的头发，以及露出的整张脸。其实不用秀发半遮面，他还挺顺眼的。脸小，两只眼睛像两颗杏仁生在脸上，看起来还挺……无辜的。与他从前显露出来的吊儿郎当的气质十分不符，不过她倒是本就与他没多少交集，谈不上了解。

　　视线一转，她看了眼他面前正在涂色的图画。
　　黑色的花？花瓣的黑色大片大片占据人的视线，徒留下中心几根白色的……她以为那是花蕊，多走两步离得近了，才发现是手臂。这画，就像是深陷泥淖的人最后的挣扎，想要抓到什么借以上岸，生还。四周大片大片的黑，看起来很是绝望。
　　不管画的啥，她倒是真没想到他会画画。

　　他们之间，应该没必要打招呼。过去在宋培那里她觉得没有，现在就更没有这个发展的必要了。
　　想到宋培，她心头不免又是一闷。仅是看一眼阿文，就埋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导航，确定前面的路没错，同时快速越过他，朝巷子末尾的几十级台阶走去。

　　她大概爬了十几级台阶吧，就听身后一声怒喝。
　　“胡学文！”
　　她吓了一跳，回头。
　　是刚才撞她的那个风风火火的中年男人。
　　哦，她终于想起来了，这男人原来长得像这个阿文。
　　原来阿文的名字是胡学文，学是哪个学，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听起来，倒不失为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你还是不是人，你爷爷都死了，你还在这儿画，画的这些个狗屁画。你个狗东西，几年都不回家，咋地，是铁了心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不是？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再生气，也没有这么骂孩子的，况且还是在一群外人的面前。
　　看这有几分相似的长相和按年龄，她估摸着这人大概是阿文的爸爸。

　　何闰月皱起眉头。
　　脑海里浮出一张暴跳如雷的脸，当着邻居的面儿，指着她说要她滚，还说她往后要是想回家，得要交房租和生活费，还要她还这么多年养她花的十几万。
　　这令她格外不适。午饭就吃了一包苏打饼干的胃，这会儿胃酸翻涌，直往她嘴里冒。
　　胃疼。她下意识捂了下胃部。

　　“我大老远的跑来找你，我跟你说话呢，你拿个后脑勺对着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你良心是被狗吃了？”
　　果然是他爸。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培很三八，老爱聊天，聊自己的，也聊别人的。
　　阿文的事情，他就曾拿来跟她聊过。
　　他说阿文跟家里人的关系不好，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每次过年回老家，阿文都只是在县里的旅馆睡几天，然后到返程之前又买票回来。
　　没人知道阿文因为什么跟家里人生了矛盾，有人问，但阿文从来不说。

　　何闰月没有继续看热闹，她没兴致，不觉得吵架什么的有什么好看，再说她好歹和阿文有过好些次数的照面，她留在这儿，只能增添阿文的难堪。
　　刚继续爬了五六步，就听身后“啪”的一声，以及阿文的一句大声控诉。
　　“你够了！你当初为了几千块钱，就把胡学银嫁给那个傻子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她爸。”
　　“你！”

　　何闰月刚刚才要舒展的眉头，又重新皱在一起。她微微侧头回去看了一眼。
　　刚才的那声响动，是阿文的爸爸拿起地上的颜料杯子，往墙上砸去发出的声音。
　　那土黄色的颜料，就砸在阿文涂画的那朵黑瓣白“蕊”的花的正中心上，白色的“蕊”沾了屎一样的颜色，看起来糟透了。
　　而阿文的爸爸，脸色也是，土黄土黄的，看起来十分不好。整个人突然就垮掉一半，像只斗败的公鸡。

　　“她当时才17岁，你还是人吗？”阿文进一步控诉。
　　何闰月：“……”
　　清朝早就亡了，早也解放了，怎么哪儿哪儿都还有这等破事儿！

　　气氛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随时都有断掉的风险。
　　何闰月胃里越发地翻江倒海，她也不忍再看再听，脚下加快，赶紧爬完阶梯离开那处。

　　榕树下烧鸡。
　　何闰月驻足抬头看了眼大大的店招牌，回过头来又看一眼身边的这棵几米高，大概两三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树。
　　店招别出心裁得十分接地气。
　　还没进门，她朝里看一眼，里头三路过去，全是桌子整齐排列。这店，容纳上百人同时用餐根本不成问题。
　　“男朋友家是开小餐馆的。”她老听闻婷这么说。在G城这个一个几平米的牛杂小摊，一个月都要五位数的月租的地方，这样的规模还说小，这家伙对“小”字怕是有什么误解。

　　不到五点，店里还没营业，只有服务员在走来走去地忙碌。
　　拉开门入内，天花板上的音响里正放着闻婷的最爱，郭德纲的单口相声。
　　正好，脑子里不开心的事情装得太多，整个人都有点丧丧的。她现在正是需要点好笑的，能让人开心的东西，赶紧洗洗脑。

　　“不好意思，我们还没……”
　　“没事儿，找我的。”闻婷从里面出来，出声拦了下服务员，转头对何闰月，“来啦！”
　　“嗯。你这？我吃得真的不多，你不至于这样恐吓我吧！”
　　“嘿嘿，贫得你，我刚给一只鸡放完血。”闻婷低头瞅一眼右手上的那把还挂着鸡血的菜刀。
　　“你多坐会儿，我去洗洗就出来。”闻婷在桌上抓了一包纸巾，路过身边的服务员，笑嘻嘻的，“红姐儿，帮我朋友泡点茶呗，菊花茶。”说完就又窜回后面去了。

　　等闻婷的这会儿，何闰月掏出手机来刷消息。
　　wahtsapp上，Michael和Susan都问她为什么不回复信息。
　　前者前面是给她发了一张询单的图片，催她帮忙尽快给个价钱。Susan则是另一个公司的，问她某个单的货什么时候能到南非。
　　宋培是没发邮件跟客户们说，她已经离职的消息吗？他就不怕她会跟客户们联系，还是，他压根就有恃无恐？反正这几个客户，都习惯赊销，他笃定她没有这个能力跟他们抢客单。

　　“sorry,I……”输入才刚起个头，何闰月就干脆放弃，退出了软件。
　　自己做还是选择其他，她还没想清楚，如果是自己做，那么在回复对方的那一刻，她就要跟对方说好未来的打算。省得对方知道她离职的事情一久，再想回去捡起来，那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熟悉感，会大打折扣。

　　无所事事，点开□□。
　　群里以七哥为首的大家在讨论着下周末的“我们的分享会”，顺便看七哥秀了下恩爱，将她和新男友的亲密合照发到群里。
　　七哥：那天我顺便带男朋友来见见我的这群娘家人。
　　路猫：这照片是先睹为快吗？
　　花无名：这照片是预告片吗？
　　多多：@花无名@路猫，你俩这是要在一起的节奏。

　　何闰月看着群里她和屿子的这两句异曲同工的话，抿嘴一笑。随后，又因为多多那句锦上添花的话，而咧开了嘴。

　　七哥：花花，猫猫，你们那天来吗？
　　花无名：猫猫你去吗？
　　路猫：去吧，我最近失业，最是闲了。
　　花无名：那我也去。
　　多多：你俩这是要结婚的节奏。
　　花无名：红包准备好吧。

　　何闰月越发管不住自己的两个嘴角了。

　　“笑得还挺开心。”一般人遇到这种破事儿，应该没这么快笑得出来。
　　“愁眉苦脸容易老，最近买不起面膜，只能靠笑来保养了。”何闰月心情大好，开始胡诌。
　　“贫得你。”闻婷将手上的两袋东西推给何闰月，“你要的样板，我每样多拿了一个，你留个底。”

　　前两天，多多发了一封邮件给她，对方是个在港城的客户，在找五款衣服上的五金配饰。乘地铁跑去市场找，大概是她眼生，拿到手的价格还是挺高的，根本没法报价。
　　无奈之下，她只得找闻婷求助。

　　“果然还是你靠谱。”何闰月掏出来看看，那五种五金饰片的做工都还算不错的了，“多少钱？我某宝上转给你。”
　　“不用钱，别人送我的。”
　　何闰月知道，这样板每一样各拿一个，可能会有档口勉强能送，但每样各拿五个，那就难了，可以说没人会这么大方。
　　这是闻婷对她的照顾，在这特殊时期，她也不跟对方假惺惺客气，领下这份情。

　　她抬头认认真真地看着闻婷。从刚才闻婷走出来，她就发现了她的不一样。
　　头发柔顺了，今天也穿着橙色宽松的套头毛衣，弓着背坐在座位上，藏在过长的袖子里的两手，隔着衣服捧着自己的脸，一脸小女儿的懒洋洋情态。
　　这般轻松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饶是两人住在一起这么长一段时间，闻婷也有过洗完头发柔顺的样子，但不一样，即使头发放下来，感觉也还是很man，周身紧绷，甚至还一直隐藏自己的女性特征，刻意含胸。
　　在宋培的公司，她总感觉闻婷周身都始终包裹着一层防|弹衣，硬邦邦的，没人的子弹能打得进去。
　　有时甚至酷得，你想拉着这姑娘叫声哥，因为这家伙做起事来，总是透着股哥俩好的豪气，而且，真的是万能一般，就没有搞不定的事情。仿佛这人做什么，你都觉得十分正常，比如，杀鸡。她就不敢，应该很多男孩子都不敢。

　　“这毛衣丑吗？”闻婷见何闰月看自己，突然有点不自在，她直起身来，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我男朋友的。”
　　何闰月眯着眼笑道：“不丑，可好看了，让我直想请你去吃糖水。”
　　闻婷刚开始还有点局促，听到这话，她开心了下。

　　她出来混饭吃比较早，早早摸出一套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抹了发胶梳起男性化的背头，穿着尽可能中性，隐藏起自己女性化的那一面。
　　平时大家应该是都习惯了她男人婆的一面，今天杀鸡溅到血，身上都脏了，她洗了就套了男朋友的衣服，头发也散散地顺在头上。
　　她出来时，男朋友还当着大家的面儿揉揉她的发顶，她乖顺地任他动作，一转头，就瞧见那些人，满脸惊讶。
　　“婷哥，你今天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终于像个小女孩儿了。”
　　像个小女孩儿？可她本来就是个24岁的女孩子啊，她只是在遇到男朋友之前，几乎都要忘了这一点。

　　“脸大吃八方，我不跟你客气，排个档期吧。”闻婷笑道，眉眼弯弯。
　　“那我先取个号，等你叫号。”
　　“贫得你。”闻婷又被逗笑，垂头看何闰月手边的手机，她忽然想起来问，“你知道那照片里的人是谁没？”
　　何闰月摇头。

　　闻婷在她住进出租屋的第一个晚上说，有个男生去找过她。
　　她也看了闻婷发给她的照片——一张只有一个不完全的背影的男人照。是男人在彻底进入电梯前抓拍的，从照片上，她只能看到一点点背部，一个翘臀和一条腿。
　　男人脚上穿的是一双英伦风，微尖头的休闲皮鞋，下半身穿着有些合身的深色笔挺休闲裤，上半身是一件短款卡其色宽松风衣。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不认识一个打扮这么欧美范，瞧着这么时尚，据说正脸还挺帅的男人啊！
　　不过，她心里倒是有个期盼的人选。然而，那可是上班时候，会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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