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转眼到了年底，国内形势还是混乱着，张作霖跪拜祭天成为了安国军总司令，北伐军继续除军阀，国民党在武汉开始办公。但是无论中国的形势有多复杂，人们过年的热情气氛还是很浓的。
　　李家的年货准备的差不多了，但是由于我的父母过世，李家的新年从简。小伊动员着全体人员一起打扫卫生，我很自觉地坐在一边盖着毛毯喝着茶，也有点慵懒的姿态了，但是我知道我打扫卫生这方面的能力也是让人无言以对的，所以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
　　“大小姐，门口有一个老妇人找你。”女佣进门道。
　　“老妇人？嗯好的，这么冷的天，你先把她请进来吧。”我叫小伊去拿一个杯子来。不过，老妇人…我认识吗？
　　“李小姐，”一个穿着粗麻衣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有点紧张地搓着手，“我是卢家的，小姐还记得我吗？”她有些尴尬地笑着道。
　　……我当然不记得了……
　　“对不起，我由于一些原因不记得一些人一些事了。”我微笑道。
　　“…不记得了？小姐，我是你的奶妈呀，不过小姐在十岁后被老爷接走了。”老妇人道，热切地看着我。
　　“哦，是卢妈呀！你先坐吧，别站着了。”我虽然不记得了，不过为了让她宽心，也就叫着了。等下问问何舜华他们吧。
　　“小姐那么久没见，长得愈发漂亮了。”她笑眯眯地喝着热茶看着我，“上次小姐来我们乡下还是去年，可惜那次没有见到小姐。谁知道老爷和太太竟然遭此不测啊，命运弄人。阿弥陀佛。”
　　这位卢妈还是很能讲的，开始和我讲我以前在乡下的事迹，然后讲了讲他们乡下最近的日子。话语中她对我还是挺关心的，而且我听着她的故事觉得也有意思。
　　“小姐，本来应该带着礼物来看望小姐的，但是我们乡下今年大涝，几乎没有收成，眼看就到过年了，没有过年的……”终于卢妈期期艾艾地讲出她此来的目的。
　　“小伊去拿一百钱给卢妈。”我交代。
　　“小姐，你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没事，卢妈，家里没有过年的东西，就去添置，小时候你照顾我，现在你有难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我笑着道。
　　“那太谢谢小姐了，阿弥陀佛，好人有好报。”她感激地看着我。
　　她拒绝了我们挽留吃午饭，我把她送到门口，外面刮着冷风，小伊立马拿来风氅给我披上。
　　“小姐留步，不用送了，我叫个黄包车就好了。”卢妈揣着钱，笑着要我留步。
　　这乱世里，人们都在迫于生计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虽然我和卢妈很久很久没来往，而且我根本不记得她，但是能帮到他们还是尽我所能了。
　　“对了，听说小姐已经和何先生订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成婚？”卢妈走起说。
　　“何先生？”我以为我听错了，不可能的。
　　“何舜华先生是吧，上次小姐就是和何先生一起来的，我家女婿招待的你们的，还是你亲口说的，和何先生订婚了。”天色阴沉沉的似乎有一场大雨要落下，卢妈说完就匆匆告辞走了。
　　我回到房中，脑海中全是卢妈的话语。
　　我和何舜华？
　　我对何舜华只有普通的友谊，我不爱他。而且何舜华自从我醒了就马不停蹄地叫我相亲…怎么可能和他订婚了？
　　但是又有些细节，让我心情复杂的檀香味的大衣，花茶，偶尔浮现的安心感和一幅幅画面。梦里那个高挑的身影，何舜华的枪……
　　难道何舜华就是我梦中的那个人？那为什么现在的我会没有感觉？
　　我不想问其他人，我等着何舜华，想听到他的亲口解释。我忘记的一切，失去的过去…他隐瞒的东西……

　　何舜华出去了，等到他回来，我已经在书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梦见我拿着枪，对着一个男人，泪水止不住的流。
　　“你就这么恨我？”我听见他破碎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的模糊，但是还是让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我是哭着醒过来的，睁开肿胀的眼睛，入目便是何舜华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他穿着一套黑色西服，灯光下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柔和，笔挺的西服衬出他的温婉。
　　“大小姐，怎么在这睡着了？”他语气轻柔，带着夜色灯光的倦意，“做噩梦了？”
　　我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水，内心的空洞依然真切。
　　“何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我哽咽着嗓子直入话题。
　　“大小姐请问…”他搬了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喝了口温凉的茶，斟酌着话语：“今天我的奶妈卢妈来了，她说我们订婚了，还是当初我亲口告诉他们的。这是为什么？”
　　何舜华愣住，看着我，眼底闪过不易捕捉到的错愕，抿了抿唇，思量着语言。
　　“你到底是谁？”我问，你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半晌他苦笑了一声回答：“大小姐自己相信吗？”
　　我摇摇头：“不相信，但是如果我们真的……那有很多事情可以解释清楚了。”
　　“大小姐，我们当初的确订婚了，不过是在父母之命下，既然我们不是情投意合，为什么不当做什么都没有？”他说，声音有点苦涩。
　　“所以你想让我早点结婚，不想让我回忆起曾经，是因为你想摆脱我，怕我想起来一切…”我心里暗自想着，但是得出的结论让我有点心寒，“而且我醒来后你疏离的语气……”
　　“不是，”何舜华打断我的话，“想让你早点结婚，是因为我对我自己的未来没有把握，想要你安静一生，有个爱你的人。之所以不想让你回忆曾经，是因为……既然失去了，还是不要想起来。否则反而会更难过。”
　　“那你为什么不娶妻？”我问，如果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前面的解释都是作废。
　　“这个啊……那大小姐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何舜华语气恢复和缓。
　　灯光葳蕤，安静的夜，窗外传来细碎的声音，窸窸窣窣。
　　“我有喜欢的人，名字我就保密了，就暂时叫她夏儿吧。”何舜华喝了口已经凉的茶。
　　“夏儿？”我问。
　　“她和大小姐一样生在夏季。”何舜华颔首低眉，眼眸流露出更多的温柔。

　　“舜华！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什么意思？”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抬头看着正在树上摘柚子的小男孩问道。
　　“私塾的先生不是说了吗，就是看过沧海后，其他的水都比不上了。”小男孩挑了两个柚子扔了下来，又飞快地爬下来。
　　“你又偷葛爷爷家的柚子，等下被抓到了，你就等着挨打吧！”小女孩撅着嘴道。
　　“反正我爹在城里，管不到我，我姆妈舍不得打我。”他抱着柚子笑着，黝黑的眼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夏儿，我们去吃柚子。”
　　突然听见不远处葛爷爷的骂声，何舜华心下一惊，连忙拉着她的小手：“快跑，葛大爷发现我们了。”
　　那时候天空很蓝，草地很柔，野果很甜，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度过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后，何舜华十五岁时被父亲接到城里去读书。夏儿也跟着父亲到了城里，在城里接受新文化。两人还是经常见面，但是随着年龄的变化，两人相见也有点羞涩。
　　那天他们过年前去逛庙会，她跟在他后面，结果他一转身，她走丢了。后来，每一次见面约会时，他总是习惯跟在她的后面。她问，为什么。
　　他说：“我怕我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何舜华二十一岁的一天，收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通知书和奖学金，他找出一身正装去学校找她。
　　他路过学校花园，看见她和一个男生在聊天。他站在树的后面好奇地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不想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一起谈笑。
　　“请允许我追求你。”他听见那个男孩说。他握紧拳头，忍着不发脾气。
　　“对不起。”夏儿拒绝他，声音柔美让何舜华心情舒畅多了。
　　“为什么？”那个男孩不死心。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她微弱的声音，但是他似乎可以听见她的微笑声。
　　这时候他也不忍了，走上前，脸色冷冷地看着那个男的：“你是谁？找我们夏儿什么事？”很快那个男人跑了。
　　“舜华你干什么呀？”夏儿娇嗔道，还是带着笑声。
　　“难道你喜欢他？”何舜华不开心地问。
　　“当然不是了…只是你说得好像……我们……有关系一样。”夏儿低着头小声说，用脚在地面上画圆。
　　何舜华心里突然觉得很畅快，一丝悸动而起，笑着说：“难道我们没有关系吗？夏儿…我喜欢你。”
　　那天何舜华离开，她去送行，在码头处。
　　她有点失意，又有舍不得，怪罪他道：“读什么书啊，憶怪！去了美国不许去找其他女孩子啊！”她撅着嘴道。
　　“夏儿不要生气了，等我回来，我们夏儿这么漂亮，我还看上谁呀！听话啊，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等你做我的新娘子。”他说，温柔地看着她，最后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吓得夏儿连忙推开他：“这里这么多人，不要闹啊！”又抬起头笑着看着他，“好的，我等你。”仍记得当时她的笑语嫣然……
　　那天他走了，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舍不得了。等他想回头时，她已经不见了，只剩茫茫大海。

　　“那后来呢？”小伊重新给我们泡了一壶茶，但是茶又凉了。我听着他的故事问。
　　“后来啊…”何舜华往靠椅上一靠，看着我后面的书架，目光带着一丝悲伤，“她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的疾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订婚？”他有所爱之人啊，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李老爷的欣赏，而且大小姐与她有三分像。”他说着眼睑低下，“当时脑子一热就答应了。”
　　“不过原来你有这样一段故事……”我还是唏嘘不已。
　　“都过去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爱过她，这辈子也不会再爱谁了…”何舜华说得很平静，但是却感觉到他的情深与坚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窗外下着雪，窸窸窣窣就像春蚕在吃桑叶般，南京的夜宁静着，等待着雪花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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