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微生

　　王尧原本就难看的脸色在微生开口的那一瞬间变得更难看了，张着已经完全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咕噜噜地嘶吼着，“你闭嘴！”

　　微生叹了口气，心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像是随意从盛棋子的钵里抓了一把，在棋盘上随意放在棋盘上，“你当日携府邸亲众共一十六人连夜赶至白云观，从小抚养你长大的奶娘一人，服侍丫鬟三人，亲信三人，护院卫士八人，加云娘一共一十六人。”

　　接着转过头对着季峤弯弯嘴角乖巧地笑了一下，小声说，“我拿四枚白棋好不好？”

　　季峤将手里的棋钵拱手让了出去，小毯子搭在腿上，半侧着身子。

　　微生伸手去接的时候手指恰好与季峤相接，撞进季峤已经有了血丝的眼睛，默默地拿出四枚白棋摆在棋盘的格线上，心里有些心疼和自责，一下子不再想同王尧说下去。

　　手心攥着几枚冰凉的棋子，微生垂着眼睫声音稳得像一潭毫无波澜的湖水，“王林已死，文也入朝为官，云娘成了舒妃，再加上你，一共四人，就是算数再差，也得知道十六减一不等于十二吧。”

　　王尧不可能不知道王林没死，也不可能不清楚文也的动态。

　　这人在说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王尧原先的表现神色太过于正常，就像是被妻子背叛抛弃后的可怜人。他的行为完全可以解释为一个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欺骗后的绝望怨恨，但又因为深爱而舍不得放手，所以才有了房顶监视的举动。

　　不可否认的，他的确对云娘有着这些情绪，但是原因可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因爱生恨。

　　王尧手指在微生看不见的地方用力蜷缩了一下，他抬起头额头上几道皱纹都拥在了一起，提声音道，“他们……”

　　“这件东西你想必一定见过吧。”微生从抽屉里拿出一方棕黑的木匣子，不紧不慢地把匣子上的按扣打开。

　　这方木匣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要是非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形状上格外长，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就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容器。

　　“今年年初，我重金在江湖上寻找一把桃花伞，散了消息出去悬赏十万雪花银，半年来送到我这儿的伞不计其数，可是那些全都不是我想要找的，我索性就差人撤了消息，可是哪知道在我刚到京城那日又有人送了一把伞过来，你猜猜是什么？”

　　微生手指拨弄着按扣，绕着那块铁轻轻敲着，瞧着王尧越来越紧绷的神色直接打开了木匣子，露出那把被人静心保养的看不出年头的桃花伞，“喏，可不就是当初云娘最喜欢的那把桃花伞？”

　　王尧的嘴张了又闭，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哆嗦着喃喃道，“怎么会是你呢？怎么会是你……”然后猛地抬起头来向微生扑过去，可奈何怀承之前给王尧服过软骨散让他根本使不上劲来，一提力气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不可置信地逼问，“你怎么拿到的？”

　　微生寻了个垫子抱在怀里，半歪着头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尧，“这你就别管了，这伞开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要非说要什么蹊跷就是这伞实在保管的太好了。这木匣子是乌金木的吧，我记得大齐境内并无此树种，从这材色纹理上看是顶好的乌金木了，这种木头只在胡地生长，而你曾在胡地任职一年。”

　　王尧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盯着马车的甲板，指甲用力抠着甲板，目眦欲裂，扯着嗓子疯狂喊道，“没想到我到头来竟然是栽在这把桃花伞上……你个蛇蝎毒妇！何其歹毒！你怎么就生了个女儿身呢？是你故意让云娘打着伞在去天源客栈的是不是？也是你安排文也入宫当差的是不是？”

　　季峤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轻描淡写地掀过去，冲门外唤了一声，“怀承，把这人拖出去绑着，留个活口，明日直接去白云观，跟这位王大人好好谈谈李府的事。”

　　怀承停了马车弯腰进来一记手刀把王尧敲晕了去，用刚刚裹着他的被子暴力包裹着拖了出去，把人严严实实绑在了甲板上，抱着手肘用力踹了两下，嘴里啐道，“你同人勾结起来害了李常桓一家这事你真以为能瞒得滴水不漏啊，还敢说微生姑娘，明日再一并同你算账。”

　　没了王尧车厢瞬间又安静了起来，不过这次再也没有了方才两人独处时的旖旎气息。

　　微生静静地把东西一样一样规整起来，棋子偶尔碰撞的声音和抽屉抽拉时偶尔发出的声响成了车厢里的伴奏背景音，两人一人归类收东西一人把收纳好的东西放进抽屉里，除了一拿一放外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季峤拿出准备好的床褥扑在车厢里，中间的小桌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末了，季峤吹熄了桌上的灯芯，留了侧边的夜明珠照亮，“早些休息吧。”

　　微生自觉往左边挪了挪，后背面对着季峤，在黑夜里听着马车轱辘的声音，心下有些茫然。

　　微生差人收伞之时对外放出去了一条消息，十万雪花银只求一把珍爱的桃花伞。外界盛传收伞者是一个有着一颗泪痣的江南女子，出手阔绰步步生莲，而这条收购的消息在江湖上一抛就是半年。

　　从收到那把伞起微生就埋了第一步棋，选了王林所在的天源客栈住下，等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后，那日跟季峤上街之所以特地以云娘的面孔在街市上掷大量银子就是做给那背后送伞的人看的。

　　在之后白云观遇见文也虽是时机缘巧合可也正中微生下怀，文也为官也确实有微生一部分原因，她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要说这一步步她是不知情是无辜的那就真的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那把伞被她诈出来后的每一步都在她的计划里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下去。

　　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她只是在拔丝抽茧地理出真相。在鬼谷这些年日积月累下来，算计这事已经变成了她的生活的一部分，成了她的一种能力。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步步走在前面向来是聪明人的做法。鬼谷辈出能人，不出门而晓天下，把天下把玩在股掌之中的谋士向来是鬼谷门生所推崇的，原先微生还总跟景云一起在谋策之上争个高下。

　　可偏偏方才王尧在季峤面前声嘶力竭地指责她时，没有来的，微生莫名生出一股惭愧来。

　　那些事一桩桩被揭露出来时，微生觉得自己尴尬地无所遁形，只想找一处躲起来。这些事都恰巧同季峤有关，因此微生变得格外敏感。

　　微生揉了揉耳朵，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在颠簸的马车里微生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季峤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一人立在马厮里，手上牵着一匹正蹬着蹄子的马，身上披了见极厚的大衣。

　　另一人招手冲身后的人摆了摆，自己走了进去，“景兄，你此番走的甚急不然我就与你同去了，待我办完这边的事就去与你汇合。”

　　景云牵着马出来一跨步翻身上了马背，双腿夹着马肚子，拽紧缰绳“吁”了一声，“自然。”

　　李炜吹着小曲喝了一嗓子，“这可是顶好的汗血宝马，皇上的心头好呢，我还等着到时候去偷偷骑上一骑，等景兄的好消息！”

　　景云颔首，马踏月色，扬长而去。

　　微霜清晨，季峤掀起自己这侧的小半边帘子望了望还漆黑着的路，怀承转过半个脑袋道，“公子，您醒了啊，您瞧这山上都下雪了。”

　　季峤眺望着前方才白茫茫的山，吸了满口的冷空气，更清醒了几分，用锦帕掩着口鼻咳了咳，“不要从官道走。”

　　怀承应道，“自然，属下到时候驾车走后山路绕上去，那块基本没什么人，路也平整。”

　　季峤伸手微微探了探王尧的鼻息，见人还活着，在一旁坐了下来，“先别着急赶路了，一会儿在驿站前的那片树林的东北方向把车停下来，休息休息再走。”

　　……

　　微生再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微生一个人，空气里裹着冰雪的寒气，微生揉了揉肩膀，意外地没有在马车上颠簸一夜后的酸痛感。

　　理了理衣服后，掀起帘子出了去。
　　满天遍野的白色，铺天盖地的雪。
　　这是微生睁眼的第一印象。

　　“醒了？”季峤坐在一石块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目，漆黑的头发完全散落了下来只用了枚簪子随意的别在脑后，缤纷雪地，眉目如画。

　　还没待微生回复就听见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从一旁冒了出来，“微……微生姑娘，早上好啊。”

　　文也抱着一垛干树枝穿着一件特别厚的棉袄唯唯诺诺地站在距离微生不到五米的雪地上。

　　微生一扬眉，“文公子，这么巧？”

　　文也挠了挠头把树枝放进季峤面前燃着的那堆火里，“公子吩咐熬了粥，现在还热着呢，我去给姑娘盛一碗。”

　　微生捡了一块石头坐上去，似懂非懂地看着文也离去的背影。

　　“聪明人都喜欢未雨绸缪，今日我也算是做了一回聪明人吧。”季峤翻着书页，垂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书页上的一行行小字，像是聊天一般轻声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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