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微生

　　铁勺捞出细面，再舀上一勺热腾腾的面汤和着葱花点缀，略微一勾芡，刚出锅的阳春面又引了几人驻足。

　　酒肆的老板娘噙着百年的女儿红风情万种，成衣店的伙计拿着软尺绕着柜前的姑娘讲得头头是道.

　　街上豆蔻年华的少女与弱冠之年的公子相视便是浅浅一笑，伴着桃花漫上脸颊。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从东街逛到西街，身后的小厮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

　　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小楼屋檐下站着两人，一前一后。

　　“公子，属下已备好车，回去吧。”

　　“不了，你去把我交代给你的事办好便是。”

　　怀承拱了拱手，无声地退下，几个呼吸间便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闹市的喧嚣中，独留一人倚着漆红的雕花小楼。

　　九月的天正逢雨季。

　　转眼间乌云便掠过齐然山压了过来，少时，雨连着风飘忽飘立。

　　她看了他一天，在街边的阁楼里。

　　看见他让属下离开，一个人在小楼里倚着栏杆站了好久，看见他走下小楼沿着街市从艳阳高照走到夕阳西下。

　　他在天色阴沉的时候帮着卖玩偶的老伯收拾摊子，在学童放学嬉戏打闹的时候扶起跌倒的孩童神色温柔，在下雨的时候把自己的伞送给药铺门口刚抓了药的病人。

　　神态动作连同着他眉角那道浅浅的伤疤，都熟悉又陌生。

　　天源客栈的老板正敲着算盘盘算着今天的账目，余光里瞥见刚进门的青衣少女，放下算盘连忙招呼道：“姑娘，这雨下的大，这几天被褥怕是要潮了，我已经差人给您换了新床褥，还望多多担待啊。”

　　青衣少女收起伞，浅浅一笑，望着外面飘飘洒洒的雨丝道：“没事，挺好的。”

　　她走进房间，换下青衣，从红木衣柜里取出一套鹅黄的绣裙。

　　望着门外渐小的雨势，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对着铜镜把散落的头发绾成发髻。

　　微生在这客栈已经住了一个月了。

　　每天辰时出门，不定时回来，有时候是酉时踏着满帘的落日余晖，拎着一盒红枣糕分给客栈里的老老少少，有时候是子时，踩着夜半钟声轻巧地从窗户翻进来。

　　从偏门出客栈，伸出手探了探雨。

　　天早就暗了。

　　她站在雨里慢慢的等着自己的衣服湿透。

　　等到寒意渗进骨髓，等到慢慢有点发抖，等到手上的血管转成青紫的颜色。

　　天时，地利，人和。

　　也是时候出门与他来一场邂逅。

　　季峤站在屋檐底下看着渐小的雨，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阵氤氲的凉气袭来，夹杂着屋旁桂花的香气，浅浅淡淡的。

　　这个突然闯入的姑娘身上沾着些许星星点点的桂花瓣，雨水正顺着她发髻旁的一缕缕发丝流下。

　　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初秋微冷，夜晚一起风便是要降温，何况雨天。

　　季峤递过一方锦帕，低声道：“姑娘。”

　　不料抬眼便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黝黑澄澈，映衬着屋檐上悬挂的灯笼，显得格外干净幽深。

　　那一瞬间他感觉这双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可一瞬间又消失殆尽。

　　季峤因着这目光略一迟疑，继而又迅速转过头，给少女留足时间整理自己。

　　微生撩起额前打湿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余光里看见季峤如此君子的模样，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又飞速敛起神色，快的让人捕捉不到。

　　似是有些局促地接过锦帕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雨水。

　　声音轻柔，带着点少女的羞涩，好像是为自己狼狈闯入的局面，又好像是为陌生人好心给予的锦帕，“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季峤望着屋檐下飘忽的雨丝，眼睫下垂，非礼勿视，“随意转转。”

　　微生闻见锦帕上有一股淡淡的药草混着沉香的味道，似是有安神的作用，闻言问道：“随意转转还一个人待在别家屋檐下？”

　　季峤弯了弯嘴角，声音带了些笑意，“谁料下大雨了呢。”

　　微生抿了抿唇，转着腕上的玉镯不再接话，他原先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那姑娘又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近处马车疾行的声音，伴着雨水盖过了他说的话。

　　一个小厮撑着伞下马，怀承急忙拿着大衣拢住季峤，焦急道，“公子，属下来晚了…”

　　季峤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的模样，将大衣脱下转而披在微生身上，微微倾身问道，“姑娘家住何方，不如送姑娘一程。”

　　微生轻轻摇了摇头。

　　季峤见状也不强求，接过小厮手里的伞递给微生，语句里的温和半分不减，“那姑娘收着吧，多少要方便些。”

　　微生看着季峤坐上马车，细长的手指掀起悬挂的门帘向陌生女子微微颔首，温文尔雅，无害有礼的模样。

　　她在原地站了良久，直到疾驰而去的马车看不见踪影时才微微启唇，有几分惆怅，哑声叹息，“我在这儿是为了等你呢。”

　　微生缩缩了脖子，整个人都蜷缩在大衣里，像是冷极了，拼命汲取大衣的温度，丝丝毫毫都不放过。

　　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锦帕，锦帕上金丝勾勒的暗纹，像是一朵花，细节处的手笔，精致地恰到好处，多一分惹眼，少一分欠缺。

　　微生深呼了一口气，看着这大衣衣领处和系带上的图案，眼里布满了情绪。

　　* * *

　　微雨的九月，桂花开满了大街小巷，随着雨水，倒也有一番清新意味。

　　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窗，橙黄的灯光从窗棂泄出来洒在青石板路上。

　　远处有一披着雪白大衣的姑娘转着伞，一步一跳地避开水洼，伶俜着低吟浅唱：

　　长安城里居长安，
　　鬼谷门下宿小鬼。
　　别家屋檐怎长居，
　　本想随意鬼怎肯。
　　处处为君君为何，
　　一朝梦醒泪千行。
　　金山银/山/ 奈若何。
　　枉顾九朝暮夜长。

　　温文尔雅，无害有礼，官宦人家的贵公子。

　　倘若不是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倘若不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精致物件，倘若不是自己观察了他那么久…

　　真的让人不敢相信。

　　不过一年，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只看他如今的模样，任谁能将眼前这个公子与当初刀尖舔血的将军联系在一起？

　　季峤坐在马车上喝着热茶，耳畔安静的只有马车轱辘的响声，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姑娘一个人站在屋檐底下的模样，季峤摇了摇头，继续喝茶。

　　怀承凭借着跟随季峤多年的默契大胆猜测：“公子可是因为刚刚那姑娘？”

　　季峤用杯盖撇了撇上泛的茶叶，“怎么这么问？”

　　怀承抓了抓脑袋，面上流露出几分小得意，明明想笑又偏偏装的严肃：“公子方才有点走神了。”

　　“确实，”季峤抿了口茶复说，“她戴的簪子和腕上的玉镯都极其精美，那等设计和雕工都是独一份的，莫说是我，就是皇兄见了也是要绝口称赞的。”

　　怀承退了得意之情，又老老实实地从矮几旁拾起薄毯折了几折盖在季峤膝上，“那公子可知是何人的手笔？”

　　季峤思考了一瞬，记忆中确实没有这一号人物。

　　怀承正低头理薄毯的褶皱，“那我去打听打听？”

　　季峤端着茶盏，摇了摇头，“不必。”倚着马车内置的金丝楠木小桌，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茶具，“事情可办好了？”

　　“自然，陈易已经去准备安置了。”

　　“这般便好，这件事一定要办妥当，万万不能亏待了他们。待我回去休书一封给木将军，让他也好有个准备。”

　　说起正事，怀承又正色起来，“公子，如此这般却也有些拖沓，一个一个地安置，这时间…”

　　“我先前是不想他们一身本领却埋没在政党之争中，年纪轻轻若是在明争暗斗中丧命，委实可惜。”

　　“可公子，陛下已经有所介怀，恐时日再拖下去……”

　　“慢些便慢些，不碍事。”

　　“属下明白了，可属下觉得陛下……”怀承拱了拱双手，面有几分犹豫可还是咬了咬牙开口，“知道您不乐意听，属下斗胆…陛下有些做法委实……”

　　“怀承，”季峤放下手中把玩的茶具，打断怀承，只是一个眼神便压得怀承说不出话来。

　　怀承默了默，不再言语。

　　淮安王府门口挂着一排四方形的灯笼，每边都贴着一朵金色的花。

　　骨架是由紫竹削成的半边竹的形状，灯穗随着风轻轻摆动。

　　那骨架上的半边竹映衬在灯笼壁上竟惟妙惟肖的构成两株并立的竹子，让人真心实意的赞一声好不巧妙。

　　就像每个家族有族印，每个门派有自己的图腾一样，淮安王府的标记是半边竹。

　　偌大的屏风后水汽氤氲，季峤在浴桶里按了按太阳穴，望着房顶，压下眸中的深色。

　　须臾转身轻轻敲了敲荷叶状的黄花梨木的矮几，按下荷叶上精巧的露珠，不多时叶片沿着纹理无声无息的分开。

　　季峤拿出里面的纸笔，几经斟酌，研磨起笔。

　　夜色阑珊，一只白鸽悄然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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