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

作者:曼倩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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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争教红粉不成灰——写在孟丽君吐血之后


      (1)
      这个题目,是写到《白话再生缘》孟丽君吐血时的感慨。

      说孟丽君之前,先说一下这句诗后的悲剧人物,关盼盼,也算是古代才女命运的一个凝缩。

      关盼盼是唐代名妓,出身世家,沦落为妓,能歌《长恨歌》,能作《霓裳羽衣舞》,后嫁与徐州守将张愔为妾(从妓女到妾算是“从良”,最好结局了)。张愔死后,妾婢流散,关盼盼带一老婢闭居燕子楼,为徐愔守节,生活清苦,为时人传颂 (唐朝风气开放,正妻守寡亦不流行,妓*女出身的妾侍能守节是十分罕见的)。

      白居易是当时名动天下的大诗人,与张愔也有交往,曾亲见关盼盼歌舞,并题诗赞曰“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关盼盼善唱《长恨歌》,大概对白居易是有偶像崇拜的,甚至可能还有好感。在苦守燕子楼的生活中,她写了一些诗歌,曾托张愔的朋友张仲素带了三首给白居易。这几首诗至今仍然被误传为张仲素所作:

      《燕子楼三首》其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其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其三: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我们看这三首诗,大致是写自从那人死后,我独眠独住,不歌不舞,无情无绪,非常符合关盼盼的身份。关盼盼要转呈白居易,表面上应该是请教交流,符合那时候文人之间(以及与妓*女之间)诗歌唱和的风气。而诗中自言其情其志,说明关盼盼对白居易非常重视,大有红楼梦中林黛玉”我素日认你是个知己“的意思。

      白居易同志回复(依韵相和)如下:

      其一: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这三首诗中,前两首还蛮正常,无论风格还是情绪,都与关盼盼原作相符,大概就是关盼盼送诗时所期望的回复。

      到第三首,却奇峰突起。文辞非常口语化,是白居易一向的风格,大意是:今年春天有人从洛阳回来,说他曾到张愔墓前祭奠,看到墓旁的白杨(一般是下葬时所植)已经粗得可以做房柱了,怎么妆奁中的红粉(代指张之妻妾,此处即关盼盼)还没有成灰呢?

      再翻译一下,就是”你老公已经死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死?“

      这诗要出在南宋之后,明清两代,那是非常合理的。彼时女性生存环境大大恶化,被动也好,主动也好,殉夫(包括没见过面的未婚夫)的女性多如河沙。按当时小说描述,父亲们甚至会亲手把望门寡的女儿掐死,以挣个贞洁牌坊(对本家男子有许多实际的好处)。

      然而唐朝并非如此,否则武则天也不能身侍两帝,唐明皇以公纳媳了。白居易更是以关注民间疾苦著称(我们初中课本里的《卖碳翁》即出自他笔下),也曾写下感慨同情女性的名句\"生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太行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井底引银瓶》)。连杨玉环这种陷皇帝于聚麀之乱,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他在洋洋数百言的《长恨歌》中,亦无一句苛责,反而为之设置了“海外有仙山,虚无缥缈间”这种美好的归宿。(关盼盼可能正是因为读了白的诗歌,才误认他是个同情女性、慈悲宽容的知己。)

      以白居易一向的诗品(且不说人品),能写出这样的话,是非常奇怪的。他还生怕关盼盼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格外再赠一首: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也都是大白话:张愔花了重金买你们,又花费心力教歌教舞。怎么他死了,你们不跟着去呢?

      野史传说关盼盼与白居易有私情。单从他回复的这几首诗来说,实在颇有嫌疑。如果只是朋友之妾,自己粉丝,关盼盼的境况,白居易应该深表同情才对。如此反应过度,真是“正为无私显见私”。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让一代大诗人对一个寡居的弱女子连番说出“你怎么还不死”这样的话?无论是确曾有过私情,还是关盼盼单方面的倾慕,白居易此语,都称得上冷酷无情,乃至蔑视人命了。

      关盼盼收到白居易的回复,是什么样的心情,不得而知。她先题诗自辩: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这还比较客气。但关盼盼随后即绝食而死,遗言曰: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此句可作两种解读。一般的解读,认为“儿童”指白居易,说他不能解识关盼盼的冲天之志,像小孩子随手涂鸦一般,写诗污辱自己冰雪一样的气节。另外一种解读,“儿童”是关盼盼自指。说我不能解识世人,尤其是白居易这种大人物,的真正心意,居然还妄图诗歌唱和,知己相酬,真像小孩子乱涂一般,可怜而又可笑。

      我认为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关盼盼身份低微,遭遇凄凉,之前还切切期盼得到白的印可,不太可能一受刺激,就站到一个藐视白居易以及他所代表的世界的高度。这句话更像是她愤激之下的自怜自恨,自我抒发。误托知己的失望屈辱,命如飘蓬的悲怨凄凉,都在其中了。

      因关盼盼之死,燕子楼得以千古传唱,至今仍是人文景观。文天祥被俘北上,经过徐州,也曾写过:

      因何张家妾,名与山川存?自古皆有死,忠义常不没。

      这是当时的正统观点。文死谏武死战,女子殉节死夫前。前者至今仍然是正面形象,谓之殉职,谓之烈士。后者则明显与文明和对生命的尊重相悖,毫无价值以及意义。燕子楼的文采风流之后,是多少女子的悲酸绝望,血泪沉冤!

      关盼盼之死,可以说是女性命运之表征,因果推演之必然。而诗杀她的白居易,更是身为主导地位的男性观点之大成。女子软弱无依,难免寄望于男性的爱情与怜惜。殊不知男人无情,对女性固然冷酷;若有情,更是催命符。

      《再生缘》一书中,孟丽君的命运,正是这种悲剧的体现。

      (2)

      《再生缘》一书,最大的悬念,大概就是孟丽君的生死。

      其实称不上悬念了。就如《红楼梦》虽然未完,然而"千红一哭", "万艳同悲",我们已经知道林黛玉必将泪尽而亡,其他女子也都没什么好下场。

      《再生缘》所以还有人疑惑,是因为作者态度的改变。

      前十六卷,是少女时代的陈端生(18到20岁)一气呵成完成的。其时她是乐观而无忧无虑的,所设想的也是传统戏曲弹词的大团圆结局,皇甫少华一人娶三美,忠孝节义聚一家。

      在写作过程中,陈端生渐渐开始转变,表现为孟丽君从为夫报仇,念念成就射柳姻缘,到坦然受夫之礼,不愿相认,乃至母亲气病(注意陈端生此书很大程度上是为母亲而写,在母亲的支持下而写,并且因为母亲病故而停,本人孝顺的观念是非常重的),丈夫相思致病的情况下,还是不肯退步。这已经背离了"忠孝节义"的初衷,显示出端生意识到身为女性,也可以,甚至也应该追求自由、独立于世界的思想。

      十四年后,陈端生34岁,已经“尝尽世上酸辛味”,由于此书“浙江一省遍相传”,被亲友催促,“谆谆更嘱全终始,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皇甫少华偕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可见当时社会的主流观点,和陈端生的初衷是一样的,也就是梁德绳续书的结局。而且当时的读者们,也意识到陈端生心态的变化,所以说“为他既作氤氲使,莫学天子故作难”,敦促陈端生不要故意为难,一定要happy ending。今天的许多读者依然如此,可见人心古今一贯。

      对于读者的催促,陈端生并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这句话表面上是说,我自己深恨命运捉弄,让我夫妻分离,又怎么会故意不让书中人物团圆呢。实际上,她这句话已经隐含了悲剧的结局:我作为作者,已经全力促成了,他们若仍然不能团圆,实在不能怪我。

      人物一旦创造出来,有了自己的个性,也就一定程度上,有了独立于作者的命运。这是简单的因果原则:故事中设置的背景、人物,按情理推演下去,自然会走向一定的结局。一个好的故事,是不能公然违背和偏离基本的因果规律的(违背的是童话,或者意淫)。

      最后一卷中,逼迫孟丽君回归女性身份的人中,又加上了皇帝(君权)。至此,孟丽君悖父(不孝),背夫(不义),抗君(不忠),叛逆到底。陈端生初衷的”忠孝节义“,只剩下封建时代女性行为第一守则,贞节,孟丽君还在坚持。但其实也不过是她给自己一个抗拒皇权的理由罢了。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被男人碰到哪里就要砍掉哪里的年代,她抛头露面,混迹男人群里,同行共事,动不动就携手搀扶,哪里还有贞节可言。孟丽君要重视贞节,根本就不可能当官(工作)。

      到了这个地步,孟丽君事实上已经彻底背离了自己(和作者)的初衷。古代上层社会的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就是生活在牢笼中,富贵人家,无非是笼子华丽一些罢了。底层女性因为必须参加社会劳动,自由度稍微高一些,但对命运的毫无自主,是一样的。她们就像财物一样,在男人(宗族)之间交换和分配,如落花随水飘零。这点《红楼梦》作了深刻的揭示。虽然地位不同(从奴婢到公侯小姐),性情各异,书中刻画的数百位女子莫不是“薄命所司”,终将“花落人亡两不知”。王熙凤从贵族之女,嫁为贵族之妻,又漂亮又能干,能管家能孝顺能幽默能赚钱能降服老公,可以说是那时代女性的顶峰人设了,结果照旧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失宠之后被休(可能是因为一直没生儿子),“哭向金陵事更哀”,哭着回老家去了。整部书中,只有贾母还算“相对幸福”(却无法庇护孙女)。她年轻时的经历,从王熙凤等可见一斑。一路过关斩将,斗赢群妾,生下儿子,熬死老公,等儿子袭了爵做了官,就可以母凭子贵,在那个华丽的牢笼中安享尊荣了。所以后宫争斗,当上皇后还不算,要当上太后才是真赢家,诚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上千年熬成太后的才有几个,绝大部分女性,都无声无息地成了枯骨冤魂。

      因而,在那个时代,女性的最高目标,就是成为贾母、太后。而要成为贾母,得先做王熙凤。虽然孟丽君一再表示“正室王妃岂我怀”,王妃已经是最华丽的笼子,是无数女性的最高向往了。在《再生缘》所托词的元朝,以及作者实际生活的清朝,汉族女性其实是没有机会当王妃的。所以对孟丽君压迫最激烈的人,正是最爱她的母亲。正为深知其中苦楚,所以要迫切地为女儿打算,要趁着年轻美貌,抢占这一金笼 (而且由于贞节观,机会只有一次,不可以重新选择)。这一点,即便今天,仍然是大范围存在的。无数父母,为大龄单身的女儿忧急操劳,唠叨奔走,乃至以死相逼,要她赶紧嫁人生子。而当婚姻出现问题,也有许多女性不敢放弃,因为贞操观的余孽,女性离婚后身价大跌,仍然普遍存在。

      陈端生在描述孟丽君的历程中,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女人一旦走出这个牢笼,是不肯再回去的了。所谓既已雄飞,“好叫我,开门雌伏不能甘”。

      《再生缘》早期,陈端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卫勇娥一旦改妆,立即就“贞静幽闲”,无异大家闺秀。这其实是颇为幼稚和想当然的。歌仔戏《皇甫少华与孟丽君》中,对此补充了一段情节,倒是颇合情理。卫勇娥婚后无聊,仍然男装出来走动。熊浩劝又劝不听,打又打不过,正赌气,卫勇娥却头晕摔倒,原来是怀孕了,主动和丈夫说,从此在家中静养安胎,不出去游玩了。女性退守家中,“导致历史意义上的全面失败”(恩格斯语),最初和最终的原因,正是生育这一“天职”。

      也正为如此,孟丽君们选择了独立,就不得不放弃亲情,放弃了女人的身份,以及生育的天职(女性大量就业的两大前提,是工业革命和避孕技术)。女性生理与社会职能的矛盾,到今天也仍然广泛而尖锐。换言之,女性的三重角色:作为人(独立的社会成员),作为女人,作为母亲,本质上就是两两矛盾的。女性以弱为美,母亲操劳哺育,固然与社会劳动冲突;而母亲与女人,也是互不兼容。一旦成为母亲,女性对男性的吸引力就基本归零,差不多算是非男非女的“第三性”了。相比之下,男性作为人,作为男人,作为父亲,这三重角色的内在要求是高度一致的,都归于社会劳动能力(社会经济地位)。

      这才是《再生缘》不能大团圆结局的根本原因。现代有些续作者想让孟丽君回复女性身份之后,仍然主持政务,未免过于天真。且不说当时的社会环境万万不能允许,就算允许,孟丽君当人媳妇,首要任务是生儿育女,万一“三年抱俩”,你让她还怎么处理政事?设想一下国*务*院总理每年休几个月产假,现实吗?

      所以在第十七卷中,一向意气风发的孟丽君,变得意冷心灰,一再吐血。其实局面并非绝望,按前文孟丽君的智计无双,总有脱身办法。然而过了这一关又如何?让孟丽君,或者说人到中年的陈端生,绝望的是无可回避的现实,是生为女身与男性宗族社会的无可解决的矛盾。回归牢笼固然悲剧,终身易服为官,彻底否定自己的性别,难道就不是悲剧?

      孟丽君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再写下去,孟丽君必定吐血而死,与《红楼梦》殊途同归。所以陈端生不顾自己的承诺,就此搁笔。

      改一下白居易的绝句,为孟丽君等赋:

      鸿鹄生来已堪悲,不许高天独自飞。
      剪翼缚足伏笼内,争教红粉不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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