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将绮年归如意

　　一、
　　乌云蔽月，浓墨夜色仿若森森帷幕坠落，狂风肆虐，重重击在廊下的紫檀雕花灯上，一明一灭间不断有宫人来续烛。
　　长长的更漏声在滚滚而来的闷雷声中消弭，数盏廊灯皆在这疾风骤雨中熄灭。
　　半开的宫门中，锦衣华袍的男子至雨幕中匆匆而入，落于身后的风雨有愈演愈烈之势。
　　百盏宫灯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水墨金砖上是一地的玉盏琉璃碎片，跪于两侧宫人的嘶哑求饶声混着雨声充斥着大殿，男子疲惫的摆摆手，众宫人皆是如获大赦的狂喜退出。
　　大殿深处，只着寝衣的女子赤足坐在地砖上，如墨长发散落在腰间，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精致的脸庞上泪水纵横，楚楚可怜，却在看见男子的瞬间破涕为笑，雀跃欢欣的奔过来，“阿珺，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心间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了一样，让他呼吸一窒，却只是笑着揽过奔向他的女子，宠溺的开口“憬儿又闹了”。
　　憬颂闻言撅起嘴，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任由着被抱向床间。
　　“阿珺，我怕”拉住那双替她掖被角的手，憬颂溢满天真的双眼瞟向殿外。
　　殿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反扣住那双纤细柔腻的手，浑厚大掌间传递的是时移势迁的沧桑，却也只能无奈的牵起嘴角“我不走”。
　　曾几何时，也是这双天真的眼，每逢风雨雷鸣之夜总是带着调皮钻进他的怀里，满含眷恋依赖，“阿琸，我怕”。
　　望着锦衾罗缎中安宁美好的睡颜，司徒琸心中是铺天盖地的恐慌和孤寂，即使褪去清醒蕙质，换上懵懂无知，她依旧回不到当初，回不到那段陌上不识君，咫尺皆天涯的岁月。
　　一晃似乎过了好多年，纵使容颜依旧，天真如斯，放手后便是永远失去。
　　二、
　　承光三十五年的惊蛰来势汹汹，阵阵春雷如擂鼓般响彻天空，银龙似的火舌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光亮，刚及弱冠之年的司徒琸紧紧搂住怀中如小猫般瑟瑟发抖的憬颂。
　　“轰隆”一道耀眼的白光撕裂黑沉沉的夜空。之后是滚滚而来的雷鸣，“阿琸，我怕”憬颂死死拽住司徒琸的前襟，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里。
　　“憬儿别怕，我在呢。”司徒琸紧搂着怀里的人，柔声安慰。
　　沉沉夜幕中时不时闪过白光，明明灭灭间是那双眸中愈发浓烈的恨意。
　　母后白日里的话犹言在耳，憬颂必须嫁入廉府，嫁给那个花名在外的廉老将军的独孙，而他必须娶国公府的嫡小姐，憬颂的亲姐姐。
　　不是没有挣扎，不是没有反抗，可是他想要的太多太重，多到一切的挣扎与反抗都显得那么的力不从心，重到只能舍弃憬颂。
　　父皇病重，朝中势力分为两派，一派支持着太子，一派支持着他，然而德高望众的廉老将军却持中立，不参与任何党派，可是西北三十万驻军却掌握在廉老将军手中，而廉家姻亲是富可敌国的江南米商，掌握着整个南偃的米粮供应，所以他要想得到那个位置，必须得到廉府的支持，而憬颂只能成为他拉拢廉府的筹码，只能是他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屋外雷声渐停，淅淅沥沥的雨声化为缠绵温柔的滴滴答答。
　　屋内烛光闪烁，丝丝缕缕的青烟伴着暖香从熏炉中缓缓溢出。
　　三、
　　当宣旨的太监捧着明黄的赐婚圣旨到琸王府的时候，憬颂如一只发疯的小猫般拽着他进宫去找母后。
　　堂下的憬颂声泪俱下的诉说着她与阿琸十二年的深情意重，彼此相许，而高座上的母后却只是笑着拨弄金丝笼中的五彩雀，艳红色的蔻丹直逼鸟雀喉咙，却又适时松开，一旁的司徒琸看的心惊胆战，他明白憬颂不过就是母后圈养的一只五彩雀，若是没有了价值便只有一个结果，但那个结果他不敢也不愿去想。
　　十二年的相依相伴不过是一场肮脏的阴谋，不过是为了培养一颗对他死心塌地的棋子，可有些情愫却也是身不由己的滋长，直到化为刻骨铭心的爱。
　　纵使爱了又如何，他的心中只能有母后的夙愿和他的大业。
　　当赐婚圣旨宣读的第二日，憬颂便被接回了国公府。
　　没有了憬颂的琸王府一切如旧，晨曦如匆，薄暮笙歌，只是他却感到孤独。他常常在那座空了的小院里从天黑坐到天明，却越坐越孤独，摆设依旧却没有任何以往的气息。
　　本以为一切都会如母后算计的那样顺利走下去，十二年的筹谋会得到相应的成果，而司徒琸和憬颂只能在彼此的生命中抹去对方，从此萧郎是路人。
　　可却在霜降的前一日，亦是他和憬颂婚期的前一日，琸王府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司徒琸看着跪在地上涕泪纵横的妇人，短短数月却已遍布华发，不复昔日神采。
　　“王爷，求求你带小姐走吧，她不能没有你。”
　　她是憬颂的乳母，也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憬颂好的人吧。
　　“奴婢伺候小姐十五年，从没见她哭的这般伤心，亦是奴婢活了半生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哭的这般绝望。”乳母的头如捣蒜般磕在水墨地砖上，殷殷血迹至额上流到冰冷的地砖上，化作朵朵血花。
　　他闭眼不去瞧乞求他带走憬颂的乳母，他不能动摇不能心软，与憬颂比起来他有更重要的追求，所以他无路可退，只能狠心向前。
　　但终究还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他去国公府看了憬颂，带着憬颂最爱的如意糕。
　　倚在床塌上的憬颂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精致的脸庞上仍然挂着泪珠，那双天真的大眼却是枯槁无神。
　　以往的憬颂是活泼灵动的，此刻的憬颂却是虚弱无神的，但却在看见司徒琸的瞬间恢复光彩。她跳下床，攀上司徒琸的脖子，语带喜悦“阿琸，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不要嫁给那个廉公子，你也不要娶姐姐，你带我走吧。”
　　司徒琸的心疼的紧，却只能强装欢笑，“憬儿乖，等我安排好了便带你走。”
　　其实他的演技很拙劣，但是憬颂却相信了。
　　“乳娘说你一直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带了你最喜欢的如意糕。”
　　“吃了如意糕一切就能如我意了”憬颂的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满怀开心的接过食盒，抓着食盒里的如意糕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看着这般单纯美好的憬颂，司徒琸却是更加痛恨自己，他不敢想象若是憬颂知道是他亲手将她推进这无尽深渊会怎样痛不欲生 。
　　四、
　　国公府红绸高悬，一派喜气洋洋，前来贺礼的人络绎不绝。
　　国公爷乃当今皇后的堂兄，如今二女同嫁，嫡女嫁的是皇帝二子琸王，庶女嫁的是镇国将军的独孙，均是京中人人想要巴结的勋贵，都道国公爷好福气。
　　府里的梳头额吉一边唱着梳头歌，一边将憬颂如鸦长发盘成发髻，喜娘们将大红的嫁衣给憬颂换上，盖上鸳鸯交颈的盖头，送上廉府的迎亲喜轿，整个过程憬颂都只是安静的任人摆布，国公府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自从回府后就一直闹着要悔婚的庶小姐终于嫁出去了，闹了半年却在婚期的前一天突然安静了，有人说庶小姐矫情，小打小闹的不过是想在出嫁前多争一分国公爷的宠爱；有人说庶小姐可怜，自小养在皇后膝下早已对琸王情根深种，如今意中人却成了自己姐夫；还有人说庶小姐命薄，那廉府少爷是京里出了名的浪荡子，哪座花楼里没有他的相好。却只有那梳头额吉望着远去的花轿久久无法回神，她清楚的看见了那双大眼中的悲伤和绝望，那该是何种心碎啊？

　　同样喜庆热闹的琸王府，司徒琸拼命的喝着酒，他知道憬颂已经安安分分的嫁入廉府，从此替他的坎途挣一分清明。
　　可到底他还是低估了憬颂对他的爱，满盘谋划皆由一子错败。
　　当他握紧喜称就要挑开那艳红如血的盖头时，侍卫慌慌张张的禀报，说憬颂小姐闹着要见他。
　　喜称“砰”的掉地，他不顾一切的奔向前院，却在花园住了脚 ，不管他有多想见到憬颂，多想将她拥入怀中，他都不能去，这是一盘早就布好的棋，迁一子而动全局，只能狠心叫人将憬颂送回廉府。
　　他站在墙头，看见满身嫁衣的憬颂对着侍卫苦苦哀求，她发髻散乱，珠钗坠地，满身尘土，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侍卫无动于衷，仍是扯着憬颂要将她交给廉府的来人，他看见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那些侍从面前，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在乞求，乞求能够见她的阿琸一眼。
　　墙头上的他心入冰窖，拳头紧攥，耳边是憬颂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的憬颂何时受过这般屈辱，何时这般低身下气，那是他放在心尖十二年的姑娘啊。心中的墙突然坍塌，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母后的夙愿他的大业都不及憬颂，可他还是慢了一步，就在他准备放弃一切跃下墙头之时，他看见一身杏黄锦袍的男子将憬颂拉入怀里，替她擦去脸上血污，更是将她从廉府众人中带走。
　　那个人正是他恨了十几年的皇兄，是他视为眼中钉的太子，司徒珺。
　　夜风吹着他的袍角，翻飞的红艳喜服却是那么刺眼。
　　夜露落在草木上，凝为初冬的霜，落在他的眉梢，化为寒冬的凛。
　　那一夜他的王妃独守新房，他在墙头站到晨曦初现。
　　承光三十五年的霜降，他失去了憬颂。

　　五、
　　雪霁初晴的日子，憬颂玩心大起，央着司徒琸带她去还未清扫的梅园赏雪。
　　雪压枝头，一片银装素裹，憬颂调皮的抖着梅枝，片片积雪簌簌而落，惹的她“咯咯”笑着去接那落雪。
　　司徒琸将憬颂冻红的手小心捧起，轻轻哈着气，旁边的内侍立马送上手炉却被憬颂推开，歪着头傻笑“阿珺好傻，这样才暖和”说着将冰凉的小手覆上司徒琸的面颊。
　　面颊上的凉意直达心底，司徒琸只是牢牢抓住那双手，用尽力气。
　　有宫人奉上如意糕，却被憬颂尖叫着打翻，慌张的躲入司徒琸怀里，这曾经最爱的点心，已经成了无法磨灭的苦痛。
　　司徒琸安抚着怀里的憬颂，将阴狠的眼神瞪向恭谨而来的皇后。
　　皇后的眼神清明透澈，毫无躲闪，这本就是她的故意为之，如意糕早已成了宫中禁品，她却偏偏要牵出那段往事，刺痛了憬颂也刺痛了司徒琸。

　　六、
　　五年前，风烛残年的老皇帝终于走完了风光无限的一生，却留下一份字字情深、句句缠绵的遗诏，目的便是要他的母后殉葬，司徒琸明白这是他的父皇替他最爱的儿子扫清障碍。
　　当他跪在崇政殿朝拜新君的时候，他觉得可笑，同样是儿子，司徒珺却得到了所有，父爱、皇位、权力，他却失去了所有，包括母亲和憬颂。他永远忘不了母后死前的不甘，那双未闭的双眼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提醒着他尚未完成的夙愿。他发誓要夺回一切，皇位、权力还有憬颂。
　　所以他亲自做了如意糕，亲自送进宫。
　　正值春季，御町池边嫩柳新绿，桃花纷飞，莺语婉转，憬颂未施脂粉，粉色裙衫轻扬如画，不时的往池里扔着鱼食，引来成群的锦鲤相互争夺。
　　“你看，明明都有自己的一份，可它们却还要去争夺，夺那更多更大的。”听得脚步声渐近，憬颂也不回头只是指着池中争食的锦鲤淡淡开口，无喜无怒，无悲无欢。
　　司徒琸有一瞬的错觉，他觉着这个安静喂鱼的姑娘不是他那灵动爱笑的憬颂。其实自从大婚过后他已有两年未见过憬颂。
　　当日憬颂逃婚闹得沸沸扬扬，廉府、国公府包括整个琸王府都成了朝中笑话，为了避嫌他不敢去见憬颂，国公府更是将憬颂赶出家门，却是司徒珺替憬颂在老皇帝那求得宽恕，更是用西域进贡的数名貌美女子换的廉家公子的休书。
　　获得自由的憬颂来过琸王府很多次，可他每次都避而不见，他不敢也不能见。当管家将憬颂硬生生挡在朱漆大门外时，他却只能站在墙头眼睁睁看着她被司徒珺接走，直到再也未曾出现。
　　再相见时，憬颂已是清逸淡雅，而他仍在执迷中。
　　“若是不夺，又怎么知道别人不会来抢你的，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憬颂并未回他，也未回头，只是安静的站着。
　　“明日我将去往封地，特来与你作别。”
　　“这是你最喜欢的如意糕”他将盛着如意糕的食盒放入憬颂手中，意有所指的开口，带着残忍和决绝“吃了如意糕一切都会如意”。
　　憬颂有一瞬的慌神，却很快恢复，仍是接过食盒，清澈的眼中划过伤痛。
　　司徒琸并未久待，交完食盒后转身欲走，却又若有深意的加了句“这是我特地从洛安找的最好的点心师傅，亲自学做的如意糕。”
　　憬颂够聪明，只需点到即可，而司徒琸够自信，他相信憬颂定会助他。
　　饶是春意浓浓，却抵不过乍暖还轻冷。萋萋芳草边，珠露暗垂，憬颂终是没忍住，望着司徒琸的背影黯然垂泪。
　　“其实，承光三十五年后，我再也不吃如意糕了，既然我毁了你的宏愿，欠你的定会还上。”
　　司徒琸终是如愿去了洛安，那里有武库敖仓，更是天下要冲之地，自古未曾有皇子封在洛安为王，可是憬颂却替他做到了。
　　那以后，憬颂成了司徒珺的憬妃。

　　七、
　　司徒琸安抚着怀里的憬颂，有内侍匆匆递上药碗。
　　“憬儿乖，喝了药就好了”司徒琸用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凉，憬颂乖巧的张嘴，一口一口吞下那浓稠苦涩的药汁，目无波澜，仿若听话的木偶般，只是那莹白的额头却皱下道道深痕。
　　一旁盛装华服的皇后终是看不下去了，她闭眼轻叹，决定打破这场精心编织的锦绣绮梦。
　　“陛下不觉得这样对憬颂过于残忍吗？”司徒琸闻言，手中喂药的动作未停，却是怒目而向着皇后，似是在警告，而皇后显然打算将一切揭开。
　　“您换了药，不过是想憬颂痴傻一辈子，永远记不起你对她的伤害，当个一辈子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可你想过憬颂吗，她愿意当个被人笑话的傻子吗？”
　　“谁敢！”司徒琸重重搁下药碗，瞬间青瓷迸裂，“谁嫌命长敢说朕的憬颂是傻子。”
　　凌厉的气势使得一旁的内侍、宫人纷纷跪地。
　　“纵使别人不敢说，可陛下能保证别人心里不会那么想吗？陛下是在害怕吗，害怕憬颂一旦清醒便会恨你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势而利用她，更恨你逼死真心待她的司徒珺。”
　　皇后的话激怒了司徒琸，他疾速而起欲至皇后跟前，却被憬颂拉住衣角，白腻纤细的手轻轻抚上那因着怒火而紧皱的眉头“阿珺不要生气，生气了不好看”
　　“憬儿先跟嬷嬷回去”司徒琸并不想让憬颂看见自己发怒生气的样子，他只希望余生都让憬颂活在他的温柔中，更不想让憬颂知道他曾经的肮脏利用，哪怕如今的憬颂已经痴傻，他也不愿意。
　　“我不要，我要陪着阿珺”憬颂甩开欲将她带走的嬷嬷，眼中满是恳求“你不要丢下我”。
　　“这样自欺欺人，陛下不累吗？”皇后牵起嘴角，眉梢微扬，带着讥讽而又苦涩的笑，“即使她傻了，她念着的也是司徒珺，陛下却甘愿做司徒珺的影子，而不敢去直面一个清醒的憬颂，去直面那些真实的恨，却甘愿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
　　司徒琸骨指泛白，握拳重重击在白玉桌上，皇后字字诛心，那些皆是他心底的刺，拔不得忍不了，只有假装不在乎。
　　他牵起憬颂的手，冷冰冰丢给皇后一句“若不是念着你是憬颂的亲姐，朕早就废了你。”
　　相携而去的身影，温暖而又暧昧，皇后彻底跌坐在地上，执起朱红凤袍的一角，自嘲般的笑起“我根本就不在乎皇后的虚名，我只想要执手相依的夫君”，渐渐退成阴狠的笑语“既然我得不到，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妹妹。”
　　八、
　　月影西斜，夜风起舞，绯色幔帐下的睡颜恬静安宁，司徒琸凝视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白日里皇后的话直刺心底，将那些他想要掩藏的过去硬生生的撕扯开。
　　“憬颂三岁便被姑姑带进宫中，整个国公府都知道她这一生都会是为你铺路的棋子，而你确实也做到了，在如意糕中下药只为让她安静嫁入廉府；当乳母用命替她换得逃婚的机会时，你却避之不见，将她推进无尽的绝望；她心如止水之时，你却又用如意糕提醒着他对你的背叛，利用司徒珺对她的爱来成就你的野心；终于她可以重新开始之时，你却又生生掐断她的希望，让她成为一个傻子。我虽和她没有多少姐妹情谊，可我心疼她，我不愿意我的妹妹余生尽活在懵懂无知中，而你却自私的禁锢着她，让她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开心。”
　　“我错了吗憬儿，我该怎样，我们才能回到当初？”司徒琸触上憬颂美好无瑕的脸，有泪顺着眼角滴在金丝银线的锦被上，迅速氤氲成一朵泪花。
　　当年，他极尽洛安之地利，暗中谋划着夺权逼宫，他拉拢讨好那个败絮其内的廉家少主，将憬颂逃婚之事扭曲为司徒珺的谋划，挑唆廉府对司徒珺充满夺妻之恨，助他夺权，他甚至于勾结敌国，愿意以十座城池为礼，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做了一切肮脏卑鄙的事情。
　　犹记得逼宫那日，他率先冲进憬颂宫里，那日的憬颂一身贵妃华服，金钗佩摇，端庄高贵，望着他的眼神是陌生而又疏离，他执起她的手，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他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而她只是粲然一笑，美得惊心动魄，“只要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在一起”，万丈柔情碎成一地清光，就像他们的过往，可他还是带着欣喜的点头。
　　他赶自崇政殿的时候，司徒珺却是一副云淡风轻，专注认真的执笔挥墨于一幅美人图，那美人自然是憬颂。见他到来也不停笔，像是早已等候多时，毫不在意的开口“二弟，你终于来了。”
　　司徒琸觉得屈辱，无论何时哪怕是生死一刻间，司徒珺总是那样安淡的模样，似乎一切都在度外，而他恨这种安淡，誓要毁掉这种安淡。
　　“你死后，我自会赐死她，兄弟一场我是不忍看你孤身上路的。”
　　司徒珺的手一抖，点绛唇的胭脂溢出来，氤漫了嘴角，好好的一幅美人图便毁了。
　　“你果真心狠，若是没有她，你以为你能够站在这和朕说话吗？”
　　司徒珺对憬颂越好，他便越恨，因为那些都是他不曾做到的。
　　所以他便想毁了这般美好的司徒珺，哪怕是死也不让他安心。
　　“她不过是我母后养的一颗棋子，棋完子亡。”
　　司徒珺终是慌了，他说他愿意写下退位诏书，让司徒琸名正言顺的成为南偃新君，只为了让憬颂活下去。

　　景园内繁花似锦，春意绵绵，司徒珺轻轻推着秋千绳，荡起的憬颂笑的甜蜜而又幸福，端是一幅夫妻恩爱图，刺痛了远处的司徒琸，他步步逼近，势要拆散他们的缱绻甜蜜。
　　司徒珺却突然扯停了秋千，拉起憬颂入怀，他们相依相偎，他将头抵在憬颂颈间，嘴角弯起一轮新月，却抽出袖中匕首慢慢没入腹间，殷殷血渍贱乱了春光。他一手拉过憬颂的手紧紧覆在匕首上，朝着向他们走来的司徒珺说道“你看，她果然最爱你，她杀了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浅浅春光，映着司徒珺嘴角的笑容，安详、清雅。
　　那把有着殷红血渍的匕首牢牢握在憬颂手中，她的耳中只剩了司徒珺最后的那句“好好活下去”。
　　“阿珺”她扑在阳光下那个温热的身体上嚎啕痛哭，直到意识尽失。
　　而阳光下的司徒琸却是彻底冰冷，他知道他和憬颂再无可能了，他从未真正想要司徒珺死，可是他却用死亡来斩断了他和憬颂的重新开始。
　　就在他以为将失去憬颂时，上天怜他，给了他新的希望。
　　“阿珺”醒过来的憬颂拉着他的手，笑的单纯而又快乐，只是眼中却没有了以往的清明。
　　太医战战兢兢的开口“娘娘是受了重大刺激，痴傻了。”
　　憬颂甜软的笑声不断“阿珺，阿珺，阿珺……”
　　天旋地转间，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讽刺，可却又那么幸运。
　　痴傻便痴傻吧，至少现在拥她入怀与她执手相依的是他司徒琸，而不是司徒珺，以后也只会是司徒琸。

　　九、
　　憬颂失踪了，是在皇后梅园奉上如意糕的第二日，司徒琸疯了似的翻遍了整座宫殿，也还是没有找到。
　　宫殿里跪着的宫人没有人敢抬头，他们的帝王已经猩红了眼，随时都有可能血洗宸宫，除了拼命的寻找他们只剩下跪地求饶。
　　司徒琸接近崩溃，他摔了殿上所有能摔的东西，对着殿下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们咆哮，“若是找不到朕的憬儿，你们谁都别想活。”
　　磕头声求饶声不绝于耳，一身端庄华服的皇后语带凄凉，神情悲悯，“憬颂早已不是陛下的憬儿了。”
　　司徒琸本已疲倦不堪，却被皇后的话惊醒，他想他知道了憬颂在哪儿，于是像个疯子一样飞奔向景园。
　　景园早已废弃，枯树荒藤再也不复往日的繁盛光景，他远远便看见了荡起的秋千上笑的美丽快乐的女子，那秋千越荡越高却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他的憬儿像最美的精灵般带着满足的笑容慢慢坠落。
　　“憬儿！”司徒琸不顾一切的奔向憬颂，徒生的荆棘刺破了他的锦袍，割破了他的脸颊，剜破了他的手臂，可他全都顾不了。
　　他紧紧抱着憬颂，惊慌恐惧席卷着他，他大叫着“太医，太医”却被怀里的憬颂伸手覆上唇畔，那双大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亮和解脱。
　　“姐夫，我想吃如意糕。”
　　司徒琸彻底崩溃了，他从没这么绝望过，原以为他早已麻木无情到刀枪不入，可是“姐夫”这个词至憬颂的口中喊出，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生生剜去。
　　惶恐不安的太医们跪了满地，他们不知道是否还能见到晚上的月光，纷纷将乞怜的目光投向床榻上的憬颂。
　　憬颂似乎是感受到了那数道求救的目光，虚弱的望向司徒琸“我不想多造杀孽”司徒琸一怔，原来他在她的心中已经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鬼了，却也只能挥手遣退众人。
　　拈起一块清香四溢的如意糕，憬颂微笑着放入口中“我曾经最爱的如意糕，毁了我半生的幸福，可它如今还是这个味道。”
　　“憬儿”他牢牢抓住憬颂的手，痛苦的开口，“我知道你恨我，但我只想用尽余生来弥补 。”
　　“我不恨你了，憬颂早已死在了承光三十五年的霜降，是阿珺给我带来了新生，让我知道了真心相待是何种幸福，所以活着的一直都是阿珺的憬贵妃”憬颂眼中清明，绕过司徒琸望向半开的茜纱窗，有阳光射进来，带着融雪的气息。
　　“只要你愿意，你还是我的憬儿，我只是你的阿琸。”司徒琸早已慌了神，他哀求着憬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不会幸福的，我根本就不曾痴傻，阿珺想让我活下去，我便试着接受，试着忘记一切，可我努力了，却根本不可能忘了阿珺，根本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放弃了。”
　　有鲜血从憬颂的嘴角溢出，带着凄美的艳丽，司徒琸一边擦着血迹一边叫着太医，却被憬颂止住。
　　“救得了人命，却医不了人心。”
　　“阿珺说我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丢下我，所以我还能追上他。”
　　司徒琸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他伏在憬颂身上恸哭，将他这一生的泪哭尽，他失去了毕生欢愉，余下的岁月只剩了铺天盖地的孤独。

　　十、
　　新柳抽枝，桃花乱舞的日子里，司徒琸将憬颂葬在了司徒珺的陵寝里，他追封憬颂为司徒珺的至一皇后。
　　料峭的春风，带着桃花的芬芳，掀飞墙垣上的袍角，饱含思念的眼眺向远方，那是皇陵的方向，他已经彻底放手，所有的痛苦寥落都只是他亲手酿造的果。
　　“憬儿，你说你曾是被休弃的庶女，司徒珺无法立你为后，只能虚设中宫，如今，我让你成了他的皇后，让你们生同寝死同椁，你该高兴了吧，你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司徒珺做不到的我司徒琸做到了。”
　　有桃花吹落，飘在他的掌心，却又被春风带走，司徒琸望着那纷纷落落的桃花，却无一片落至他心间。
　　他手握万千繁华，执掌姹紫嫣红，却不过是孑然一身，独享无边孤寂。
　　春风拂过，好一股倒春寒，却也寒不过他不再波动的心。
　　他知道，他执掌无边皇权的这一年，永远失去了憬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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