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红的九十年代

　　赵晓红这边，回去以后之前去了爸妈家。

　　虽然同废品收购站的人谈好了，但无论十万还是八万，她是不会出钱买的。
　　那只是怕机器被砸的稳兵之计。
　　好机器当废铜烂铁卖了，可惜。既然是废铜烂铁了，又为什么再当好机器卖给她？

　　她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赵晓红回去就找爸妈咨询了，赵妈说：“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又训她，“你要干嘛呀？你不会去闹吧？”
　　“我就想了解情况。”
　　“你了解，了解什么？全厂子几千人，就你是个明白人？大家为什么不闹，装糊涂？”赵妈恨铁不成钢，“咱家没背景，你安稳一点！”

　　赵爸却比较正直，听了赵晓红的疑惑，老爷子吸完一整只烟后，说给他之前的两个同事打个电话。
　　赵家包括赵晓红在内，所在的毛纺厂其实是第二毛纺厂。整座城市里，前前后后有五个毛纺厂。
　　外头都称他们“二毛的”。

　　赵爸年轻时，车间关系最好且同龄的两个同事，一个调去一毛，一个调去一毛。
　　他给五毛的同事打电话，那边纺织厂的裁员比二毛早，同事说，他们那边的处理办法，是砸锭，砸机器。
　　五万多锭纱，一百多台机器，全部砸了，然后当废铜烂铁卖了。
　　同事不愿多讲，说不仅砸机器时心里发酸，这会一提，仍心痛不已。

　　赵爸便挂了电话，把情况同家里人说了，赵妈拍手：“看见没？人家也是当废铜烂铁卖的！”
　　“可我们厂没砸呀！”赵晓红问赵爸，“爸，一毛都用的什么时候的机器？”
　　“六十年代的吧，比较旧了。”
　　“可我们是前几年刚买回来的新机器！”

　　赵爸沉吟：“我再问问。”
　　他打电话问五毛的同事。五毛比二毛裁员晚些，刚轮到。
　　据说，五毛员工是五个毛纺厂里，最难接受厂子要倒闭了。都喊他们拿钱回家了，他们还天天照常“上班”，哪怕机器都停了，却觉着魂还在厂子里。
　　赵爸硬着头皮，问老同事，五毛的机器是怎么处理的？

　　老同事是五毛领导，就告诉他，目前对机器的处理计划有两步。第一步，是先将国有资产封存。第二步，是可能之后有改制。
　　赵爸问：“怎么改制？”
　　老同事沉默了一会，说：“据我所知，你们厂是没有的，欠的钱太多。”估计要直接申请破产。
　　“那你们厂改制？”
　　“有可能吧，等通知。”

　　赵爸问：“万一不改制机器就一直封着？”五毛的机器，比一毛新些。
　　电话那端传来长长的叹息声：“生锈也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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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爸同这位老同事通完电话，深吸了口气，谈谈他的看法。
　　当废铜烂铁卖，再当好机器转手，有两种可能：
　　一，二毛本来要跟一毛一样，砸锭砸机器的，但担心职工情绪不稳定，就直接按废铁卖了。废品收购站的人初心是当废铁收，但听到赵晓红需要，就起了敲竹杠的心。
　　二，二毛负责拆机器的负责人，和收购站的负责人……说不清了。

　　赵爸摇头：“这是不好说，都是猜测。”虽然他曾是二毛的干部，但现在退休了，人走茶凉，不好帮赵晓红了解清楚了。

　　赵晓红谢过爸爸，说要自己处理。

　　赵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怎么处理？不会闹事吧！”担心她喊起女工去静坐、围堵。听说四毛的工人就在围堵厂长。
　　赵妈说出心中担忧。

　　赵晓红苦笑：“妈！我是文明人！”

　　今天已经晚了。第二天清早，掐着上班的点，赵晓红去报社走了一趟。
　　本市最大的报社，在毛纺厂，家家户户都订了这家报社的报纸，每天都有送报员塞到各家报箱里。
　　同时也是杨桦入职的报社。

　　赵晓红登记后，等了半个小时，杨桦出来接她。
　　他从楼梯上下来，远远望见赵晓红，就笑起来。透过后头窗户射来的阳光一道一道，全落在他身上。
　　他还穿着白衬衫，剃着平头。
　　阳光又阳刚。

　　赵晓红的心里好起来，等杨桦走近了，笑着问他：“上班的感觉怎么样？”
　　“一个字，好！”杨桦朝她竖大拇指，脸上全洋溢着笑意。因为他是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又是从北京来的，报社极其重视他——这么说吧，这家报社目前就只有一台电脑，配给了杨桦。

　　赵晓红把毛纺厂机器的事情告诉杨桦。

　　杨桦听了，沉默两分钟：“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师傅。”
　　杨桦的师傅是报社比较大的一个领导，亲自带他——体现了报社的重视嘛！

　　报社没有电梯，杨桦领着赵晓红走楼梯，全是水磨石的台阶。谁会想到，时尚轮回，三十年后又流行起这种装修风格。
　　杨桦边走边说：“我师傅打过老山，转业后做记者出身，人很正的。大家都说他是‘硬脑袋’、‘铜豌豆’。”意思是让赵晓红放心，有问题一定会被查出来和解决。

　　杨桦领着赵晓红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入老记者的办公室，见一张大的木制办公桌，略显笨重。桌面上铺了一块玻璃，下面满满压着各种字据、照片。周围墙壁上挂的全是锦旗和奖状。
　　旁边一张桌上放着开水瓶，老记者正往搪瓷缸里倒水。赵晓红随着杨桦走近了，见着缸里漂着茶叶。

　　杨桦先做介绍。
　　接着，赵晓红把情况反应。

　　老记者又问了些问题，赵晓红逐一作答。

　　老记者答应赵晓红，他们的记者小组，会去仔细调查这件事。

　　赵晓红给他鞠躬：“谢谢！”

　　老记者笑了会，才问她：“你去买机器……是想自己开毛纺厂呢？”
　　赵晓红点头。

　　老记者收敛起笑容：“挺大胆子，万一搞砸了呢？”他顿一顿，“现在国营的毛纺厂纷纷停产、倒闭，已经产能过剩了，你还敢逆着大势潮流而上？”
　　逆行可是见危险的事。

　　赵晓红却说不怕，创业肯定有风险。

　　“要是亏得一塌糊涂了呢？”
　　“我承担，亏了还债，吸取教训再来。”

　　老记者重新打量赵晓红——刚才的介绍和交谈，知道她已经不年轻了，人到三十，还是个女人，竟有一股子蛮勇。
　　老记者仿佛想起自己年轻时，枪林弹雨的岁月，他和战友们冲锋在前线，占领一个又一个高地，腿上至今没取出来的子弹就是他的荣耀。这些年在报社里，人老精神不老，依然冲锋，无所畏惧。

　　老记者大声同赵晓红说：“好！你要给自己立下军令状！既然决定办企业，开了弓，就要坚决，不要后悔。要是遇到困难，不要退缩，遇到挫折，不要灰心放弃。”
　　立军令状，一定要办到。

　　“好！”赵晓红声音响亮。

　　老记者笑了笑，说：“其实二毛也好，其它毛纺厂也好，都是国营，可能接下来会试点改制，做有限公司，做股份制企业。而且你从一开始，就想吃下二毛这个大胖子，是不切实际的。”
　　赵晓红点头：“是，所以我跟收购站谈只买一条生产线。”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老记者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个有潜力的妇女指路了：“我们市底下的青菱镇，也有个毛纺厂，规模自然比不上几大国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厂子正好想找人承包。”

　　赵晓红眼前一亮，站起身要谢谢老记者，还要请他吃饭。
　　老记者摆手，告诉赵晓红：“小杨晓得的，我这个人是三不原则，一不请吃饭，二不收礼，三不收条子。”条子就是那些人情关系。

　　老记者说：“我就希望你啊，赵同志，好好办好厂，保障家人的温饱，保持冲劲和那股子干劲！”

　　赵晓红再次谢谢老记者，又问他，如果以后有什么事，能向他请教吗？
　　老记者说，公事上班找他，私事星期天找他，只要不是违法的事，都会给她解答。

　　赵晓红回去就联系着去青菱镇了。那里远，车愈发不好搭，有上次遇险的经历，她约了杨桦，星期天跟她一起去。

　　到了青菱，联系镇毛纺厂的领导，果然在招标。
　　领导说，现在毛纺厂景象凄惨，他们这个承包招标放出去一个月了，赵晓红是第一个来洽谈的。

　　连着四个星期，每周末赵晓红都去青菱镇考察、洽谈。最后双方谈下来，赵晓红出三十万，盘下这个毛纺厂。

　　就在这个时候，二毛之前当废铁卖出去的那批机器，又被运回厂来。
　　大家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议论纷纷。
　　又过两天，厂长在家里被警.察带走了。

　　赵晓红心思完全扑在收购青菱镇毛纺厂的事上，连报纸都没来得及看。

　　她四处凑钱呐！

　　先是翻自家存着，一万都不到。去找爸妈商量这事，被骂个狗血淋头，差点被赵妈轰出去，说没有这个疯女儿——还是赵爸拦住。
　　但赵爸同样同赵晓红说清了，他和赵妈是有一笔存款，但那是养老的，而且就算拿出来，也要先还赵业强的赌债。

　　赵晓红便想找朋友借。
　　可偏偏身体的原主，是一心一意围着老公孩子转的家庭妇女，虽然上班，但没有自己的圈子，和同事同学来往都少。有几个关系稍微好点的女工，赵晓红提着水果去她们家里，人家都是热情接待，挽着胳膊又留饭，不知多亲，但她一开口借钱，这些人就各种理由了。
　　赵晓红不怪她们，人与人的关系一提钱就会尴尬，这是常识。常言道，“亲兄弟，明算账，是朋友，就别借钱”。
　　她完全理解她们。

　　但她还是要开口，逐一努力，尝试过，失败了，没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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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折腾了一圈，一个一个名字在纸上划去。赵晓红确认，原主能用的资源，都尝试了。
　　一分钱没借到。

　　而她在这个年代的朋友呢？
　　杨桦刚工作，哪有钱？她根本不找他开口。

　　她突然嘴角漾开笑意。

　　乐乐刚写完作业，从凳子上转下来，正好瞧见原本眉头紧皱的妈妈突然笑起来，好奇怪，就问：“妈妈你在笑什么？”
　　“妈妈在笑你这个学期成绩进步了，开心啊！”赵晓红告诉乐乐，摸摸他的头。
　　其实，她笑得当然不是这个。这些天她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忙忙碌碌，忽然感觉自己心理不再是18岁了，不再无忧无虑，有了职业压力，好像已经二十几岁快三十岁了。
　　真的是二十九的赵晓红了。

　　对这个年代这个环境，再没有疏离感和旁观感。
　　因为，她正为这个时代奋斗。

　　赵晓红深吸一口气，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银行。

　　她去贷款，贷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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