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红的九十年代

　　赵晓红想问原因，但看大家都很自然的样子，便没有开口。
　　她静静等待夜幕降临。

　　绿皮车跟动车不一样，车窗是可以打开的。白天车厢闷热，到了晚上，却冷得很。
　　尤其是车开动着，吹进来风，让人起鸡皮疙瘩。
　　气温仿佛因为太阳落下而骤降。

　　大哥让靠窗边的赵晓红把窗户关起来，冷。
　　赵晓红将窗户拉下，却留了一条缝。
　　风细细地吹进来。

　　与自然没有隔离。

　　天已经黑了，外头的树影和农田都是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只能分辨深浅的。唯独一整个天空的星星，特别明亮，灿烂。
　　赵晓红发现，这个年代的星空特别清晰，不像2018年，她很少看到星空。
　　是不是因为现在没有雾霾的原因？

　　过了晚上十点，车厢里会熄灯，中年男工艺厂的同事摸黑过来了，他不知从哪也弄来抑折叠板凳，跟杨桦挤着坐了。
　　大概到了晚上一点多，火车到站，灯亮起来。上上下下，来来走走都很多人。
　　简直跟人生一模一样。

　　“唉，唉！”带孩子的女人突然站起来，跑到不远处疯一般抓住一个胡子男的胳膊。
　　女人做这一系列动作前，还把女儿狠狠往杨桦手中一塞。
　　杨桦随即扣住小女孩手腕。

　　赵晓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的声音已经高亢起来：“这是我的东西！”她左顾右盼，不断地重复起来，似乎是故意说给整节车厢里的人听。
　　胡子男表情很严肃，甚至有点凶，他抬起手来，似乎要推搡女人：“谁说是你的了？”
　　说着，真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快跌倒下去，两手却紧紧抓着胡子男胳膊，不放手，都拽红了。

　　被杨桦抓着手的女孩想过去：“妈妈——”
　　“你别过去。”杨桦却不放她。

　　胡子男大声囔起来：“放开啊！再不放开老.子打人了！”
　　旁边没人说话。
　　赵大哥先叮嘱晓红，晓星，让她俩坐定了，自己则悠悠走到胡子男跟前：“唉，兄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阿诗玛，递给胡子男一根。
　　胡子男犹豫片刻，接了。
　　赵大哥朝女人点点头，又回头对着座位那边绕了一圈：“我们六个一起的。”

　　胡子男将信将疑，看向座位。赵家姐妹，杨桦，包括那两名技工，全都目不转睛注视着他。
　　胡子男这才松了手，下车去。

　　不一会儿火车伴着轰鸣声重新开启。车厢内的灯很快熄灭。

　　女人说什么也不肯把行李再放在远处了，央求赵大哥帮她把行李拿下来。
　　走道都是人，没有地方放，她就塞桌子底下，就自己抱着。

　　“这重吧。”赵晓星忍不住说。
　　女人摇头，不重不重，行李不在身边，她再不敢放心。

　　赵晓红没说什么，不过因为桌板底下女人放了行李，她现在只能将两脚高高抬起，贴着墙壁支撑。
　　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其他人同样睡不着，不敢睡，大家都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良久，女人冲赵大哥说：“大哥，谢谢你。”
　　“不用客气。”不知是不是黑暗的原因，赵大哥放轻了声音，说：“遇着你们，算难得的，大家同仇敌忾。”他叹了口气，“我之前啊，邻座好几个骗子，而且晚上不仅仅是偷，还有抢劫的。”

　　赵晓红脱口而出：“还有抢劫的？”
　　“骗子骗什么？”小女孩问道。

　　就她俩发问。
　　赵晓星笑了笑，姐姐跟个小孩子似的无知。

　　大哥先回答小女孩：“骗子骗女学生卖到山沟沟里去。还有……”赵大哥本来想说，还有拐卖小孩子的，但转念一想，不要吓着小姑娘，就没说出来。
　　女人听着，眼睛里的感激在黑暗里没人看得到。
　　带孩子坐火车，确实很多走散的，她们单位就有家小孩是火车上丢的，一家人的天都塌了。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她去夺回行礼，要把女儿交给杨桦。
　　杨桦是正经大学生，看起来端正，值得信任。那时候……她还没有信任赵大哥。

　　赵大哥哪晓得女人那么多心思，也许晓得，但看破不说破。
　　他已经开始回答起赵晓红的问题：“怎么没有抢劫的？88年，我坐火车去兰州，晚上车厢里就有抢劫的，那会我比现在更壮，我们八个男人都是一起的，他们过来没敢动我们，默默走过去了。”
　　“别说88年，今年也有啊。”杨桦开口接话。

　　“哥哥。”小女孩喊杨桦，“你声音真好听。”

　　杨桦笑一笑：“谢谢。”他继续说道，“莫斯科那案子，你们都听说了吧。”
　　大家都点头，说太可怕了。

　　唯独赵晓红不知道。

　　但她很快从众人的感慨、议论和惧怕中，大致了解了这个案子。

　　这个媒体报道统称“中俄列车大劫案”，都发生在从国内到莫斯科，要坐六天六夜的某列火车上。三月、四月、五月各有一起。三月份，南京某出差莫斯科的女干部，被十名劫匪先后轮.女干三次，无人相助。四月份，某位女记者刚出莫斯科车站，就和南京女干部一样遭遇。五月份，有三伙劫匪，来回扫荡这趟列车，整整六天，死了20多名中国旅客，3名女乘客受到侮辱，这数据还不包括受伤的。劫匪们一共抢了7000多美元。
　　从这以后，没人敢坐这般列车。

　　赵晓听得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闭了眼，脑海里的火车，就是白车蓝logo，是干净整洁的车厢，是有秩序的乘车，是和谐号。她摇头，完全想象不出来，列车就跟原始社会一样。

　　“其实这趟车算好的了，不乱。”赵大哥说，“到了广州火车站，那才乱呢！”

　　这一桌六人，只有赵大哥以前来过广东，他这么一说，大家愈发聚精会神。
　　两男同事一起问起，说听过一些关于广州火车站的传言，但……真是那样糟糕吗？

　　赵大哥重重点了下头。
　　他掏出方才那包阿诗玛，点了一只，抽上。同时递给两个男同事一人一只。
　　三人抽烟，赵晓红身边顿时烟雾缭绕，她皱着眉头，在黑暗里悄悄捂住嘴巴。

　　赵大哥吐了口眼圈，半讲故事半提醒地讲起来：“‘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你要想去广东发大财，首先得过广州火车站这关。首先，几件事情要记住了。第一，到了火车站，不要去上厕所，有尿，憋着！”

　　赵晓红问：“为什么不能上厕所？”

　　赵大哥说：“排队要排起码三个小时！而且厕所里什么人都有，小偷、劫匪、人贩子，甚至连假票批发站都开在厕所里！你跟晓星，哪一个上厕所丢了，我都对不起父母！”

　　赵晓红听了，不再问了。听赵大哥继续讲。

　　“第二，到了火车站，放钱啊证的包包，尽量背在胸前，能用手捂着就捂严实了！能不买东西，不掏钱的，就别掏钱！不然你找零钱一眨眼的功夫，包就不见了！行李也有可能不见，要是你们当中哪个被偷被抢了，别声张，只要大钱和身份证没丢，就算了。不然会被人用木棍子打出血的！我到时候也没法像现在车厢里这样帮你们。”

　　众人听着，都用力点头。

　　赵大哥偏头，瞟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对了，耳朵脖子上有什么首饰，都最好取下来收好，不然待会出了站，小心被抢了耳朵撕破！”他可没有开玩笑，可是亲眼见着。

　　技工男听到这，插了话：“大哥，你说这么危险，我把钱藏鞋里，应该没事吧！”
　　另外一名技工男接话：“你脚臭的！”

　　大家都哈哈大笑。

　　除了赵大哥，仍是一脸严肃：“藏鞋里会不会偷，我不知道。你最好别打盹，前些天，我回家的时候，候车厅里有个湖北人，靠着墙参了个瞌睡，缝在内裤里的3800块就不见了。”
　　其实，当时还有个睡熟了的小伙被抬进休息室，不敢继续猜，更不敢讲出来。

　　鸦雀无声。

　　“第三，出了站，不认识的人找你搭讪，无论是谁，都不要理。要卖你票的，都是假的！要卖你黄金的，也是假的！凡是火车站出来的车，都不坐，都是野.鸡车！对了，你们要报平安，等之后离火车站远了，再打电话，火车站的公共电话，一律不要打！随随便便三、四白块钱话费！”

　　杨桦说：“他们这是勒索，我们可以讲理的。”

　　“讲理？”赵大哥呵呵一笑，“你去讲理，人家动刀。”上回他就见着一个东北人被坑了几百块钱话费，理论时被五六个人围住打断了腿。

　　“还有，你们里头有人要买回程票不？”
　　“我们已经买了。”两技工男回答说。

　　赵大哥看带小孩的女人。
　　女人说：“我们不买，孩子他爸在广州。”他们是单程迁徙。

　　赵大哥点头：“如果你们要买票，千万别在火车站买，宁可远一点找个代售点出手续费。不然在火车站买票，被票贩子堵住，为难你，不出点血买高价票，没法收场的。还有不要在火车站看招工啊，那些都是收了押金就不管的黑中介……”

　　……

　　赵大哥一路讲，中途到站灯亮，他就不谈天，警觉起来。
　　等车重新开动，熄灯了，他再继续讲。

　　一路停停走走，包括赵晓红在内，大家全听精神了。

　　到了早上，九、十点钟的时候，赵晓红挨不住，真困了。
　　她呵一口气，感觉没刷牙，臭臭的。脸也没洗，和头发一样，都油了。
　　底下也没洗。
　　人在邋遢的时候，愈发觉得疲惫。

　　她迷迷糊糊，就闭眼睡着了。
　　不一会儿，就被人摇醒。

　　是赵晓星摇了她：“姐，别睡了，待会就到了。”

　　赵晓红上下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发现腰已经麻了，被伸手扶上腰。
　　杨桦笑道：“姐姐困了。”

　　赵晓红困得没有接话。

　　杨桦说：“我给你表演点提神的吧。”

　　赵晓红迷迷糊糊，半天反应过来：他是对我说吗？

　　杨桦在喊：“姐姐，姐姐。”

　　赵晓红努力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和杨桦四目相对，好像就不那么困了。
　　她笑着问他：“你有什么提神的？”

　　杨桦笑着问：“姐姐想看什么？”
　　赵晓红反问：“你会什么？”

　　杨桦突然就唱起来，有点德云社唱太平歌词的调调，又有点京韵：“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说唱艺术——”
　　而且很奇怪，杨桦唱到后面，赵晓星竟然跟着唱，赵晓红以为是情侣默契。哪知道那小女孩也摇头晃脑：“评书、笑话、说唱艺术——中西南北中——”音调提得太高，小女孩没唱下去。

　　赵晓红心想：晓得了晓得了，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嘛！
　　赵晓红对杨桦说：“原来你还会说唱？那来个rap吧！”
　　不一定非要fres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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