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楼

　　进入正门，是个极宽阔的庭院，南北取直，左右对称，中间一条白玉石路，直通远处的正殿大门。

　　路两旁种满了梅树，岛上季节难辨，眼下也不知是什么节气，但并不是很冷，可满园的梅花竟然开得如火如荼。

　　红霞般成团成蔟，拥满枝头，放眼望去连绵成火海，美得不像话。

　　阿柳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漂亮的梅花！”

　　月光将花瓣的影子投在地上，花影微微颤动，跟红花相映衬，一树连着一树，像滴血的红云，延绵不断。

　　阿柳被眼前景色吸引，不禁放慢了脚步，走进了梅林中去。她来到一株梅树前，看见树上花团锦簇，花枝就那么沉甸甸地垂在她眼前，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赞道：“好香！”

　　她又想摘一朵，但目光落在梅花上的刹那，神色却突然一凝，手停在了半空：

　　只有一个花瓣。

　　阿柳飞快地将整棵树上的梅花都看了一遍，发现每朵花都只有一个花瓣。只不过因为都簇拥成团，刚才远看没看出来罢了。她觉得蹊跷，去附近几棵梅树也看了看，结果发现好像整个梅林都是如此。

　　她一时想不通，愣在了原地。

　　杨五见阿柳迟迟没有跟上来，就走了回来，问她：“在看什么？”

　　阿柳指着枝头的梅花对杨五道：“你看，这些梅花每朵只有一个花瓣，真奇怪。”

　　杨五摘了一朵，发现原本应该每个花茎上至少长五个花瓣的梅花，果然只长了一个花瓣 — 很大很薄的一整片。

　　杨五转动着手里的梅花，蹙眉思索，阿柳在旁边问道：“……这还算是梅花吗……？”

　　杨五摇头道：“不清楚。”

　　金绍见两人站在梅林里不动，也走了回来，问道：“你们在磨蹭什么？”

　　阿柳拿过杨五手中的独瓣梅花给他看：“你说奇不奇怪，这里的梅花只有一瓣。”

　　金绍扫了一眼：“一瓣便一瓣，有什么关系。”

　　阿柳白了他一眼：“嗯，你就这么活着吧。”

　　杨五将独瓣梅花扔在地上，对阿柳道：“走，到前面看看去。”

　　这时，前方的活财神突然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就是这里！”

　　石路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大殿门，门口，活财神好似癫狂了一样欢叫道：“找到了！找到了！”说完整手舞足蹈地冲了进去。

　　小孩还站在殿门口。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门里，一动不动。可门里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小孩身上黏稠的血肉已经凝固，变成了黑色的血块，散发出一阵阵恶臭。

　　金绍走到小孩身旁，取下腰间的长剑，用剑鞘戳了小孩一下，这一戳小孩就像没有骨头似的，面条一样软绵绵地栽倒在了地上。

　　阿柳吃了一惊：“……他死了么？”

　　金绍蹲下身，把了会儿小孩的脉，神色有点奇怪。杨五也走过去，蹲身摸了下脉，脸上也露出同样古怪的神色。

　　阿柳问：“怎么样？他是活的还是死了？”

　　杨五道：“他死了很久了。”

　　“死了很久……？”

　　“在福源楼那会儿，他确实刚死不久，但那之后他到底一直是死的还是后来在山中又死了第二次，就不得而知了。”

　　阿柳发了会儿呆，突然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蹦了起来，蹿到杨五身边一把挽住了杨五，拉着他一起跨过小孩的尸体，逃也似的跑进了大殿。

　　大殿里寂静无声，活财神早已不知踪影。

　　火折子的光已被拨到最亮，但也只能看见前面十尺不到的地方。杨五和金绍的呼吸都很轻，走路更是无声，这让阿柳有种错觉，仿佛漆黑一片的大殿里只有她自己。

　　阿柳听着自己沙沙的脚步声，听久了觉得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两个人，另外那人就紧跟在她身后。

　　阿柳顿时头皮发麻，汗毛都炸起来了。

　　好在这时杨五忽道：“到头了。”他一开口，刚才寂静中被人尾随的惊悚感瞬间消失了。

　　阿柳松了口气。

　　眼前是个石台，往上分布着数级宽阔的石阶。

　　杨五举着火折子站在石阶底往上看，光亮昏暗，上面看不到尽头。

　　阿柳跟着杨五往上走，边走边数，走到头时，发现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七四十九级台阶。

　　最上面的平台呈四方形，中间平整，四周边沿是精美的浮雕 — 不是通常的那种皇家的雕龙刻凤，而是形态各异的仙兽。

　　阿柳刚想蹲下看看雕的都是什么，金绍却指着石台中间的位置问：“那是什么？”边说边走了过去，就见石台中间放着一把巨大的龙椅。

　　那龙椅上刻了九条腾云驾雾的金龙，每条龙的双眼都以宝石镶嵌，口含玉珠，神态动作栩栩如生，宛若九条真龙驾云而飞 — 这样极致的做工，绝非出自一般的工匠之手。

　　杨五绕椅子转了一圈，仔细看了一阵，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反手用指甲盖弹了椅背一下，说道：“好东西。”

　　金绍问：“怎么个好法？”

　　“这上面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宝贝，而且还是世人只得耳闻、未能眼见的奇珍异宝。随便将这上面的东西拿一样出去卖，几十辈子吃穿就都不用愁了。”

　　阿柳弯下腰，摸了摸椅子上斑驳的磨痕，说道：“我在天香楼的时候，听人闲谈说当朝天子的龙椅也就是红木、黄铜、外层镀金，这把椅子却像是整个用纯金铸造的。”

　　杨五道：“金子是这上面最不值钱的。跟龙身上的宝石比，简直不算什么了。”

　　阿柳微喟道：“这个人的生活，也算是极尽奢华了。”

　　杨五点了点头：“而且从外面的情况看，他确实曾在这里统治过一段时间，这城池的大小也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小国了。”

　　金绍道：“可惜他只能在这里过过瘾，当不上阳间的真天子。”

　　阿柳望着那张镶金嵌玉的龙椅，沉思着说：“也许王位本该就是他的，他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却输了……谁知道呢？”

　　杨五颔首道：“也不无可能，史书都是为帝王歌功颂德的。成王败寇，赢了彪炳千秋，败了就会被冠以各种罪名。各中的是非曲折，非当事人无从得知了。”

　　金绍好像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看着那把龙椅，忽然坐了上去。

　　杨五刚想阻止金绍，但已经来不及了。金绍一屁股坐在龙椅上，双手搭着龙头扶手，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也不说话。

　　半晌，什么事也没有，杨五这才在心里微松了口气。

　　阿柳见金绍凛然不动的样子，忍不住问：“什么感觉？”

　　金绍嘴唇微动了动：“……感觉挺好。”

　　阿柳喜道：“是吗？让我也坐坐。”

　　金绍把龙椅让给她，阿柳跃跃欲试地坐了上去。杨五看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忍不住笑问：“过瘾没？”

　　阿柳挺直腰板目视前方，正色道：“我要给自己起个名字，叫公孙曌。”

　　杨五笑道：“女皇帝要的是日月当空，这里既没有日也没有正经的月，皇帝还是不要在这里当了。”

　　阿柳顽皮一笑：“我不想当女皇帝，而且这椅子硬邦邦的，坐着其实一点也不舒服。”她将手伸到身下摸了摸，边摸边道：“椅面上还刻花纹，硌得很，不信你来试试……”

　　她“看”字没说完，忽然身下咯一声响，不知手碰着了什么，扶手上两个龙头忽然发出机关转动的声响，龙头缓缓陷了下去。

　　杨五手疾眼快，伸手就要去拉阿柳。然而椅子并无异样，周围也没有什么暗器飞出来。

　　金绍这时沉声道：“你们看大殿。”

　　漆黑不见五指的大殿上忽然出现了朦胧的光点……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那些光点像是鬼火，忽明忽暗，阴气氤氲，映得殿上一片惨绿。

　　鬼火幽幽地飘动着，排列成行，缓缓向左右飘去，最后在大殿两侧停住了。

　　绿影逐渐暗淡了下去，烛光亮了起来。鬼火不知何时变成了宫灯，在殿两侧清一水儿地挂到大殿的尽头。

　　鬼气忽然之间就消失了。

　　淡黄色的烛光从乳白色的宫灯纸中透出来，柔和而温暖。

　　宫灯玲珑的影子投在玉石地上 — 地面一尘不染，像有人新擦过似的。

　　阿柳坐在龙椅上，余光忽然瞥见自己的手上出现了另一只手的影子，吓得她猛地将手缩到胸口，但但另外一个身影又出现在了她身上，跟她的身体重叠在了一起。

　　阿柳惊得猛地站了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撞在了杨五的身上。

　　杨五扶住她的瞬间，也看见了那个跟她叠在一起的影子：那是个坐在龙椅上的男子 — 身披龙袍，气宇不凡，神态甚是威严。

　　起初那身影忽虚忽实，变幻不定，到后来越来越清晰，最后彻底化成了真人的模样 — 正襟危坐，俯视着大殿。

　　阿柳惊得连退了两步，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却像没有听见阿柳的话，目视前方，毫无反应。

　　杨五见状道：“应该只是幻影。”

　　那男子嘴唇微动，好像对石台下说了句什么，片刻之后，像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话，他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大殿上数百盏宫灯更亮了，在宫灯的映照下，之前的阴森诡异之气尽数褪去，眼前的一切仿佛忽然之间有了生气。

　　石台下不知何时出现了百余名手持乐器的乐师。

　　百人齐奏，想来必然气势磅礴、声如天籁。但事实上阿柳他们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悄无声息的画面 — 一切果然只是幻影。

　　殿门打开，两列年轻貌美的宫娥鱼贯而入，她们手提宫灯，排着整齐的队伍，碎步移到大殿中央，摆出队形，随着乐曲开始翩翩起舞。

　　大殿两侧出现了两排酒席，席上坐满了人，这些人锦衣华服，互相之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整个大殿看来人声鼎沸，歌舞喧天，像是个场面极其盛大的酒宴。

　　龙袍男子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端坐，他靠着椅背，神态安闲，望着眼前的酒筵歌席，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离他不远的一张桌上，一个明艳动人的宫妃盈盈起身，端起一杯碧绿的翡翠酒杯，缓步走到龙椅下方，神态含羞地给龙袍男子敬酒。

　　男子微笑接过，一饮而尽。

　　那宫妃等他喝完，轻说了几句什么，龙袍男子听完仰天大笑，指着下面首座上一人，朗声说了句话。宫妃听了乖乖取了杯新酒，走到那人跟前，举起酒杯，毕恭毕敬地也给那人敬起酒来。

　　那首座上坐的是一个容貌极其俊逸出尘的年轻公子：明眸皓齿，黑发如墨，白衫如雪，宛如画中仙。

　　那公子手执一杯清茶，正待要喝，见那美艳宫妃递酒过来，放下茶杯站起身，接过酒杯，但却没有喝。

　　他转身面对龙袍男子，说了几句话，神情不急不缓，说完，却将酒杯又缓缓放下了。

　　龙椅上男子听他说完，目光闪动，半晌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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