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蜓

　　是夜，万籁俱寂，夏蝉拖拉着声音，遥远的草木被风从上方掠过，擦出沙沙的细响，似从遥远之处而来，又仿佛近在咫尺方寸之间。
　　打破这夜里的宁静的，是不知从何出传来的，极为突兀的，如同将这祥和的空气从当中破裂开一般的，利刃被空气擦过的声音。
　　紧接着，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的点亮，藏匿之中的宅院也随之从混沌中苏醒。

　　“老爷，是贼，有贼人闯入。”府中的小厮抖着嗓子地向主人禀告，轻一下重一下地敲着房门，带着颤意，既惶恐又慌乱，末了，嗓音甚至有些走调。
　　“快，快传令下去！咳咳咳，”
　　“咳，让陈护卫派人严格把守各个区域，咳，将这，不速之客！咳，给我拿下！”大抵是起身有些猛促，这府中的主人，当地的太守魏大人，匆匆地披着一件长衫，遮住内里略微不整的衣衫，说话间像是被蒙的一口唾沫卡在喉咙，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上上不来下下不去指令下达出去。
　　紧接着，顺着指令，随着陈护卫的一声令下，如同石子弹入江中，掀起搅乱这宁静长夜的波澜。

　　待到燕长安不紧不慢地起身开门，顺着那纷扰的源头一探究竟的时候，整个府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见到这位前几日来到府中暂做停留的客人，魏太守连忙敛起自己略显局促的举动，微微颔首:“燕公子。”

　　这位燕长安燕公子，是晋将军底下的得意门生。晋将军是朝中重将，自他上任以来，治理灾荒，用泥沙填堵饥饿的空虚，用残垣搭造出遮风挡雨的天地，重塑江州那片荒凉之地，生生筑就了江州的一方太平。朝中的众人向来对他十分尊敬。
　　而这公子此番前来是来调查一件事的，暂时在管辖岭北这一片的太守魏怀这边落脚。
　　对于这位，魏太守自然是不敢轻慢对待的，然而这位公子素来寡言少语，平日里也一副平淡无波的样子，举止斯文，透着股风雅劲儿，就连见到自家那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儿子都能以礼相待。却始终给人一种微妙的错位感，魏怀不得不在心里提防着这人，每一句话都得在舌尖上绕个圈儿暗自揣摩一番再说出口，宁可挂着防备失了待客的礼数，也以免在有心人那里落下把柄。

　　“那么燕公子，眼下此处贼人闯入，四处都是手持利刃的护卫，实在不是不益在外久留。你就回房吧。”
　　说着，传唤手下的侍卫过来:“来，小庄，将公子护送回屋。”

　　燕长安不疑有他，回以点头致意，便顺从地随着这身高不足五尺，看着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的侍卫沿路返回。

　　一路上鸦雀无声，除却前面的一点骚乱，之后便越发安宁，连蚊子都好像进入梦乡不再扰人。似乎只有魏老爷所住的正院才是纷扰的源头。
　　小护卫一路将晏长安护送到房前，伸手抱拳，打过招呼之后便不再打扰，悄然得一闪身，融于夜色之中，不见了。
　　想必这小身板之中也藏着不小的力量。
　　燕长安露出几分惊讶，转眼间又恢复平静，垂着头对着大开的房门沉默了片刻，又重新回到房里。好像刚才只是在思考短暂的离开是否让不怀好意的蚊子有机可乘，让其有机会登堂而入。
　　吱呀一声，阖上的房门结束了这一晚带给人的骚乱。

　　“魏大人，我们都检查过了，重要的地方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我想大概那贼人大概是看我们守备如此严密知难而退了吧。”
　　四处巡视过后，不曾看到可疑人士出现，自己手下的人向来谨慎，始终在周围不留间隙地守备，外人休想闯入，就算之前运气好进到里面结果也只会是有进无出的，然而确实未见异常。对于眼下的情况，陈护卫心生几分疑惑，却又不再深思，只是将结果如实的禀报。
　　“老，老爷，不好了！书房有人闯进去过了！”突然，一个丫鬟样的小姑娘喘着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踉跄，差点摔进刚添新泥的花池里，陈护卫赶在她变成泥精之前从后一把拉住，随后转身，带着手下的人就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魏太守也连忙跟上，趁着人们的注意被聚集在书房的时候，偷偷吐出一口浊气，神色间竟然流露出一丝侥幸。

　　众人赶去书房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护卫铁青着脸色，脑袋几乎要砸到地上，语气中已见惶恐，话说得都不太利索，勉强地禀报道，说他不曾见到有外人出没。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丫鬟尖叫着冲出来的时候，简直不可置信，当下就迎了上去，然而书房之中什么也没有，窗子关得严实得很，连风都透不进来，空气挤在狭窄的空间之中，让人窒息。然而四处散落的经书和掉落一地的杂物，却又实为外人入侵的痕迹。
　　此事邪门，陈护卫心中疑惑更甚，抬手让垂着头的手下让到一边，自己迈进那撞鬼的书房之中，四处环视一周，从地上掉落的杂物中看出一丝可以的端倪。
　　陈镇转过头来，刚想向魏太守说些什么，却正与方才那冒失小丫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姑娘正偷偷探着脑袋，仿佛在看猴子杂耍的把戏，脸上还挂着看好戏的笑意忘了掩饰。被人察觉到了才赶忙将笑容褪去，又恢复成那副惴惴不安的小女儿姿态，只是嘴角下拉得太过生硬，整个面容显得分外滑稽。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奇葩人物，人不见得有多大戏倒是不少。
　　陈护卫在心中摇摇头，转过视线对魏太守说道：“大人，在下认为此事有些蹊跷，您认为这贼人的目的是什么呢？若是为了钱财，这偌大的宅院，四处皆有珍贵物件，为何这贼人偏要选在这里，书房琐碎杂物众多，书籍古典更是，如若在这里寻得什么宝物，可要比其他地方惹人注目得多啊！您想，倘若这人稍有不慎，便会轻易弄出动静，我那手下虽然脑瓜转不过来，但胜在敏锐，想在这么短时间内从他那里脱身可不容易，更别说连人影都没见着了。”
　　听了这话，魏太守面露难色，一时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合适。
　　“这，这……”话卡在喉咙里，竟是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陈护卫也不再难为他，缓缓接着说到：“既然困难，那这贼人想必也不是为了财物而来。我看这贼人把此处搞得如此乱，书籍散落一地，连姥爷您的桌案也怕是被翻过一番，那这人恐怕是冲着这些东西而来的。”每一字句居然是对应着自己方才提出的疑问，原来是心里早就有了头绪。
　　“大人，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也许我们可以顺着找找什么蛛丝马迹之类的。”陈护卫的小手下小庄跟着也开了口。
　　魏太守松了一口，赶忙让管家检查。
　　陈护卫有些诧异，这小孩在自个儿手下待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年岁不大，有些畏生，平时不到主动和人说话的时候坚决不吭声，非要让他说些什么，这孩子也只是支支吾吾，多说一个字都像是经历一场斗争，但私下里和熟悉的人却又无话不说，从今天宰的鸡少了一片羽毛到地上有蚂蚁明日必有雨，特能说。但是这种圆滑老道的油条话可不像能从这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先是魏老爷一些异常，对此事非同寻常的看重程度，再到刚刚那个奇离古怪的小丫头，现在又是自己手下变了个人似的小孩儿，一连串的怪事让陈护卫感到陌生，怀疑自己还没从梦里醒来。

　　“老爷，是，是镇纸，是陛下前些日子差人送来给小少爷庆生的。”老管家面色有些沉重，将检查的结果禀报。
　　魏太守眉头紧皱，口中念叨着这可怎生是好，不住的叹息。
　　与此同时，陈护卫手下也传来了对屋内屋外彻底搜查的结果——不见有人来也不见有人去，除非……
　　“莫，莫非是鬼魂作祟……”魏太守两眼一翻，腿脚瘫软，好险没跪到地下，让一旁的护卫搀到矮凳上了，不然就太有失身份了
　　“这不可能，好好看看一下身边的人有没有异样，那人只是伪装起来藏匿于我们之中罢了。”
　　“不，大人，你看！房上有个可疑人！”
　　只见房檐上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便越到另一处房檐之上，身法敏捷，步伐轻盈，每一步蕴藏着习武之人的气劲，与风合一，驭风而动。那人脸上用黑纱罩着，手持一柄短剑，剑柄上绑着一只红绳编成的蜻蜓，在风中摆动，宛若活物。
　　人群中爆发出骚动，堪比夏蝇般的聒噪声中，有人抑制不住发出的一声惊呼：“是穆一归！”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沸腾的火焰，众人竟开始轰闹起来。
　　陈护卫看着形势已乱，在心中暗骂一声“乡巴佬”，随后重重喝道：“都给我安静！”又指挥着手中那群分不清场合的混账“给我追，都愣着干嘛，耍猴呐？”又忍不住想痛骂真正的猴恐怕是他们才对，这不，一瞬间就叫人耍的团团转转。
　　“老大，庄凡方那小子才已经追过去了。此人出现的突然，我觉得这事有点怪，冒然上前难保不会中了奸人之计。您看……您要不要先消消火？”这是陈镇手下的亲信大虎，是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挺精明能干的，就是不太会看人眼色，这不，赶着趟的给人火上浇油。
　　陈护卫没工夫撒火，重新凝聚起集中力，心下不安起来，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大虎都觉察出问题，这更让他无法放松一刻的戒备。
　　“虎哥，这穆一归是什么人啊，怎么大伙一听他的名字就这样紧张？连陈大人脸色都如此难看……”底下的一个小护卫忍不住压低了嗓音悄悄打听，这小护卫刚来没几天，涉世未深，对诸多事情都不太熟悉，尤其是远在江湖中的一些传闻，怕是让他想都想象不出。
　　大虎摇摇头，对于这个传闻他也知之甚少，只是从坊间流传的一些八卦那里了解到一些，大多都是人们夸张或者杜撰出来的，这种传言自是不可信的。
　　大虎说不上来，旁边却有人凑过来，这人据说是他们部的“包打听”，平时在外出勤就喜欢蹲着个街坊口，往人多的地方瞎凑，听那些闲人整天无所事事的碎嘴子，议论他人长短。他深吸一口气，故作玄乎得缓缓道来：
　　“这穆一归，听闻他是个江湖侠盗，早年家中受到迫害，对一些和官府交好的所谓的名门正派深恶痛绝。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前几年，江州的南阳派和那作恶多端的贪官污吏交情甚深，有一次，南阳派的长老王鹏拿着一对千年古玉打造成的天南珠给那官府当做礼物，上一刻王长老还捧着那装着玉珠的宝盒准备亲手送出，不到眨眼间就被这穆一归半道拦截了，他不但将这宝物拿走，还顺手牵羊把那贪官府上精心饲养了很多年的鸽子也一并带走了。当时在场的，武功一流的名人不在少数，却都没能阻止这位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走。据说啊，这人功力深的很，招式前所未见，有的人怀疑他是练得哪路子的邪门歪道，要不然怎么能独自一人当着众人的眼睛转眼就不见的。”
　　大虎听了，有些不信，抢言道：“这人有这么厉害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包打听让人打断倒也不恼，还颇有闲情雅致的卖了个关子：“这就是大虎哥有所不知了，据说这人是朝廷派来的，这位要是出手，那必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将要发生，说起去年京城发生的哗变之前也有人见到过他的身影出现。平常琐事怎么可能见到这位的足迹。你看他前脚盗走王老的天南珠，后脚江州就发生动乱，紧接着就是晋大将军南下来到江州，对那边进行一番彻头彻尾的重建。就和特地跑来预警暴雨将至的蜻蜓一样，后来人们又因他有一柄挂着赤色蜻蜓的短剑，将他称为‘红蜓’，红蜓一出必有腥风血雨。”
　　眼看着这位“包打听”越说越来劲，约莫毫无关联的几件事被这人说的玄玄乎乎的，简直和街坊莫须有的事都能张口就来的说书人一个德行，大虎赶紧打断他。
　　“行了！别讲故事了，注意力跑了一会儿人到跟前了都不知道！”
　　“诶、虎哥，那人，那人好像真的是冲着我们这边的方向来的！”
　　大虎一愣，抬头一看，那传闻中的人物果然是离人群越来越近，那人十分灵活，时而以瓦为基，蓄力跃出，时而化梁为绳，勾缠着便从高处一跃而下。一举一动随心自如，这哪像什么蜻蜓啊，根本就是难缠的草蜢。
　　“对吧？就说是草蜢，那群家伙们非说是蜻蜓，脑袋不好使也就算了，眼神也这么差，真替他们担忧。”
　　待到那人从高高的梁上跳下来到自己面前，大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心里所想的全都念出声来。不等他反应过来，身边已有人喊叫出声。
　　“穆、穆穆穆一归？！”
　　“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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