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寻花

　　三月初一转眼就到，不思归特意提前贴了告示，打烊一天，就为了这场擂台。
　　擂台设在镖局后的校场上，总管方伍宣布了擂台开始。说是擂台，其实采用的是分组一对一的打法，胜者再两两分组，直到最后台上只剩下两人，一决胜负。
　　首先是甲组的高手们，参赛的自然就是镖局里的镖师们，各种武器、各式武功，看得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在台上站到最后的是陆柒和另一个矮胖敦实的镖师，两人都使刀，胖镖师擅守，陆柒长于进攻，最后陆柒找到对方破绽，一翻手挑飞了对手的兵刃，获得胜利。
　　乙组则是陆云书这些年纪轻一些的镖师以及园中其他会武的，令人意外的是，赌坊掌柜司马八达也参赛了，其貌不扬的司马掌柜使的是一支判官笔，而且居然与陆云书一起站到了最后。陆云书的武器是一柄四棱单锏。
　　两人打得比上一组还难舍难分，斗到第八十合，司马八达先退后一步，喘着气道：“我输了。”
　　众人正惊讶，见他举起手中武器，那支笔竟骤然碎裂，断成数段，司马八达捻着小胡子哈哈一笑：“果然后生可畏啊。”
　　陆云书收了锏，冲他抱拳一礼：“前辈承让。”
　　最后的丙组，则是这些刚进镖局的小子们，而胜者也将成为平安镖局的新镖师，众所周知不思归的工钱是外头的两倍，这样的好差事，小伙子们自然是拼了一百二十分的力，哪怕不能取胜，也出出风头、留下个好印象，于是十八般武艺、十八种兵器全都亮出来了。
　　那天在校场冲燕雪臣叫嚣的小子——谢寻枫记住了他的声音，后来找人一问，原来是钱庄掌柜陈四家不知哪门的远房外甥，叫什么唐虎，陈四本来不答应他进园，后来经不住亲戚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了——身手倒还真不错，武器变着花样地使，第一轮用鞭，第二轮使枪，第三轮耍剑，而燕雪臣自始至终只用一根齐眉短棍。两个人宿敌一般站到了最后一场的擂台上。
　　唐虎人如其名，生得虎背熊腰，比还在长身体的燕雪臣高了一个头去，块头也大了一圈，也不怕冷，脱了外衣只着一件皮甲，肚子上的肉都嘟噜出来了。在兵器架子上选了半天，挑了一把沉重的金背大刀，咬着牙瞪着燕雪臣。
　　燕雪臣依旧掂了那根齐眉短棍，也不在意他如狼似虎的目光，只转头看向场边坐着的谢寻枫，女子今日穿了水蓝色袄子和桂花黄的裙子，梳了个日常极少梳的高髻，插着三四支烧蓝银发钗，额间点了一枚莲花形状的花钿，唇上搽了新制的胭脂，往人群中一坐，简直就如同四月盛放在洛河边的牡丹花一般。
　　谢寻枫迎着他看过来的目光，举起酒杯冲他扬了扬，微微一笑，看得场上的小呆子心神一荡。木瑾伸手打了一把她抬起的手：“行啦，你再冲他笑，他就好不要比了。”谢寻枫丢给她一个白眼，低头嘬了一口酒，继续抬头看向场上。
　　场上的两个人互相见了礼，准确些说，燕雪臣实打实地行了礼，而唐虎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各执兵器，摆了起势。
　　木瑾捡了个果子啃着，一边看着场上打得有来有回的两人，一边歪过头去跟谢寻枫咬耳朵：“喂，我说你现在对这个小子怎么看啊？”
　　“啊？”谢寻枫正看得专注，听得她说话，便侧头去听。
　　“你这每天好吃好喝地待着，一日三顿跟他一起吃饭，日日中午去接人，还亲自教人读书写字。”木瑾啃了一口果子，咋咋嘴，“你这不是养了个面首，是养了个儿子啊。”
　　谢寻枫瞪她一眼：“我既然捡了人回来，自然要对人负责。”
　　“啧啧啧，你可别负责负责着，把自己的终身搭进去了哈。”
　　“死丫头乱说什么！”谢寻枫伸出手在她额上点了一指头。
　　木瑾抬手挥开她：“我哪有胡说，你瞧瞧他看你的眼神，简直就写着此生唯一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谢寻枫一巴掌呼到她背上：“够了啊，越说越没谱了。”
　　木瑾啃完最后一口，随手把果核一扔：“你可告诉我你对他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
　　谢寻枫理直气壮：“没有！”
　　“鬼才信。”木瑾白她一眼，“我可跟你说，这小子看上去死心眼得很，他若是喜欢你，那没准就真的是此生唯一，你自己琢磨去吧。”
　　谢寻枫端了杯子到嘴边，不知怎的忽然愣住了。
　　此生唯一，这四个字太过沉重。
　　少年的心意她不是看不出，但她实在承受不起这么真挚的情感，那样单纯而炽烈，直白到她忍不住扪心自问，她有什么地方好，好到值得成为他的此生唯一？

　　这厢谢寻枫在胡思乱想，台上的两人却已斗得如火如荼，唐虎见这小白脸居然能连胜四人，跟自己站在这最后的擂台上来，气不打一处来，手上的金背大刀使了十成十的力，燕雪臣灵巧地躲过沉重的一劈，刀刃“当啷”一声敲在地上，砸出一个寸许深的坑。
　　唐虎刀刀生风，燕雪臣也不着急进攻，只一味躲闪，把唐虎气得够呛，但又实在砍不到他，心中更急，气喘如牛，身上额上的汗水如小溪般淌下。终于找了个空隙，转到擂台另一侧，拄着刀重重喘息，狠辣眼神依旧盯着对面的人，燕雪臣只微微喘着气，冷眼盯住他。
　　唐虎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对面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完全不似一个刚及冠的少年，而是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在看着自己收服的战俘一样。
　　就好像，他已经胜券在握了一样。
　　这下给唐虎气得怒火中烧，抄起脚边大刀，一个箭步就朝燕雪臣冲去。燕雪臣手中使力，竟“咔嚓”一下将手中短棍掰做两截，脚下一错，一闪身，迎着来人猛一抬手——
　　场上动作戛然而止，唐虎的大刀尚且停在半空，额上冷汗涔涔，缓缓低眼看去，燕雪臣手中短棒断裂的尖口，离自己的咽喉，只有一分而已。
　　燕雪臣抬眼，冷冽眼神与他对上目光，在那一瞬间，唐虎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意，肃杀如黑夜，又奔腾如同千军万马。

　　场边方伍高声喊道：“燕雪臣，胜！”
　　燕雪臣扔下手中短棒，也不去管呆愣的唐虎，三两步冲到谢寻枫面前，献宝似的：“我赢啦！”
　　谢寻枫拈起块豌豆黄塞进他嘴里：“嗯，干得漂亮！”木瑾和陆云书、陆柒夫妇都围拢过来，给他道喜，场中众人看得精彩，各自吃着喝着聊着，也有不少称赞他的。
　　“燕雪臣！”
　　然而这喜悦的气氛忽然被台上一声大喝搅乱，众人回头看去，是那唐虎正怒目圆瞪，伸手直指：“你不过就是个小白脸，装着可怜讨好了那娼妓之女，你们这对狗男女狼狈为奸，都不是好东西！”
　　全场立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皱着眉头看向他。这唐虎想必是在众人面前输给了他一向瞧不起的人，怒上心头，才说出了这么难听的言语。
　　陆云书气得立刻就要跳上台去，谢寻枫拦住他，起身走到台上来，冷声道：“唐虎，你不过是输了一场擂台，又何必要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呢？”
　　唐虎怒气更盛：“你这娼妓之女，你有什么本事来说我的后半辈子。”
　　“我是娼妓之女不假，这是事实，但并不需要你来提醒。我看在你舅舅陈四的面上放你进园，让你习武，我既有收你的本事，也自然有治你的本事。”谢寻枫冷笑一声，“我谢寻枫接手不思归六年，这天南地北的人也认识了不少，我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你们一家，在这扬州城里讨不到生活，你信是不信？”
　　“你！你这奸商！”唐虎气得指着女子的鼻子就开始大骂。
　　“果然盛怒之下吐真言呐，看来你是憋了很久了啊。”谢寻枫伸手拔下头上一支钗子，在手中把玩，“你说雪臣是小白脸，可这小白脸今日光明正大赢了你，你总不会不承认吧。”
　　“我……”
　　“你又说我是娼妓之女，那敢情好，这娼妓之女的地方，还请您便移尊步，离得远些，免得污了尊脚。”谢寻枫转头，“方总管。”
　　方伍赶忙上前：“姑娘请吩咐。”
　　“唐公子品行高洁，想来对我们这些商贩走卒、厨子镖师的也都看不上眼，你去给周围的客商们提个醒，叫他们别招了这么个人进自家铺子，平白添堵。”谢寻枫把发钗插回鬓间，“再去给钟太守报备一声，这人实在嘴无遮拦，叫他也注意着点，可别让这种人进了公堂，气着他老人家。”
　　方伍应下，谢寻枫又喊了钱庄掌柜陈四，陈四见自家这不争气的亲戚捅出这么大一篓子，早就吓得冒汗了，赶忙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姑娘，尽、尽管吩咐。”
　　“既是你的亲戚，我也不能亏待了他们，他在镖局也有一个多月，便给他算两个月的工钱。不过这种不知礼的亲戚，以后你还是少来往的好，平白坏了自己名声。”谢寻枫抬眼瞥一眼对面的唐虎，“还有这最后嘛，就是要算算你在我这里花的钱，听说你这一个月来在垂涎楼肆意赊账，又去了赌坊和青楼挥霍。”扬声道：“陆伯母，司马掌柜，柳掌柜，你们三位来给他算算账吧，方总管，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罢，转身下了台子，不再去管身后目瞪口呆的人，抬手揪过燕雪臣衣领，莞尔一笑：“走，吃饭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