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寻花

　　燕雪臣被带到伙计们平日休息沐浴的房子，被两个伙计像拎鸡崽一样拎着沐浴熏香更衣完毕，全程浑身僵硬，之后又被按着修理了头发，因为未及冠，便只用了发带扎住，随后依照谢寻枫的吩咐，被带回思归楼，上了二楼右转往里，到了一间屋子门口。
　　伙计在门外停住脚，哈腰朗声道：“娘子，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人给您送来了。”
　　里间传来女子的声音：“辛苦你了，下去吧，小子进来吧。”伙计便转身离去了。燕雪臣呆了一下，他虽然木讷，但也知道这是女子的闺房，自己一个男子进去，怕是要影响她的清誉。
　　里间的声音提高了个声调：“那小子，还在外面愣着干嘛，进来。”
　　少年这才犹犹豫豫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抬头看到一扇湘妃竹缂丝屏风，转过屏风来，看到了女子闺阁的真容。满地铺着厚实的波斯羊毛毡毯，左侧靠墙立着三架鸡翅木的衣柜，柜门上用玛瑙镶嵌成水仙、百合和菊花，屋角放着两个一人高的大白瓷瓶，绘着正在跳胡旋舞的胡姬；右侧是一个大书架，架子上几处摆着宣纸、卷轴，几处摆着玉器、瓷器，又有些精致的红漆木盒摆着。架子下是一张宽大的黄花梨几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之前大堂里看到的那个楠竹箱子，木瑾和一个小丫鬟正跪坐在案前整理拿出来的账本，丫鬟见到进来个呆头呆脑的小子，扑哧一笑，站起身冲他道了个万福，继续埋头整理了。
　　珍珠和红玛瑙串成的帷幕隔开里间和外间，里间的坐床上，谢寻枫换了一身荔枝色的家常小袄子正在用午膳。见他进来，女子撇了碗朝他看过来。这之前脏兮兮瘦巴巴的少年，换了一身褐红色的圆领袍，头上同色发带束起头发，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黑色皂靴，虽说也没有多加打扮，但整个人立时就不一样了。
　　木瑾笑道：“嚯，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这么一穿，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俊俏的嘛。”
　　燕雪臣又是如同之前一样，只要谢寻枫在，眼睛便只盯着她看，谁说话都碍不着似的。谢寻枫静静看着，脸上微带笑意，道：“你还没吃饭吧，正好今天中午的菜多了不少。”侧头唤屋子里的另一个小丫鬟，“把这几样菜端出去，拿个矮几放着，再盛盆饭给他。”
　　丫鬟听到主子说的饭的量词，吃了一惊：“盆？！”
　　“放心吧，他吃得完的。”谢寻枫挥挥手让她照做。
　　燕雪臣就地盘腿坐下，看眼前几案上的几盘菜，均是江南地方常见的家常菜，素菜居多，精致小巧，说是吃剩下的，但看起来也没有动过几口。捧过那个脸大的瓷盆便开始扒饭，扒了几口抬头，看到谢寻枫正盯着他笑，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几盘菜对于饿了许久又正在长身体年龄的燕雪臣来说，几乎只够塞牙缝，片刻便一扫而空，然后抬起头盯着帷幕里头，满脸写着“没吃饱”。谢寻枫无奈，转头看向丫鬟：“你看我说的吧，他不仅吃得下，还不够吃。”又转头问少年，“你喜欢吃什么呀？”
　　少年低着头想了半晌，憋出一个字来：“肉。”
　　一旁喝茶的木瑾险些把嘴里的茶水呛出来，谢寻枫白她一眼，转头吩咐丫鬟：“你去垂涎楼，再叫几样菜来，要全是荤的。”
　　丫鬟依言去了，谢寻枫捏了腕间的珊瑚手钏在手里把玩，一边问道：“多大年纪了？”
　　燕雪臣道：“十九。”
　　“哦？你倒是把自己的年纪记得牢。”
　　燕雪臣沉默了片刻，伸手撸起自己袖子，谢寻枫起身掀了帘子去看，一看唬了一跳，上面横七竖八排了八九条伤疤，听得少年说：“每一年划一条，就记得了。”
　　看这留疤的程度，可以想见伤口有多么可怖。又想到，这小小年纪的人，竟有这样的毅力和勇气，用这样的方式，只为了记住自己的年岁。
　　谢寻枫坐回去，又问：“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么？”
　　燕雪臣摇头。
　　再问：“是自己走失的还是被拐的，记得么？”
　　还是摇头。
　　谢寻枫无奈叹气：“看你这些疤的数量，你离开家那会儿约莫也就十岁。不记得了也罢，从今以后你就留在不思归，等年后伙计们都上工了，给你安排个差事。”
　　不多时门外就有几个伙计来送饭菜了，没想到的是垂涎酒楼主管柳六竟也亲自来了。柳主管人不如其名，生的膀大腰圆，一脸富态，胖胖的脸上总是堆着笑容，憨态可掬：“娘子，今天的菜哪里不合口，我回头训斥今天的厨子们去。”
　　“柳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谢寻枫略有些吃惊，随即又笑着解释，“垂涎楼的手艺怎会不合口，是我这里多了个小子，他胃口大，不够吃，这才吩咐人再去拿点菜的。”
　　木瑾便起身来，走过燕雪臣的时候，凶凶地瞪了他一眼。转出屏风去，同柳六道了个万福，和小丫鬟一起把四盘菜端进屋来。
　　好家伙，吩咐的要荤菜，果然都是大荤，酱肘子、糟鹅、叫花鸡、炙羊肉，端到矮几上，少年见了肉，眼睛都盯直了，直冒绿光，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起来。
　　谢寻枫扬声道：“柳掌柜，您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拜托您。”
　　“娘子尽管吩咐。”
　　“以后送到我这里来的每顿饭，都多加三盘荤菜，加一盆米饭，这小子前些年给饿坏了，现在给他好好补补。”
　　柳六略感惊奇：“这……这位公子，以后在您这里用膳么？”
　　谢寻枫扬唇一笑：“没错，这可是我的人，我得给喂胖一点，看这干巴瘦的。”
　　“是是是，我记住了。”柳掌柜嘴里应下，心里想，这不会是他们谢娘子养的面首吧，可就之前在大堂里看到的那副模样，也不像是啊。算了不管这些，他照吩咐办事就好。
　　柳掌柜带人走了，谢寻枫把小丫鬟也打发去吃饭了，这说话间的工夫，燕雪臣已经把两个菜盘子吃了个底朝天。
　　“你这吃相，还真的跟饿极了的小狗一样。以前都没吃过饱饭？”谢寻枫看着他的吃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嗯。”少年听到这一声抬起头来看向她，嘴里还啃着手里抓着的肘子。
　　谢寻枫道：“罢了，我让人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年前你就好生歇着吧，用膳的时候到我这里来，晚上去楼下睡。其他时候，你乐意在园子里走走就到处逛逛，现下客人少，我瞧着你也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便不多嘱咐你什么了。”
　　少年嘴里含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猪皮，点点头。
　　谢寻枫忍俊不禁，险些又笑出来，赶忙摆摆手：“快吃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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