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寻花

　　然而平静没有持续太久。
　　午时，木瑾带了午膳过来，于是三个人一起在谢寻枫房里用午膳，正吃着，屋外着急忙慌地跑来一个小丫鬟，说是天上楼出事了，叫谢寻枫快去。
　　木瑾眉头一皱：“姑娘正生着病呢，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啊，你们家陆掌柜不在么？”
　　小丫鬟吓得一缩脖子，战战兢兢：“是、是有个客人纠缠晚秋姑娘，一定要她……要她接客……”
　　谢寻枫唰地站起：“带我过去。”
　　“我过去就行了，你好好在屋里呆着。”木瑾赶忙去拉她。
　　谢寻枫语气严肃而冷冽：“我这天上楼里好久没有这样的客人了，我倒要亲眼看看是哪位敢在我这里嚣张。”抬手打断木瑾正要开口的劝阻，“你不必劝我，别的事我可以不管，这件事不行。”
　　木瑾无奈，叹息一声，转身从衣橱里取了一件披风，过来给她披上：“那我陪你一起去。”转头看向燕雪臣，“小子，你就呆在这里吧。”
　　小呆子把饭碗一撂：“我要去！”
　　谢寻枫抬头看他一眼，正要拒绝，对上他倔强双眸，只得妥协。

　　四个人走进天上楼。此处并不像寻常青楼那样满是淫词艳曲、胭脂酒气，大堂里几个乐姬演奏着《高山流水》，几处客人有姑娘陪着喝酒用膳，乐姬和姑娘们都穿得很素雅，连客人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上了二楼，有数个丫鬟小厮经过，见了谢寻枫都恭恭敬敬地站下，行礼喊一声“姑娘”，谢寻枫却未如常一样搭理他们，只草草点了点头，脚步急匆匆的。
　　来到一间屋子前，房门半掩着，可以看到屋里坐了一个高胖的中年男子，喝得双颊通红，正气鼓鼓的，陆娇娘在一旁陪着笑，但显然脸上已经挂不住了。
　　木瑾一见这人，刚要出声提醒谢寻枫，转头看她时，谢寻枫脸色冷如冰霜，眉头蹙起眼含怒火，抬脚推门走了进去，转瞬间换了一副笑脸。
　　“哟，这不是朱老板么，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气。”谢寻枫微笑着走过去，从陆娇娘手中接过酒壶，亲自给客人倒了一杯酒，悄悄给她使了眼色，陆娇娘点头出了门去，在门口同木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知肚明，都不敢大喘气地在门口等着。
　　朱老板也不喝酒，冷哼一声：“谢姑娘，我来你这不思归没有百次也有数十次了，且不说我们还有这么多年生意的交情，你就这么对老朋友？”
　　谢寻枫只作听不懂他的话，依旧笑着：“哦？是天上楼哪里没伺候好您么？”
　　“那个什么晚秋，只不过是个弹琵琶的乐姬，我看得上她，给五百两银子，想买她一晚，结果这女人死活不依，还把你搬出来了。”
　　谢寻枫闻言眼神一冷，走到一旁的坐位上坐下，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笑容：“朱老板，您也是我这里的常客了，天上楼的规矩难道不知么？晚秋不是挂牌接客的姑娘，更会伺候的人姑娘我们这里有的是，您想要的话尽管开口吩咐就好，何必缠着她呢？”
　　朱老板火气更大，提高了嗓门：“什么不是挂牌接客的，这青楼里的女人不都是陪人睡觉的么！还有高低贵贱了？！”
　　谢寻枫端起一杯酒：“朱老板，其他青楼是怎么样我不管，但是你既然来我这里消遣，就请您遵我这里的规矩，否则请便移尊步，另寻高就。”
　　“哦？谢姑娘这样说，看来是以后不想再跟朱某人来往了？就为了一个青楼娼妓？”朱老板酒醒了几分，眼神也狠辣起来。
　　谢寻枫把酒杯在桌上一磕：“娼妓也是人，不是物什，她既不想接客，就应该尊重她的意愿。这是我这里的规矩，也是我的底线。”
　　朱老板一拍桌子站起：“哼，谢姑娘既然这样说，那以后也就不必再来往了！”说罢拂袖而去。
　　木瑾见朱老板气冲冲地出了来，也顾不得管他，赶忙跑了进去：“你把他气跑了？！”
　　谢寻枫闭上眼不想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可是咱们五六年的大主顾，你就这么把他气跑了？！”木瑾急得直跺脚，“你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就为了一个女子？”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不懂吗？！”谢寻枫把手中杯子在桌上重重一磕，洒出大半杯酒，语气冷如寒铁，又怒如烈火。
　　木瑾看到她通红的双眸和额上冷汗，自知说错了话，又不知该怎么应答，陆娇娘在门口看着，吓得心惊肉跳，见屋内这情形，赶忙进屋拉了木瑾：“让姑娘自己安静一会儿吧。”木瑾不情不愿地被她拉走了。
　　燕雪臣轻轻地走到她身边，看她坐在原地，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颤抖着手端起酒杯搁在嘴边，却久久没有喝下。

　　良久，却见她的身形晃了一晃，险些就要栽倒，燕雪臣赶紧上前扶住她，听得她叹息一般的声音，捂着头咬着牙说：“头疼。”又抬手指了指里屋，“你抱我去里屋歇一会儿。”
　　燕雪臣右手扶住她背，左手穿过她膝弯抱起她，感觉怀里的人几乎轻得没有重量一般，背脊上的骨骼隔着衣服都几乎能摸到。掀帘进了里屋，走到软塌边轻柔地把她放下，又去给她找了一杯热茶来。
　　谢寻枫捧着茶杯，闭起眼叹息一声：“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生气么？”却又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听我说个故事吧。”
　　“六年前，那时候不思归还只是一座青楼，我娘谢梓婳，就是这青楼从前的花魁和老板，那时候的不思归同其他青楼一样，也同朱老板说的一样，所有青楼里的女子都是陪客人的。”
　　“那时候的木瑾才十四岁，她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又是个酒鬼，一天天地不着家，她姑母年少守寡，便入了不思归，做些粗活，抚养木瑾长大。木瑾从小也在这里做活，是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那次不知怎么，一个客人喝醉了酒，恰好木瑾去给他打水擦脸，他一时色欲薰心，就拉扯了木瑾要行不轨之事。她只是个不起眼的丫头，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小丫鬟得罪客人，于是在场的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出了门来，而我正好路过看到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她那时候惊惧又绝望的眼神。她才十四岁，还期盼着日后能嫁个如意郎君，能如普通女子一样有一个完满的家。可若是她被玷污，她便只能做那人的不知第几房小妾，或者在青楼里，重复所有风尘女子的悲惨一生。”
　　谢寻枫说着，忽然噎住，眼睑颤抖着，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将要喷薄而出的事物或者情感。
　　“我知道周围的人不会管这事，便跑去求我娘，她说的话与那些人如出一辙，青楼里的女子，命生来就是贱的，身子生来就是客人的，人尽可夫，随意践踏。”
　　“我听完她冷漠得没有温度的话，知道求她也无用了，干脆自己跑了回去。我踹开门的时候，那人已经扯了木瑾的衣裙，马上就要得逞，木瑾哭得几近昏厥，脸上还被因为挣扎而打了好几个巴掌，嘴角都淌着血。”
　　“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上前一把就将那人扯开了，赶紧拿被子把木瑾裹住，谁知道一转身，就见那人拿着匕首冲了过来——”
　　谢寻枫顿住，睁开眼，目光恍惚而迷茫，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腹部。
　　“他见险些要出人命，也害了怕，转身就跑了。陆伯母和我娘闻言赶了来，木瑾又惊又吓，已经昏了过去，而我的亲娘，见着我身上插了把刀子，血淌了半身，却冷起脸，斥我多管闲事，得罪了她的大主顾。”
　　“在她的眼中，我根本就是不该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我一直就是个多余的人，更何况我现在又给她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我那时候痛得已经头晕眼花，听得她这话，心一横，便握住那把匕首，狠狠剌了自己一刀。”
　　燕雪臣听得心惊，急得一把攥住她手，谢寻枫虚弱一笑，拍拍他手：“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便又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待到醒来，才得知我娘把不思归留给了我，自己跟不知哪个相好私奔去了。”
　　“木瑾昏迷了三天，醒来以后便几近疯癫，不愿意任何人接近，云书同她自小要好，是那段时间除了她姑母以外，她唯一愿意接触的人，云书也心甘情愿照顾她，就这么过了将近一年，她才好了七七八八。那之后他俩便定了终身，想来暗生情愫也是在那一年里。”
　　“而从我接手不思归的第一天起，就立下了规矩，青楼里的姑娘们，愿意接客的便挂牌接客，不愿接客的便做歌姬舞姬，或者陪客人喝酒，但绝不会逼她们接客。外头那些有才有貌却不愿以身侍人的姑娘听闻，便纷纷慕名而来，所以我这里的生意倒比寻常青楼好些，来的都是倾慕这些姑娘们才情的风雅之士。”
　　“我自己也是女子，我也是从小在这青楼里长大的——若不是我还算得上青楼老鸨的女儿，吃穿不愁，也不用我接客，我可能也一早就成了那些人手里的玩物——这些女子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我全部看在眼里，看了二十年。我不明白，凭什么女子的命就能够被轻贱！乱世里最没用的是女子，盛世里最卑贱的也是女子，女子凭什么就不能按着自己想要的命去活！”
　　谢寻枫攥紧了手，用力之大甚至抓得燕雪臣的手也有些痛，眼中有细碎晶莹的光，语气却瞬间带了疲惫的意味：“我一人之力还是太小，我也明白，我护着这不思归里的女子，相比全天下其余尚在苦难里的人来说，不过沧海一粟而已，但是我能护几个人，便尽全力护住她们，至少这样做，我对得起自己。”
　　燕雪臣忽然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谢寻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不由笑道：“怎么了？”
　　“寻枫。”
　　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唤她的名字，而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格外地好听。
　　“你护她们，我护你。”
　　谢寻枫眼中的光突然聚集成泪水，却始终未曾滚落，她的手抬起，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环住少年的肩背，只在他耳畔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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