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

　　第六章抉择
　　这天，掀开帐篷帘的时候，多尔衮也正好出来。
　　两个人四目一对，布木布泰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放下了帘布。过儿一会儿，立在帐门口又想，她为什么要怕他？
　　刚转身，手还没触上帘布，它就已经从外面被掀开。
　　多尔衮立在她的帐篷口，他很高，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只有白光从他四周射出。处在明亮天空下的他，连五官也变得明晰却又神秘起来。
　　但他声音里的那种恶质仍然存在，而且丝毫不改：“出来。”
　　凭什么对她用这种命令的口气。
　　布木布泰冷冷地看着他，她不出来又能怎样。
　　僵持一段时间。
　　多尔衮像是有些无奈，又像是有些妥协，声音放轻了：“我跟你谈事。”
　　布木布泰想了想，刚踏出一步，就抬起头看他。
　　眼神清清亮亮的，所以也清楚无误地传达着一个讯息：“让路。”
　　多尔衮没好气地侧身到一边，却仍为她提着帘布。直到她低头走出去，回身，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说吧，跟我谈什么事？”
　　她今天心情挺好，所以态度方面对他宽宏大量。
　　“我问你，前天跟你说的事想好了吗？”
　　“什么事？”
　　多尔衮微微眯了眯眼睛，她跟他装傻是吧。
　　布木布泰睁大着眼睛看着他，一副纯洁无辜浑然不知的样子：“你不说我可就走了。”
　　布木布泰刚转身，多尔衮便突然从身后抱住她。
　　钢铁般的双臂扼住她的反抗，强制地在她的脸上印下一个湿濡的吻，然后才退开，眉梢眼角都是得意：“我要说的就是这种事。”
　　他知道布木布泰会生气的，而且会很生气很生气。
　　她的性格，她要是不喜欢你碰，你敢不经她的同意动她，简直就能触了她的逆鳞，她能用鞭子抽死你！更何况，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
　　但是他根本不怕面前这个看起来肺都气炸了的小姑娘，反而还更有挑逗她的冲动。
　　布木布泰用袖子使劲地擦着脸。
　　当多尔衮用他的手臂困住她时，她为自己居然丝毫动弹不得感到惊恐，更为他男子的气息充盈在她的鼻尖，他的吻又湿又软又烫地印在她的脸上。
　　快把脸给擦红了。
　　她气，她恨，但她不敢动。
　　因为现在虽然是清晨，但周围帐篷里还是有进进出出的人。
　　有那么多的人在这，现在的她不敢造次。
　　只是那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几乎没有人看不出，现在的布木布泰是一个火山。
　　******
　　多尔衮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一幕。
　　觉得她脸颊通红，气呼呼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自从他“成人”之后，对于男女之间的关系和行为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晚上做梦老是会想起她来。有时候会想她嫁给他的场景，有时候会想她气呼呼的模样，有时候会想她一身红装骑马奔腾，有时候又想象她衣装之下美好洁白的躯体……
　　深夜每每总是想得口干舌燥，心神紊乱。
　　阿济格送了几个女人给他，他血气方刚，又初尝情事，自然兴致勃勃，毫不疲倦。但他发现，当他幻想着她的时候，他整个人能立刻进入状态，兴奋到无以复加。
　　阿济格告诉他，男人对女人有欲望是很正常的。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可耻，反而心头烦躁的是，让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压根不知道他的煎熬。
　　******
　　看她还在擦。
　　想到这些天自己对她的好，她都视若无睹，反而对他有一搭没一理的，现在他不过亲了一下她，她却擦得那么起劲。多尔衮又有些不悦，宣告：“我已经跟父汗说了，想要娶你为我的福晋。”
　　布木布泰愣住了动作，如遭霹雳。
　　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跟父汗说了，我要你。”
　　布木布泰整个人像被木钉盯住不能动弹一般，随后，她本垂着的眼睛慢慢移动，对上他，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愤恨。
　　多尔衮实在无法从她这种愤恨的情绪中猜度到她的心思。
　　他以为就在自己告诉过她，父汗有意立他之后，她应该会很高兴的。毕竟她那么心高气傲，一直想嫁一个位于权势顶峰的人，现在他给了她机会。
　　多年以后，多尔衮才明白。
　　布木布泰的那种眼神，不是完全愤恨，更多的是不甘。
　　她心高气傲的程度比他想象的严重，她高傲到根本不想要别人来决定她的婚事和命运。她更不需要自己一向无半点兴趣的多尔衮成为她的夫君。
　　布木布泰瞧不起那时的多尔衮。
　　因为那时的多尔衮除了是父汗宠妃的儿子外，什么都不是。
　　他不清楚自己的将来，自己将要面对的形势，自己周边那悄无声息，在黑暗中缓慢酝酿、一触即发的谋动。他的世界里只有第一次碰见自己喜欢的女孩后，心中那种惶恐、煎熬、忐忑又兴奋无比的心情。
　　******
　　“布木布泰。”
　　布木布泰的阿玛寨桑走过来，朝她问道：“有没有看到哈日拉珠？”
　　布木布泰对阿玛一向恭敬有礼，摇摇头道：“我昨天到今天都一直没看过她。”
　　“哈日拉珠失踪了。她的侍女玛雅说，昨天一天就已经不见她的人影。”寨桑皱眉道，“哈日拉珠这孩子一向温顺，不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阿玛，你派人出去找了吗？”
　　寨桑摇摇头：“正打算去。”
　　这时，对面另一个帐篷里有人掀帘而出，正是皇太极。
　　站在太阳光下，他的帽檐在轮廓上压出了阴翳，他似乎远远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布木布泰一直觉得皇太极看人的眼神一向阴冷，倒不是那种对你算计使绊的阴冷，而是从骨子里，心底里头发出的漠不关心，高高在上，又或者，不动声色。
　　但那种眼神总是一闪即逝，平常里，他显得亲和而理智。
　　可是今天，就凭他刚刚扫他们的一眼。
　　她觉得他的心情像是非常、非常的不好。整个人都似乎被一种戾气所笼罩，而他似乎又继续表现得无动于衷……想到前天看到的事，布木布泰猜测，哈日拉珠的失踪，是不是跟他有关呢……
　　“布木布泰，在想什么？”
　　被阿玛叫回神，布木布泰道：“没什么，只是在想，阿玛，我们还是早点派人出去找找她吧。宜早不宜迟，我跟你一起去。”
　　寨桑点点头，朝多尔衮致意后离开。
　　布木布泰跟上，回头看了一眼立在原地的多尔衮，却没再说话。
　　******
　　夜里，是寨桑举办的，为努尔哈赤一众人等饯别的晚宴。
　　草原上的夜晚总是偏凉，风儿吹过大片大片草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天上有一轮神圣的明月，篝火围成大大的圆圈，有漂亮的草原姑娘围着跳跃。
　　坐在正中间最高位的是如今的覆育列国英明汗努尔哈赤。
　　坐在左下方的则是科尔沁部落的首领寨桑和她的家眷，右下方的便是努尔哈赤的一众贝勒。
　　“来，寨桑，咱们喝酒。”五十多岁的努尔哈赤在夜色下也并不显得那么恐怖。
　　寨桑举起酒杯：“敬大汗。”
　　一饮为尽。
　　******
　　布木布泰垂首坐在阿玛旁边，一直在等待。
　　她知道的，无论说多少场面话，最重要的事情总是要提到。后金与科尔沁的结盟，自己与努尔哈赤其中某一个儿子的婚事，这两件事才是这个晚会的目的。
　　的确，等到酒过三巡，漂亮的姑娘们都退下了，草原上的汉子拿着套马轩跳起舞蹈时，努尔哈赤终于提到了布木布泰。
　　“听说寨桑有个巫师预言主天下的女儿，一直如雷贯耳。今天可算看到了。”
　　寨桑看了看身侧的布木布泰，笑起来：“大汗过奖了。”
　　努尔哈赤笑道：“寨桑的女儿果然不错，很是漂亮。我倒有一些尚未婚配的儿子，一直想为他们找个好亲家，我看你的女儿就很不错。”
　　寨桑右手放在左胸，敬道：“能够和大汗结为亲家，寨桑荣幸之至。”
　　“好！哈哈。”
　　努尔哈赤像是很高兴。
　　******
　　布木布泰静静听着。
　　本该坐在她右侧的哈日拉珠今晚没来，因为她失踪了，她和阿玛哪都找不到她。坐在对面的皇太极，似乎有些抑郁，他在听着的同时饮了几杯酒，而在她对面右侧里，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盯在她的身上，从没离开过。
　　今天晚上的明月这么美，清风这么清晰，她却为什么觉得今夜会是一个多事之夜。
　　心头有巨石压着，喘不过气，好像许多人的命运就会在今夜被决定，被刻在石头上，成为历史，永不改变一样。
　　哈日拉珠在哪里？
　　她既定的命运在哪里？
　　******
　　“说来也好笑。”努尔哈赤说道：“你这个女儿真是引了我两个孩子动心了。”
　　“哦，大汗此话何意？”
　　“哈哈。”努尔哈赤放下酒杯：“昨日清晨，多尔衮急急跑来，他说他看上了你的二女儿布木布泰，请求我为他提亲。我想，这可好，一向对女人横鼻子竖眼睛的多尔衮居然也会看上女人，而且想成亲。”
　　众人大笑。
　　“我本来想找人打听打听，看看这布木布泰是何许人也。谁知今日晨间，皇太极也来了。居然也跟我说，想与寨桑的二女儿布木布泰成亲。我想，真真是了不得，两兄弟居然看上了同一个女人。”
　　众人笑得更大声，布木布泰不禁把犹疑的视线投向皇太极。
　　坐在右侧上方的褚英笑过之后，大声嚷道：“父汗，那可怎么办呀？”
　　“是啊，我也在想怎么办？”努尔哈赤拍着腿：“好像给谁，对另一个都不公平。后来我想，寨桑的二女儿布木布泰不是传说的天降贵人，有主天下之相吗？我就想看看，这天降贵人会选谁？”
　　他的话到此停了。
　　可众人都知道，他隐匿了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谁会主天下。
　　“布木布泰，你看上谁，我就把你嫁给谁。”努尔哈赤声音虽然像是对现在这事觉得好笑。可未必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想到的办法。
　　他在试探和考验自己的儿子们。
　　周围顿时都静了，仿佛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特别是坐在上方面的努尔哈赤，他锐利的眼神，直直透过她，就像一把尖刀一般。
　　布木布泰恭敬地站起身来，心底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此刻她的大脑乱作一团，她只知道自己站在一轮洁净圆满的明月底下，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熠熠生辉，旁边有人在跳动着，舞蹈着，却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周围都是静的，是静的，只有让她无处躲藏的视线。
　　******
　　她让自己冷静冷静，理智理智。
　　“回大汗。”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假装无视，“自幼长幼有序，布木布泰愿嫁——”她抬起头，正可以看着对面的皇太极。
　　他仍然没有任何情绪，手搁在案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落寞。
　　而她不用看多尔衮，也能感受到，从他那方传来的，急切的视线。
　　“——皇太极为福晋。”
　　她听见自己心里面大石落地的声音。
　　她终于说出来了。
　　她知道努尔哈赤的目光还像利刃一般扎在自己身上，“你选皇太极？”他重复着，有些相信，有些不相信，有些迷茫，又有些很多别的东西。
　　也许连他自己也猜测不到答案，也在怀疑。
　　“是。”布木布泰现在反而有了底气。
　　布木布泰被允许坐下。
　　她的婚事准了。
　　******
　　之后，布木布泰一直不敢抬起头看上面的人，也不敢看别的。
　　她只知道自己周边又有了热闹兴奋的声音，又有男人喝酒的嬉笑怒骂。她知道正对面的皇太极只是在她说出自己决定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并无多大表示。
　　皇太极并不是真心喜欢她。
　　至少他对她和对姐姐哈日拉珠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知道皇太极是因为自己命带的预言而娶她，阿玛跟她说过，努尔哈赤是个喜欢预言的，他喜欢预言并不代表他相信预言，他喜欢成就预言，正如同他对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娅玛拉一样。
　　他喜欢布喜娅玛拉身上所带的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预言。他用她完成自己的统一大业，也同样让她孤独一生。
　　布木布泰会是他实现的另一个预言——主天下。
　　而皇太极要的也正是这些。
　　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抉择——江山。
　　******
　　此时此刻，她也知道，另外一道急切的视线迅速降温，变成怒目和仇视，甚至她能感受得到那些愤怒里面的失落，和无法相信……
　　突然，她觉得自己变得怯弱，因为她不敢看他。
　　可是如何。
　　结局是一早注定的。
　　仰头尽数饮下一杯酒，她没有觉得伤心或者难过。
　　人生在世，有得必有失，想得到什么，一定会有代价。
　　她仍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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