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疯道骨

　　和丹殿的清雅旷然不同，崇火殿热闹得像个夜市。

　　卓涅心沐浴后决定去修补剑身，问了谷师兄炼庐的位置后找来，被眼前的场景惊到。

　　整个崇火殿的院子里都是高低大小不同的炼庐烧窑，各个火光冲天，守炉的弟子都闭目凝气仿佛入定修炼一般专注，时不时有人豁然睁眼在关键时刻催动真火，隔空将亮闪闪的矿石投入炉里，看得卓涅心一愣一愣。

　　从前她在灼炼坊同师父和师兄弟一起烧炉都是为了提炼矿石，铸石成锭，再按照时令与清单送入本宗。尽管她和师兄弟都有修为在身，烧火时也不敢靠炉中真火太近，身体力行维持火候与添加矿材。

　　原来真正的修士便是这样冶炼的，也不用弄脏衣服，也不会被火燎到眉毛，潇洒飘逸，仿佛真的道法天成。

　　只是这里对她来说太热了，她还没有护体真气，只站一会儿嗓子眼就干疼干疼，眼眶酸胀。

　　谷师兄告诉她说，崇火殿是浮阙山贮存和冶炼的地方，只是卓涅心出身低微，想找人帮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眼见人人都在忙，她也不好意思开口。

　　这剑只是普通镔铁和寒铁熔铸，没有大难，卓涅心自幼在炉边矿底长大，锻造难不住她。更何况按照她的身份，也分不到好的石矿。

　　她决定自己动手。

　　有几个炉子许是太旧没人用，就在院子边的犄角，碳土还没烧完，卓涅心撂下剑，就拿着普通的镔铁矿入炉，用老办法生起火，撸起袖子拿布带捆好，热火朝天说干就干。

　　还是这里的熔炉火劲儿旺，在灼炼坊要烧半天才能融化的镔铁不一会儿已亮晶晶的冒出鲜红的泡泡，变成铁水，还得再烧些时间才能用作铸剑的钢材，但火还不够旺。

　　卓涅心添了些碳土进炉，绕着炉子找了一圈，惊呆了。

　　这里的炼庐根本没有风箱！

　　四周的修士们个个都用真气催火控制火候，可她没这个本事啊！

　　卓涅心硬着头皮，凭借仅知的粗浅运气法门试着再像刚才杀鱼时那样提取真气，排向双掌，用力前推入炉。

　　炉火意思意思，崩了几个火星，焰苗纹丝不动。

　　望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卓涅心皱起了眉。

　　一道劲风裹挟热流，迅速略过，掀起她衣衫下摆，冲入炉中。

　　火焰乍然爆开，闻到焦糊的味道是来自自己的眉毛时，卓涅心捂住额头后跳已经晚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有人在身后扶住她，卓涅心按着发热的眉骨去看，对上双满是歉意的圆润眼眸。

　　火是这人用真气催的，这样的功力，叫师姐不会有错。

　　“谢谢师姐帮忙。”卓涅心不以为意，松开手，“师姐，我眉毛还在吗？”

　　“在，就是有点……”师姐说着伸出手，在卓涅心看不到的眉毛上方一捏，细小的刺啦声后，她终于微笑出来，“好了。”

　　眼前的人圆脸圆眼，厚厚的唇峰还带着圆润的唇珠，亲近宜人，笑起来更是温柔乖巧，个子比卓涅心高挑的身材矮上一头半不止，看样子也仿佛只是个十五六岁姑娘的样貌，倒更像该叫自己师姐。

　　人比人不如人，卓涅心想她刚才那一送炉火旺涨，必然是金丹以上修为才能达到。

　　“师妹是等不及才自己动手的么？是我顾及不周了。这些日子大测在即，太多弟子托本殿重新打造兵刃宝具，虽然是入门弟子用得简易东西，可再快也还是人手不够。”

　　听她这样说，卓涅心便猜这是崇火殿的管事师姐，像谷师兄一样，除了自己修炼，这里的大事小情都得掌管，很是辛苦。

　　“我是灼炼坊来的外宗弟子卓涅心，一把破剑，我自己就能弄，不麻烦……”

　　“我叫宋霁，是这里的管领弟子。”

　　“宋师姐。”

　　卓涅心总被师父骂是硬碰硬的臭脾气，招人烦的顺毛驴，谁和她硬着脾气怼，她有更硬的脾气招呼，但她吃软不吃硬，只要是温温柔柔好说好商量，她就像不露爪龇牙的野猫，也有乖顺可爱的一面。

　　这句宋师姐她便叫得乖巧，亲近得不行。

　　宋霁朝炉内一瞥便知她在烧炼什么，又拿起一旁的断剑，“钢口很好，不该是你这个修为会弄断的。”她翻转剑身，眉头微蹙，“还裂得这么彻底……”

　　“是我太鲁莽了。”卓涅心尴尬地嘿嘿一笑，“不过这剑简陋，也好补。”

　　宋霁柔柔一笑，“你懂一点冶铸，但不懂器修的法门，补高修元这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

　　卓涅心老老实实摇头。

　　“修补之物的品质必定要高于原本锻造时使用的矿石晶材。”宋霁光润的指尖滑过断剑，停在一半多的位置下，松手后，剑身微妙的在她食指上保持平衡，她沉吟片刻，说道，“这把剑用了二十三两七十钱寒铁，三十九两四钱镔铁，你如果还用镔铁寒铁修补，剑身只会更脆，下次再用还是容易在曾经断裂的地方再次开裂。”

　　卓涅心听得傻了，只会呆呆点头，连句师姐说得对都不会说了。

　　宋霁笑着从自己的储物手环中取出两块泛着银光的铁锭扔进炉中，卓涅心一眼便知这是上好的银辉铁，师姐衣袂轻摆，再是一道真气入炉，银辉铁顿时彻底融化，与基底铁水融为一体，只是红热中荡着一丝银光。

　　卓涅心正不知要怎么道谢，宋霁已然将两截剑身置于熔炉侧的铸模台上，双指齐鬓，前指一分，炉中铁水便游走一分，看得卓涅心想鼓掌加油，兴奋得不行。

　　卓涅心这才看清，原来自己的剑不只是一个断口那么粗暴的伤痕，裂纹由整齐的断处开始，蔓延断剑两半，由粗到细，仿佛人的血脉经络遍布剑身，一直到剑柄和剑尾两段细的再看不见。这样的裂隙除非是火红的铁水灌入，否则根本看不清坏掉的纹路竟如此之深之光。

　　那鱼的牙也太厉害了。

　　卓涅心想着，宋霁已经驱古井寒水浸润剑身，刺啦声和烟雾过后，一柄像是脉络舒活过的剑递到卓涅心的面前。

　　“用太好的矿石只怕适得其反，让剑身本来的材质显得更脆变成弱点，我只用了好于镔铁的银辉铁重铸，不会太过。”宋霁转过剑尖，将剑柄一端送到卓涅心手里，“你试一下轻重是否与原来一样趁手？”

　　卓涅心眼睛都是亮的，她看了这样久的烧炉锻造，第一次觉得其中还有这样的玄妙和奥秘，持剑挽了几个剑花，心中一惊！

　　这个重量……比剑断之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宋师姐你们殿里还收人吗！”卓涅心兴奋之情快从脸上裂开的笑容里漏到地上了，她气质干净，娴静的面容上毫无半点奉承的假意造作，略长而垂的眼角好看是好看，偏偏容易让人觉得过于散漫悠闲，可刚刚那句话真挚得仿佛比炉里的火更能烫到人。

　　“这里永远缺人。”宋霁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粗暴的夸奖和崇拜过，窘迫得脸上绯红，却有些迟疑，“只是器修枯燥，也并非资质强大能者居之的本事，少人愿意过来被人驱使也是正常，你真的愿意？”

　　“当然当然！”卓涅心反复看自己重铸好的剑，眼里是比填补剑身缝隙那丝丝银光更闪的溢彩，“这些都是小事，我愿意才是重要的。”

　　“太好了，不瞒师妹，我到崇火殿五十三年，你还是第一个主动来此的！”宋霁的笑声里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她靠自己的本领吸引来的弟子，看上去似乎资质也不错，等到卓涅心捧着剑开开心心离去，宋霁便去找到自己的师父少微道君，直说想要个人来崇火殿。

　　少微道君正为宗内文书搞得不可开交，见爱徒来了刚好说说话，“你这么多年不争也不抢，难得主动跟我开口，可我记得……这批新入门的弟子里没有哪个器修资质值得一看。”

　　“那个灼炼坊弟子，名叫卓涅心。”

　　少微道君一愣，缓缓合上面前的纸叠，“她不行。”

　　“为什么？”宋霁没想到师父拒绝得如此干脆，十分委屈和迷惑，“师父，每次宗内新人入门，我从不挑拣，也不和旁人争夺资质好的弟子，这次卓师妹她自己也愿意，我和她又十分投缘才来开这个口。”

　　自己徒弟的脾气，少微如何不知，可他只能走到徒弟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她是掌门点名要走的人。”

　　宋霁愣住了，她自知不能和掌门抢人，却仍是十分难过，咬紧下唇，缓缓低头，“掌门……怎么突然想要收徒了……”

　　“不是掌门自己留下收徒，而是要给衡殊道君当做徒弟。”

　　宋霁豁然抬头，“卓师妹……是剑修？”

　　少微点点头。

　　宋霁沉吟半晌，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剑身是那样坏的！”她把断剑的情况再和师父复述，又道，“如今想来，这样的裂痕不可能是外力所就，只能是剑身承受不住太强的剑气，由内而外迸开。”

　　“是啊，以她的资质，做个器修未免太可惜了。”少微叹息道。

　　“可是，一个人的资质固然重要，但意愿便不重要了么？”宋霁懂事理，也明白轻重，却仍是惋惜不已，又想到卓涅心那样兴冲冲的想学炼器，心中酸楚不已。

　　少微看了一向温顺少有激烈言语的徒弟，替她拢回因急切赶来而落下的柔软鬓发，“阿霁，你知道为什么这次选材要如此仓促么？”

　　宋霁没想到师父的话题变得这么快，迟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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