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故人来

　　路明月和林涯是在毕业那当口分的手。

　　其实他俩之前感情一直是不错的，别说老夫老妻了，那默契的架势像是已经当了三生三世的夫妻。
　　林涯不像她家的言飞。她家那口子，一张嘴毒得跟抹过鹤顶红似的，还总拿她练口才，常噎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吊个半死。而林涯是个工科生，话语不多，不爱计较，对路明月也好，是行动派的那种好。

　　这么和谐的一对说分就分了，毫无预兆，毫无余地，向宛那时自然是担心的。

　　可路明月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睡睡，该找工作找工作，一个不当心毕业论文还被评了个优秀。

　　向宛震惊了，无语了，肃然起敬了。原来她路明月是个金刚不坏之身啊。

　　她将正在电脑前准备二次答辩的路明月上上下下扫描了一遍，默默地把那些斟酌再三的安慰措辞吞回肚子里。

　　直到各奔东西的前一晚，宿舍几个姑娘聚在一块儿吃着烧烤喝了酒，哭的哭闹的闹，众人皆醉唯路明月独醒，她一个个地将她们弄回宿舍安顿好了，靠着墙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向宛至今仍在庆幸，若不是她朦朦胧胧中被所谓的心电感应电了一电，迷迷瞪瞪地瞧见了路明月落寞的背影一个激灵醒了跟了出去，怕是如今黄浦江里的水草会更加丰茂一些了。

　　路明月她自己倒是说没想寻死觅活的，可不寻死觅活好好地坐围栏上晃腿干什么啊？

　　向宛差点儿就没抱着她的大腿放声大哭了，可她怕声音大了在围栏上晃悠着的路明月吓着了，一个跟头栽下去，她又不敢真的上去抱她大腿，怕她一个挣扎两人一块翻着跟头栽下去。

　　于是只好憋了一包眼泪鼻涕小声地求，“路路，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先下来。”

　　路明月无辜又迷茫地朝向宛眨眼睛，“林涯，我只是想吹吹风。”

　　向宛霎时明白了，路明月她真的没有要寻死觅活，她只是发了个可爱又别致的酒疯。

　　向宛也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你以为是金刚不坏之身，实则却只是个金刚不坏的躯壳。可正是这个金刚不坏的躯壳，里头什么样他人窥探不见，自己也无从宣泄，只能任凭溃烂。

　　绝口不提不代表忘记。路明月就是这种人。

　　可时过境迁，路明月终究风轻云淡地说出来了，那么曾经的那个人，就真的已经不再是里头的人了吧。

　　向宛望着路明月，跟过年似的高兴，心里敲锣打鼓，喜气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语速快得像是在说身后有只大灰狼在追，“路路，言飞有个哥们儿，发小，是个证券分析师，长得挺人模狗样的……唔…”她眼中闪着光，“关键是人靠谱又还有点小钱，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认识下？”

　　这是又在给自己扯上对象了？虽已十分习惯她的跳脱，路明月的白眼仍是快翻到天上去，仔细想了想，却应了下来。

　　向宛愣了，她都攒好一游泳池的口水准备用来说服路明月了，可路明月答应地这么爽快实在让她那池口水很没着没落啊。

　　路明月的想法倒是很简单。她家路太太已经为她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急红了眼，三不五时地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打听出个所谓的青年才俊让她去见一见。

　　比如上次，据说是个月薪五位数的IT业大神，人不太修边幅也便罢了，两人吃饭吃了两个小时，在“你爸还好吗”、“你妈还好吗”、“你爷爷还好吗”、“你奶奶还好吗”的寒暄中把彼此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连姑奶奶姨婆姨公都没放过，然后再无话可说。

　　再比如上上次，据说是个中医世家的独子来着，听着不错吧？可架不住人家一上来就拉着她的手腕把脉，口口声声说是要先瞧瞧她有没有气血虚亏肝气郁结不孕不育的毛病。她觉得她没一脚踹得他不孕不育就已经算是她路家家教森严了。

　　言飞介绍的人总比路太太山高皇帝远地瞎折腾要靠谱得多，再不济还能堵一堵路太太的势头。

　　最重要的嘛，嘿嘿……对方是证券分析师，交个朋友，股海风云中稍微指点指点迷津，或许有利于荷包膨胀…啊呸，身心健康的嘛。

　　两人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各怀欢喜地下着楼。

　　夜幕已将霞光驱赶殆尽，夏日的夜空是宁谧而活泼的，三三两两的星辰如同钻石的碎屑，明明灭灭好似在捉迷藏。

　　闹市霓虹将星辉也照得黯淡，这偏远的老式小区路灯昏黄，倒是两厢和谐。

　　本安安分分走在路明月身旁的向宛忽然大呼小叫了一声，三步并两步地跳下台阶，趴在楼梯拐角的阳台上一个劲儿地往下探，“路路，路路，快看，你们这小区藏着土豪，宾利耶宾利！”

　　路明月瞧她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生怕她太过激动直接跳下去，赶忙上前拉着她的领子往后扯一扯，而后才跟着探出头去。

　　探出去的这一刹那，首先映入眼中的却不是向宛咋呼着的那台黑色宾利，而是一个正匆匆从楼道里出来的男人的背影。

　　男人背直腿长，走起路来脚下有风一般，即便在她这居高临下的角度瞧去也是高大英挺。简洁的一身白衣黑裤，清爽又利落。

　　他迈进驾驶室中，车灯照亮了夜晚的路，缓缓驶出小区，汇入茫茫车流消失不见。

　　“极品啊极品。”向宛一面挽住路明月继续往下走一面回味，口水一路滴了过去，“路路，活的钻石王老五，这也许是你这辈子最接近人生巅峰的一次了，把握机会啊。”

　　路明月满脑门全是黑线，“就看人家一个后脑勺，你就能知道人家是钻石王老五了？说不定只是个司机。”

　　“那后脑勺看着是普通的后脑勺吗？谁家司机的后脑勺这么有气质？”向宛嚷嚷，她的嗓音细，一扯高了听上去就有些尖锐。

　　路明月被她嚷得头疼，“行行，那真是颗充满了气…的后脑勺。”

　　向宛不依不饶地，“我说真的，路路，不然你和那证券分析师的事就先缓一缓？反正你买了这里的房子，天长日久，不说定就有场极品的艳遇，再不济，你瞧宾利那身材，啧啧…你难道不想把他扒光了验验货？来个一夜情你也不亏的嘛。”

　　路明月差点儿一脚踏空，二十好几的年纪了，这向宛当自己是二八少女？豆蔻年华？花季雨季？成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她危险地眯起眼，“是哦，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要不我明个儿起穿着那齐什么小短裙去楼下那棵树下蹲守？”

　　向宛忙不迭地点头，“我看成。”

　　路明月恶狠狠地举起包，还没来得及朝她脑袋上砸过去，却听得哪里嗤地传来一声笑。

　　嬉闹地正欢的两人皆被激得一个定格，双双朝那嘲讽的、不屑的、打心底里瞧不起人的笑声来源望过去，却见一楼那户的门口站着个老人家。

　　说她是老人家其实也不知合不合适。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也是皱的。然而一头半长不短银发卷着半大不小的波浪，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抱臂懒懒地倚着门框，唇角轻蔑地微微勾起。

　　虽然确实是奶奶辈的年纪，可这神情、这姿态，分明是旧上海十里洋场中时髦的交际花。、

　　她斜着眼，毫无顾忌地将路明月和向宛来回打量个遍，而后又冷哼一声，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现在的小姑娘哟，伐子面皮厚，是没有面皮，要当狐狸精也伐寻个镜瞧一瞧。跟侬讲，想打吾孙子的主意啊？门都没有。”

　　说着也不再看她们一眼，走进屋子“砰”地一下甩上了门。

　　路明月和向宛被巨大的甩门声震了一震，面面相觑。

　　路明月：“她是说咱不要脸也当不成狐狸精？”

　　向宛气得发抖，“她看不起谁啊？”她推搡着路明月，“路路，快去勾引她那宾利孙子，在他对你死心踏地神魂颠倒的时候甩他一脸毛爷爷，说老娘最看不起的就是钱，然后一脚踹了，气死她！”
　　路明月：“可我有钱就是娘，哪里甩得出去手？”

　　向宛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有一次不为了五斗米折腰么？”

　　“不用五斗那么多，半斗我就折了。”路明月凉凉地说，“你的腰杆这么硬，自己怎么不去？”

　　“那我去！”向宛有些发晕，作势要捋袖子，却发觉大夏天的她穿的是无袖，忽然地便愣了愣，一下泄了气，“我家言飞长得挺禁欲系的，穿红戴绿都不好看。”

　　向宛冷却了下脑袋，一下又化身成错了事的小媳妇儿，压低了声音说，“那个……路路，我们…是不是得罪你邻居了？”

　　路明月用那种极其无奈的眼神望着她，心想你在楼梯上嚷嚷着要将人家孙子吃干抹净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隔墙有耳呢？

　　然而向宛这个人吧，就是个奥特曼。

　　奥特曼是什么样的呢？奥特曼就是只有在变身后的三分钟里是奥特曼。

　　如今这个电量耗尽的奥特曼扑闪着愧疚的大眼睛，像只怂怂惹人怜的小白兔，路明月就十分能体会到言飞被吃死的心情。

　　她能怎么办呢？只能安慰地说，“没事，世界很小，对门却很远，何况她一楼我五楼呢？”

　　然而命运的女神此刻大概在她看不见的上空朝她阴测测地笑，路明月啊路明月，你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世界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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