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是故人来

　　夏日落霞正当绚烂，天边的云烧得如火如荼，映得满世界都是红艳艳的。

　　老式小区的树木高大厚重，夏蝉唱得格外欢快。

　　新居还未配上家具，显得很是空旷。路明月和向宛并肩躺在光滑的地板上，脊背沁凉沁凉的。

　　“路路，”向宛眼珠子骨碌碌地绕着这老式的大三居转，“我真佩服你。我们毕业也不过三四年吧，你就挖墙角挖出这么大个窝来。”

　　路明月转过头去白了她一眼，才到手的钥匙在指头转了一圈，内心也是得意的、飘飘然的。

　　这个社会，墙角也是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别的，比如老王就是块百闻难得一见的金子做的墙角。挖下来这块来油水差不多是她半年勤勤恳恳老牛拉犁的收入，是以她心花怒放之余狠了狠心，东拼西凑凑够了首付，将原来看中的那套89平的换成了如今这套120平的。

　　这房子虽然年纪大了些，地方略略偏了些，然而从城市规划的发展方向来看，迟早会是个老来俏。

　　再说有了房子，她家路当家和路太太就能随她在这个城市定居了，她不用一个人像浮萍在外飘啊飘，这几天她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可路明月这个人吧，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善于拉仇恨，其实说白了就是虚伪。

　　她说，“下等女人靠自己，上等女人靠男人。宛宛，你这身无二两肉的，言飞给你买的房子不够你住？”

　　“什么叫身无二两肉？”向宛闻言很不服气，平躺着往上拱了拱胸脯，“这不还是个期房，后年才交付不说，离我公司的距离是一个钟头的车程，离他公司是俩钟头。我俩是被销售天花乱坠忽悠得够呛，买完没几天就后悔了，言飞这几天一直在念叨想要部直升飞机。”

　　路明月乐不可支地直捶地板。

　　向宛伸出一支细胳膊卡在她脖子间，很不知廉耻地道，“以后你这里就是我的根据地，言飞再和我吵架，我就能帅气地甩门而去了。”

　　路明月闻言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很是艰难地道，“宛宛，你确定吗？我怎么记得上回你们吵架，是你半夜两点将他关在门外……”

　　以下的这些话路明月不敢再说下去，怕说多了会被灭口。

　　正好他们一无缘对面不相逢的女邻居加班晚了，看见只穿了条四角短裤蹲在门口的言飞吓得花容失色花枝乱颤，以为遇见了变态色狼，不由分说地报了警。

　　结果向宛倒好，关起房门埋头呼呼大睡，电话静音，警察敲门也听不见，直到第二天才知道言飞被带进了派出所蹲了一夜。

　　此事成了言大状平生之耻，一踩就爆。

　　向宛她自己倒很是大言不惭地，“谁让他一会儿嫌弃我对他凶，一会儿嫌弃我睡觉磨牙，还问我当年追他时天天嘘寒问暖的那股子温柔劲儿哪去了。拜托，他也不想想那时他鲜嫩多汁得让人恨不得上去咬一口，现在呢？”她深深叹口气，“路路，岁月不是把杀猪刀，而是刘谦大人的魔术手啊，现在我对着他那张脸一秒能数出十七八条皱纹来。”

　　路明月又笑得跟个二百五似的捂着肚子捶地了。

　　向宛这人吧，就是典型的扮猪吃老虎，有本事将言大状吃得死死的。

　　其实一开始她和向宛互看彼此皆不太顺眼，她看不惯向宛说话细声细气的那股作劲儿，向宛闻不惯她总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那股假惺惺的味儿。

　　当年她在学校图书馆里不小心邂逅了建筑系系草林涯，弄得一颗春心怎么也按捺不住萌动，而向宛就在食堂里泼了法律系才子言飞一身菜汁后轰轰烈烈地犯了花痴。

　　于是两个原本南辕北辙的姑娘踏上了同一条倒追的道路，没脸没皮地围追堵截，无孔不入无缝不钻。

　　江湖人抬爱，给她俩组了个组合并赐了个名号，人称“倒追者联盟”。

　　组合中唯二的成员相视一笑，原来臭味相投啊，于是惺惺相惜泯了恩仇。

　　想到这里她不禁很是迷惑，明明都是奴颜婢膝的倒追者，明明都是女追男隔层纱的胜利者，怎么向宛翻身做了主人，她和林涯就早早说古德拜了呢？

　　她就是这么想想，向宛却好像是她肚子里那条最根深蒂固最知根知底的蛔虫，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她的脸色，才道，“路路，我听说郭文文要结婚了，新郎…不是林涯。”

　　路明月淡然地“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四平八稳的。

　　向宛说的对，时间是刘谦大人的魔术手，青春年华里听一听名字就能让人脸红心跳的那个人，不知何时也淡去了主角的光环，成了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她的青春是十分俗气的。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阳光正好。

　　她坐在满是密密麻麻人头的图书馆里，啃着高数书抱傅里叶大神的大腿，跟那些密密麻麻蝌蚪一般的公式大眼瞪小眼。

　　感觉自己被大神为难地快哭了，旁边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发慈悲地在她习题册上点了点，轻声地说，“这题错了。”

　　她一抬眼，午后的暖阳轻盈地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漫了进来，他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微低着头，握着笔飞快认真地演算，连细黑框的眼镜都掩不住清隽的面容。

　　人生有很多个值得铭记一辈子的瞬间。那个瞬间，她觉得，她的世界铺天盖地全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她…沦陷了。

　　林涯后来说他也不晓得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大概是她被难得抓耳挠腮的模样实在太影响校容了，这才忍不住出手指点，谁知就招惹了个麻烦精。

　　那时的她，是年轻的，无畏的。

　　早早起来买好饺子给林涯送过去，穿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去图书馆占两人的座，一起自习时保证他杯中的水永远是热乎的，晚上又往他宿舍送一顿饺子，这一天才算圆满。

　　一周后高数考完了，她仍是日日往林涯宿舍送饺子。

　　有一天晚上她照旧拎着保温盒在他宿舍门口“林涯林涯”地叫，听见里头的哄笑声比往日更加响亮剧烈了一些。

　　林涯很快出来了，白皙的脸庞上有一丝不同以往的微不可察的红润，他看着路明月举着保温盒到他跟前，看着她对着自己笑得跟个皱巴巴的老太太似的，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那个…高数考完了，你也没什么需要我辅导了，其实…可以不用给我送饺子了。”

　　路明月一点儿也感到不挫败，“我乐意啊。”说着把保温盒往他怀里一塞。

　　林涯低头盯着保温盒上那个蓝色的哆啦A梦，回头看了眼在门缝里伸长脖子探着的那几个脑袋，低低说道，“他们说，你在追我。”

　　林涯的确吃不准路明月对他是个什么心思。

　　他自中学起就收到过巧克力，收到过精致的爱心便当，收到过情书，收到过夹带着情书的巧克力或爱心便当，可日日不辍送饺子的倒是头一回见。

　　路明月笑得更加灿烂，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是啊，你同不同意我当你女朋友？不同意的话我继续给你送饺子。”

　　她倒是爽快，林涯却怔了怔，忽然也放松地笑了，装作无奈地一耸肩，“好吧，我同意。”

　　在一起后林涯也问过她，当初为什么一直给他送饺子。

　　可路明月却始终没有告诉他，从小每当吃饺子时，她家路当家总夹着个饺子打趣说，还是饺子最像明月啊。

　　送他饺子，送他明月。这是属于少女的单纯别扭又幼稚的小心思，她以为总会有一天能告诉他，可她没想到她的青春也是狗血的。

　　毕业那年的初夏，准毕业生路明月在向宛的撺掇下趁着青春最后一点余热去烫了个黄色大卷毛，可当顶着那头黄色大卷毛兴冲冲地跑去林涯宿舍求夸赞求欣赏时，她顿时觉得发型师一定是给她调错了发色，不然她怎么会觉得她的大卷毛跟老黄瓜刷过绿漆那色儿一样一样的。

　　路明月承认她是挺二百五的。向宛说自己要是在场一定把他们碰在一起的肉全都挖下来，可她当时竟是斜斜地倚着门框对抱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笑眯眯的好心提醒，“大白天演真人秀也不知道关门啊。”

　　后来自然是分手了，她也没再见过林涯。她路明月是倒追的他林涯没错，也不是没有过单纯的快乐时光，但也不会卑微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

　　再后来她听说林涯和郭文文双双去了A市。原来郭文文是A市某房地产大佬的女儿，林系草颇得李大小姐她爸的赏识，一进公司就是项目组的骨干，没过一年又双双去了美国深造。

　　路明月又想了想，忽然啧了声，“我和林涯在一块儿三年，郭文文就跟林黛玉似的在我们跟前幽怨了三年，我还以为她非君不嫁呢。”

　　向宛一愣，而后露出姨母般慈爱又欣慰的笑容，挤出点泪花在眼里闪了闪，“路路呀，这么多年了，我终于不用再担心你跳黄浦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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